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后失去记忆——桑狸
时间:2019-09-16 07:50:59

  江璃见宁娆那张小脸又皱到了一起,抬手抚开她面上皱起的纹络,宽慰道:“莹婉把沈易之摆了出来,那种情形下你摸不清她的套路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自幼为人处世便极为冲动,那个时候你要是不顺着她,她没准儿真能做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和南燕使团的面儿把她知道的抖落出来,若是那样,只怕情形会比现在遭上百倍。”
  他目光微渺,有些低怅,喟叹道:“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当年易之的话说得没有错,这种事一旦错了,总会遭报应的。”
  宁娆听出了他话中的积郁,甚是心疼地轻抚住他的面颊,道:“我们就想着怎么解开当前困局,不要再去想过去的事了,我们都往前看,好不好?”
  她目光晶莹地凝着江璃,让他黯然沉郁的脸色稍稍转亮,他想要将她紧搂进怀里,可又顾念着她的伤势,只有隔着被衾轻轻拢住,向她保证:“阿娆,你不要怕,当年我既费尽了千辛万苦坐上这个位置,就断不会轻易让旁人把我拉下来。我绝不会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宁娆自是信他的。
  她微微一笑,调侃道:“这句话我倒是信,从来只有你算计旁人的,端没有旁人能算计了你的。”
  江璃板起脸,撅住她的下颌,故作沉冷道:“好呀,你敢诽谤天子,该当何罪?”
  宁娆怕他才怪,反不由得浅笑出声,可这一笑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处,那因刚刚心事堆积而暂时忽略的灼痛又回来的,搅扰得她难受不已。
  额头上冒出冷汗珠儿,顺着脸颊流下来。
  江璃见状,忙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捞出来,小心翼翼安放回榻上,拉过被衾盖住,道:“好了,不敢跟你闹了,你好好休息,身上的伤不能马虎,等过一个时辰还得起来换药。”
  宁娆点头,乖巧地将眼睛闭上。
  不会儿她便进入了睡梦中,酣息绵绵均匀,江璃凝着她的脸,发觉额上那朵红花颜色又淡了许多,只剩下一抹粉红的印子,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一样。
  他突然想起,曾经长安城中曾一度流行以云梁奴籍取乐。
  传言额间花不同于一般的花钿,因其色泽特殊,花瓣精细,且是在素以美貌著称的云梁女子额间,又有许多关于此的遥远传说,王公贵胄多以观赏额间花为娱乐。
  他对此早有耳闻,也对这些荒诞之举嗤之以鼻,偶尔听人提及细节,也会对那些饱受摧残的云梁女子报以少许的同情心。
  但仅此而已,不会再有更多的情绪。
  今夜之前他从未想过,原来所谓的额间花,竟是这般残忍,这般……让人心碎。
  江璃想起冼尘殿里那冒着滚滚热雾的水池,想起宁娆毫无防备地被推了进去,眼神不由得转冷,透出些阴森戾气。
  ……
  那惊魂一夜虽然看上去千头万绪、牵扯甚多,但是想要查,总归是能查到蛛丝马迹的。
  江璃的案牍上放着禁卫呈上来的奏报,只匆匆扫过一眼,实情与他所料一般无二。他命驿官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给南燕国主的密信之后,便放下手中政务,想去会一会这位深藏不露的武德侯。
  走到殿门后,却停住了脚步。
  外面早已备好了舆辇,江璃略一犹豫,冲身侧道:“把莹婉带到冼尘殿,朕要先见她。”
  白天的冼尘殿没有夜间看上去那么阴森可怖,或许是内侍听说天子驾临,提前清扫了一番,轩窗高抬,青石路板光可鉴人,连旧布帷幔都被浣洗干净,令人舒心了许多。
  江璃顺着雕花路往前走,凤眸掠了眼两侧的水池,内直司果然办事得当,里面的水滚烫蒸腾,稍一靠近便觉有热雾迎面扑来。
  南莹婉站在雕花路尽头,垂眉敛目,冲江璃敛衽揖礼。
  “表哥。”
  江璃讥诮一笑:“表哥?朕还以为莹婉也不认这个表哥了,在心里将朕当成了仇敌。”
  “不!”南莹婉双目含泪,朦胧凄惶地抬头看他,欲语还休,仿佛有难言之隐,只是看着他摇头。
  江璃其实从来不吃这一套,从前之所以纵容她、袒护她,其实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
  这样一想,从前种种,倒真不知是对是错。
  江璃看着她,平静道:“莹婉,这么多年,朕或许对不起很多人,可是对你,对你的母亲,朕自问一心庇护,能给你们的尊荣富贵都给了,哪怕有些不该是你们得的,朕也力排众议给你们了。为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南莹婉脸颊上的泪成珠串一般的往下落,哽咽了几声,低低道:“为了父亲。”
  “对,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傅。所以,当朕知道太傅真正的死因之时,要把这些尊荣富贵从你们身上收回来一些,这不为过吧?”
