初妍的心又放下了些:看来是她多虑了,宋炽就是难得想陪陪家人吧。
跟宋炽一起来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生得眉目艳丽,唇红齿白,一身银白的骑装勾勒出宽肩窄腰。他高踞马上,一手松松地挽着缰绳,笑吟吟地看着众人,目光掠过初妍时,停顿片刻,懒洋洋地招呼道:“姬姑娘,别来无恙。”
正是柳绫罗的胞兄柳羡之。
初妍回礼:“柳公子。”
她前世和柳绫罗交好,和柳绫罗这个胞兄,也是她当时名义上的表兄却不熟,只知道这人看着眉目风流,没个正形,行事却往往出人意料。
前世,她进宫前夕,柳绫罗来送她,痛惜她被迫嫁给暴君,哭得稀里哗啦的。柳羡之见不得妹妹伤心,破天荒地来见她,说他有办法瞒天过海,让她不必进宫。
她进宫是她和宋炽精心算计的结果,自然婉言谢绝了柳羡之。柳羡之却嗤笑着说,她过于信任宋炽,但愿以后不会后悔。
他当时的神情,差点叫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
也许,柳羡之确实猜到了不少,毕竟这位可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明年的春试,他将金榜题名,连中二元,名动天下。
之后,他又做了件更轰动的事:他放弃了入翰林。
大辉的官场素来默认:“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柳羡之放弃考选庶吉士,等于放弃了未来入阁的机会,不知惹得多少人扼腕叹息,据说他的叔父柳阁老更是气得叫他去跪祠堂。
柳羡之却我行我素,主动请求,去了被鞑靼人血洗,残破凋敝的幽州,做了个小小的榆县县令,还做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年,就将一片荒凉的榆县变作了塞外江南。
柳羡之用马鞭把手抵着下巴:“我没想到你居然愿意来。”当初她离开宋家之前,可是被董太夫人关了起来,闹得并不好看。
柳绫罗脸色微变,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哥哥,姬家妹妹是我们好不容易请来的。”
柳羡之一下子笑了起来,眼角眉梢舒展,容色愈见昳丽:“知道了,你的客人,我可不敢得罪。”他扬眉问宋炽道,“这里让给她们几个小姑娘吧,我们别处去?”
宋炽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你去,我答应了陪她们一起。”
柳羡之“啧”了声:“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耐心?”
宋炽没有理会他,自往里走,找了一个地方落座。柳羡之跳下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道:“难得你宋大人有耐心陪小姑娘,那我也舍命陪君子一回吧。”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
正在这时,呜呜的号角声响起,皇帝和太后的仪仗从山谷口现出。卫昀和梁太后到了。
仪仗直往高台方向去,山谷中人人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初妍起身,看到卫昀一身明黄色的骑装,嘴角噙着冷笑,神情不虞。梁太后则是面带笑容,由——诚王扶着?
难怪卫昀看上去一副不爽的模样。看来昨夜他气势汹汹地去找梁太后,没有讨着好。
卫昀下了车舆,一言不发地在跨上早就备好的御马,拉弓射出一支响箭。尖锐的箭啸声划破长空,号角齐响,旗帜共舞。高阁扬声宣布,夏狩正式开始。
卫昀一马当先,在侍卫的簇拥下驰入山谷深处。各家年轻的儿郎们早就跃跃欲试,见状立刻纵马张弓,跟着驰入了茫茫山林中。
高台上,诚王扶着梁太后坐下,似乎对梁太后说了什么,梁太后点点头。诚王转身下了高台,拿了弓箭,也上了马。
柳丝丝“咦”了声:“这位殿下难道也要求赐婚吗?”
宋姝不解地问道:“参加夏狩和赐婚有什么关系?”
柳丝丝脸红了,不好意思说。
柳绫罗解释道:“表妹有所不知。夏狩的目的之一便是为陛下选妃。结果有一年,有一个待选的姑娘心有所属,不愿入宫。先帝仁慈,给了那对有情人一个机会,只要那姑娘的心上人能在狩猎中夺魁,便为他们赐婚。”
宋姝听得出神:“还有这种事?后来呢,那位姑娘的心上人有没有夺魁?”
柳绫罗道:“应该夺了吧。反正从那次后,夏狩就形成了传统,夺魁之人可以请陛下赐婚。你没见参加狩猎的许多是未成过亲的吗?只不过,后来再没有人有勇气争夺皇家看中的姑娘,也就是求个锦上添花。诚王应该也是凑个热闹,他要是有看中的姑娘,自然有太后帮他做主,哪用得上这一招。”
宋姝似懂非懂。
柳绫罗笑道:“别议论别人,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柳羡之率先起身,走了出去,回头问宋炽道,“让她们几个小姑娘一起玩,我们先进山跑一趟?”