  南莹婉咬住下唇,不出声。
  江璃掠了她一眼,无甚波澜地继续道:“但是对你,朕依旧是费了苦心的。朕不让你跟着去益阳,让你留在长安,是希望你能远离战火纷争,下半生能继续过着尊荣富贵安稳的日子。这一来过去的那些事你和朕一样毫不知情,你也是无辜的。二来朕始终坚信太傅的女儿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你只是有些时候过于自私,并不是一个坏人。为着这两点,朕愿意继续像从前那般照料你,袒护你……”
  江璃转身逼视她,视线陡然间变得锐利:“可是朕今天才发现,这并不是对你好,反倒是害了你。当初你自作主张从琼州跑回长安的时候,你坚持要和申允伯合离的时候,朕就不该半装糊涂地把你护在身后纵着你,该让你自己去解决。你已是个成人,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没有什么人能一辈子护着你。”
  话音落地,他伸胳膊抓住南莹婉的手腕,把她向前一推,推进了面前滚烫的水池里。
  随着一声平静水面被撞破的碎裂声,水花四溅,白烟飘逸缭绕,随即而来的是惊破深殿的惨叫。
  江璃高高站着,垂眸看了看她,面容冷淡至极,敛过袍袖,径直顺着雕花路往外走,毫不理会她的凄惨呼救。
  走到殿门口,他歪头冲内侍道:“去叫御医来给南贵女诊治,还有……让她自己从水里爬出来,你们不许拉她。”
  内侍皆喏喏应下。
 
 
第78章 ...
  宣室殿的后殿外种了大片的双荚槐,花瓣纯黄,随秋风飘落,洋洋洒洒,宛若碎玉一般,雅致且颇有意境。
  高兆容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将轩板抬得再高了一些,抻头向窗外看去。
  宣室殿的规制是从前朝大周年间流传至今,虽经了改朝换代,又经数代易主,但总体的样子是没有多大变化,这个他曾在一本闲散文人所编撰的《殿台录》中看过。
  方方正正,首尾相合。正应了儒家的规矩正统。
  可仔细看一看,眼前的宣室殿一隅似乎又有些不同。
  除了这一片长势蓊郁的双荚槐,碎石路两边还有乌沉木雕琢而成的阑干,上面浮雕的纹饰也不是正统的宫闱图样,而是颇具有南郡风格的流水卷云。
  这些细节都不甚起眼,但聚在一起,却让这过分肃穆巍峨的宫殿多了几分小桥流水般的柔和绵隽。
  高兆容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雕琢阑干的乌沉木很新,不像是旧物,而这些双荚槐也不像是从一开始就栽植在这里的,因为这几颗树与周围的环境并不十分相称。
  他了然,既然没有多少年岁,那很有可能并不是从前的皇帝留下的,而是当今这位年轻天子的手笔。
  高兆容想起自来长安与皇帝陛下的数度往来,却如云深不知处,始终都看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说他年轻气盛,可他在处事方面却老练独到、滴水不漏。要说他迂腐死板,可他手段多样,从不拘泥于陈规。甚至要说他憎恶云梁,可他却偷偷地娶了云梁公主为后,与她生了个太子,对她一心一意,百般爱护。
  高兆容自认为波折了半生,阅人无数,可他从未见过这般复杂矛盾的人。
  他合上轩板,将那槐花飘落的美景关在窗外,想:为君者不就是应该如此吗?城府幽深,诡谲多变,让旁人无法将自己捉摸透,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将自己置于安全境地,皇权永固,四海安稳。
  他有些寥落地想,若是当年的孟浮笙能做到这一点,或许也不会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了。
  想到孟浮笙,他原本甚好的心情又好像蒙上了一层灰霭。
  恰在这个时候,侧殿门被推开,內侍躬身而入停在了门侧,让出一条道。
  高兆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了那儒雅端方、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敛袖迎了上去。
  他深揖为礼:“皇帝陛下。”
  江璃掠了他一眼,唇角勾了勾,亦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弯身坐在了屏风前的檀木椅上,目光随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一身儒生气的一品侯。
  许久,他才漫然道:“早就听闻武德侯近来平息了南燕内乱,可谓功勋卓著,前程一片大好,所以才格外受薛国主器重,派你来出使大魏。”
  高兆容还维持着刚才朝江璃弯腰揖礼的动作,听他跟自己说话,自然地直起了身子,微微一笑:“陛下过誉了,不过是为国尽忠,臣之本分。”
  “臣之本分?”江璃目光幽深地看向高兆容,“武德侯的本分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高兆容温和道:“陛下所言何意?臣怎么听不懂。”
  江璃道:“事到如今,朕也不必要去跟你兜什么圈子了,昨夜的种种,难道不是武德侯一手谋划,全力促成的吗?”