宋炽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你跑,我看着就行。”
柳羡之嗤了声:“我就知道,你连衣服都没换,也不知来做什么的?你既不想参加狩猎,何不在家歇着?”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宋炽穿了一件藏蓝的细棉布道袍,宽袖飘飘,果然不像要狩猎的模样。
宋炽神色淡淡地瞥了柳羡之一眼。
柳羡之并不惧他,笑容散漫,问几个姑娘道:“他不肯去,你们谁跟我一道?”
柳绫罗头痛地道:“哥哥,我们是一起的。姝表妹和姬姑娘还要学骑马。”这里还有两个不会骑马的,没安排好,他们就跑开自己去玩了,合适吗?
柳羡之懒洋洋地道:“姝表妹和姬姑娘都不是外人,再说,不有表兄在吗?有他在,你还怕哪里不妥帖?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宋炽说的。
宋炽对柳绫罗道:“你只管去玩,这里有我。”
柳绫罗对着宋炽那张冷淡的脸却没有胆子反对,也知道宋炽做事向来靠谱,想了想道:“姝表妹和阿妍就拜托表兄了。”又叫柳丝丝,“丝丝,我们跟着哥哥去打猎。”
柳丝丝自宋炽出现,就一直脸红红的,时不时偷眼看他,听到柳绫罗叫她,支吾片刻,急中生智道:“宋姑娘和姬姑娘都不会骑马,不如我也留下,和宋大人正好一人教一个。”
柳绫罗疑惑地看向她。
柳丝丝心虚地低下了头。
柳羡之目光一闪,笑容懒散:“也好,二妹妹愿意留下再好不过。省得表兄顾不过来。”
下人将备好的马牵了过来。柳羡之还是骑自己原来那匹马,柳绫罗挑了一匹高大的黑马,翻身上马。兄妹俩背了弓和箭囊,一抖缰绳,在马儿顿如离弦之箭,飞射了出去。
这边剩下四人。宋炽素来少言寡语;柳丝丝不好意思说话;有宋炽在,初妍也不想说话,想着待会儿怎么找个借口脱身,一时陷入静默。至于宋姝,宋姝从回来就怕这个哥哥,也不敢开口。
宋炽看向宋姝,似要说话。
宋姝头皮发炸,忙避开他的目光,开口打破沉寂:“柳姐姐……”
柳丝丝应了声:“怎么?”
宋姝道:“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她性子虽然泼辣大胆,对上这宋炽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却当真是心中生怯。何况,她回宋家这些天,卢夫人待她极好,宋炽却始终不冷不热的。她隐约觉得宋炽不喜她,哪敢让他教骑马?
柳丝丝正想和宋家人亲近,一口答应。指着几匹个子较小的马儿道,“这两匹骟过的小母马性情温顺,正适合初学者。”热情地为宋姝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儿。
宋姝腿脚不便,直接叫了大力婆子扶她上了马,柳丝丝牵了马,边走边和她讲解控制马匹的要领。
等初妍回过神来,发现在场的除了服侍的下人,只剩了她和宋炽两人。
初妍:???
作者有话要说: 妍妍:发生了什么?
阿兄:先实现一个小目标,比如说把妍妍身边的闲杂人等都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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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鸟鸣蝉噪,日丽风暖。阳光漏过山林的间隙射入,地面光影斑驳。
宋炽在几匹马前站定,仔仔细细看过,很快帮她挑好马,牵了过来。
初妍身子微僵,恍然意识到:他似乎真要教她骑马?她抿了抿唇,试图挣扎:“天气热,我不想动,要不就算了。”
宋炽淡淡道:“过来。”
初妍垂下眸,轻言柔语:“宋大人,我们已不是兄妹,男女有别,你教我不妥。要不等柳二姑娘教完令妹?”
一缕阳光恰恰落在她卷翘的长睫上,随着她说话,金色的光芒游动,她妖娆动人的桃花眼儿中仿佛有波光摇曳。宋炽心头微悸,不敢多看,缓声道:“不是妍妍说的,把我当兄长般敬爱?既然是兄长,教你有何不妥?”
初妍愕然看向他:那夜两人摊牌,她为了尽快打消他娶她的主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他不是说了,他们不可能再做兄妹,这辈子都不能吗?
宋炽道:“我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可以继续保留你自己的看法。”
初妍目瞪口呆:他的意思是,他不把她当作妹妹,却要她把他当作哥哥?他怎么能这般理所当然地说出如此无耻的话!
宋炽微笑:“当然,妍妍若不把我当哥哥了,我求之不得。”
初妍呆在那里:她当初不愿嫁他,告诉他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她一直把他当作哥哥,无法接受他变作她的夫君。现在,她不愿把他当哥哥,他说求之不得,言下之意……
初妍脑中一炸,恨得牙痒:她怎么忘了,他看似清风朗月,君子风范,实则是一个多么狡猾奸诈的人。这是挖好了坑等她跳呢。
耳边听得他含笑的声音问道:“妍妍终于不把我当哥哥了吗?”
不知是不是她担忧太过,竟从宋炽的话中听出了隐隐的期待。
“不是。”她矢口否认,心念转动间无奈接受了事实:他既打定主意要教她,她横竖是拒绝不了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接受,速战速决。
不就是让他教骑马吗?又不是没让他教过别的,没什么好怕的。
初妍在他的视线中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请宋大人指教。”
宋炽没有为难她,示意道:“照我的动作抓住缰绳。”
初妍抓住缰绳,马匹身上的气味钻入鼻中,她不适应地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她过于紧张,拽得太紧了,马儿打了个喷鼻,猛地甩了甩脑袋。
她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惊叫出声。手上没拽住,被马儿挣脱了缰绳。
“小心!”宋炽眼疾手快,一把抓回缰绳,另一手飞快地将身形不稳的她往后一揽。
她控制不住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他怀中,熟悉的温度与淡淡的檀香味立刻包裹住她。
初妍望着他揽住她的那只手,一时有些懵:她明明只是身子晃了晃,他不出手也能站稳,他一个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怎么反应那么大?
宋炽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声音关切,“没事吧?”
初妍稳住身形,犹有些回不过神,摇了摇头。
宋炽松开手,君子地和她拉开距离:“抱歉,刚刚事出突然。”
所以,刚刚应该只是他情急之下,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故意的吧?
她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种种奇怪的念头。
经过这段插曲,她倒没有心思纠结宋炽教她骑马这件事了。她全副心神都放到了眼前的马儿身上,按照宋炽的指导,一手抓住马儿鬃毛,一手撑住马鞍,左脚踩镫,手脚同时用力,顺利地坐到了马鞍上。
她自然而然地将右脚也套入马镫,夹住马肚,挺直了腰背。
宋炽目光微动:她的动作虽然谈不上多么利落,一整套下来却衔接得顺利异常,连他没有和她讲解过的动作都做对了,倒像是曾无数次这么做过似的。
初妍心中也觉得意外:她一坐到马背,便有一股熟悉的感觉泛上心头。她想起石太夫人似乎曾提过,她从前在幽州,最喜欢骑马。她十二岁时的生辰礼物,便是一匹大宛名马。
看来,脑海中从前的记忆虽然已经消失,她的身体却依然记得。
宋炽见她坐稳了,没有急着教她怎么纵马。他牵着马向山谷外一条林荫道走去,让她先适应坐在马上的感觉。
夏日的暖风拂过连绵的碧浪,带来山林的清新之气;绿荫遮蔽天空,隔绝了炽热的阳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树梢歌唱。
他不紧不慢地牵着马儿走,步履从容,神态悠闲。初妍骑于马上,居高临下望去,甚至能看到他带笑的黑眸,微微弯起的薄唇。
他在高兴吗?
初妍心生恍惚:前世,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近似愉快的轻松模样。变故发生前,他是她严格而高不可攀的兄长;变故发生后,他挣扎着从地狱中爬出,残酷无情,一步步将至高无上的权力攫取在手心,再也没有真正笑过。
从来没有一刻,她像此时般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前世是不一样的。
他忽然回头,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他的目中笑意更浓,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初妍却觉到了窘迫,避开他的目光问道:“不是说教我骑马吗?”
宋炽道:“不急。”
初妍无语,刚刚使尽手段逼着她跟他学骑马的是他,现在说“不急”的也是他。
宋炽道:“等你习惯了坐在马上的感觉。”
她只想速战速决,开口道:“我已经习惯了,可以开始了。”
他没有在言语上和她争辩,微微一笑,顺着她道:“你说可以便可以吧。”
初妍惊讶,今天的宋炽,好脾气得简直叫她不敢置信。她忍不住看向宋炽,迟疑道:“宋大人,你该不会是被人冒充了吧?”从来说一不二的人,居然这么好说话?
宋炽望着她睁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抬手揉了揉眉心:“休要胡思乱想,好好学骑马,免得丢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