  高兆容的表情无懈可击,诧异中带着些许惶恐:“此话从何说起?不是南贵女将娘娘带到了冼尘殿吗?臣与合龄公主本是从异族而来,对大魏的境况知之甚少,偶然间撞破了这等秘密,本就心里十分惶恐,如今陛下又这样说,倒真让臣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江璃平静地看着他撇得一干二净,面上无波无澜,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样,一直等着他说完,才慢慢地道:“高兆容,其实你并不姓高吧,你姓雍,乃是云梁旧朝的世家大姓,跟云梁那位鼎鼎大名的文尚书雍陶是同族。可惜你这一支系数旁支,远不及雍陶那一脉风光鼎盛。你幼年丧父之后家道中落,随你母亲改嫁,从了继父的姓氏,高。”
  高兆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江璃看着他这副样子,十分满意,语调也不自觉轻快了起来,像是在说一个愉悦着他的故事:“哦,朕忘了,还落了重要的一环。你母亲也不是正统的云梁人,而是出身渤海族,渤海一族失却故土,大多流落于云梁、南燕,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你能在南燕入仕途且平步青云的缘故吧,南燕不比大魏,对外族极为宽容,渤海人许多在南燕出任高官,提携一下同族里的有志之士也不是奇事。”
  高兆容脸色沉冷,紧紧盯着江璃:“陛下究竟何意?”
  江璃勾唇浅笑,将缕着金麒麟的皂色袖摆铺开,换了个极随意极舒适的坐姿,清清淡淡地看向高兆容:“说起渤海人,他们中可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人人只道当年那个随孟文滟来长安的胥仲是云梁人,可鲜少有人知道,胥仲也是渤海人。”
  “嘉业二年,胥仲奉云梁国主之命前往温山探望当时在温山习文练武的太子孟浮笙,而巧得很,那个时候武德侯也在温山。你那个时候离家,四处拜师求学,又身无长物,大约很是窘迫吧。恰在那个时候遇见了胥仲,你们是同族,你又颇有些学识,且最重要的,你的渤海人身份已经淡化,在南燕国内又有了可供追溯的普通户籍。那时云梁内部的渤海派野心勃勃,试图吞没周围小国进而向大魏挑衅,胥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拉拢你,给你打通了南燕国内的官途,试图把你捧上高位,为将来一旦开战你可以作为他的内应,为他提供消息。”
  高兆容脸上的表情已全然崩坏,露出了近乎于狰狞的表情,阴狠地盯着江璃。
  江璃似乎不为所动,却像是在欣赏一个脱了妆的跳梁小丑,表情、语调都充满了玩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胥仲还没等到能用得上你这个内应的那一天,云梁国就已经被灭了。可世事无常啊,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再度相遇,一拍即合,所以在一起又炮制了许多事端出来。恐怕那所谓的南燕内乱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你捧上高位,好方便你们后面的计划。”
  江璃微顿,敛去脸上散漫的神情,转而沉凝地看着高兆容:“若说胥仲有理由要与朕作对,可是你呢?你的身后是南燕,纵然那不是故国,可到底养育了你多年,给了你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的机会,人人都说武德侯一身忠肝义胆,朕却想不通,为何要与胥仲那种奸邪小人为伍?你当真就不怕南燕会因你之故而步了昔日云梁的后尘?”
  高兆容冷冽道:“那又如何?你们大魏自持兵强马壮,从来都是想灭谁灭谁,想杀谁杀谁,何曾考虑过这个人该不该杀,该不该死?”
  江璃垂眸思忖,忽而抬头看他:“你是说……孟浮笙?”
  高兆容缄然不语,脸上却出现了沉痛的表情。
  江璃有些明白了:“嘉业二年……影山,原来如此,那时与你相交的不只是胥仲,还有当时的云梁太子孟浮笙。”
  高兆容冷笑一声:“陛下果然明鉴,在你的心中,恐怕孟浮笙也只是一个不识时务、不走运气的末代国主吧,既是末代,既是守不住自己的国土,那当然是该死的。人世向来炎凉,这么多年了,又有谁在乎过他死得冤不冤,该不该?”
  江璃道:“你既然如此在乎孟浮笙,那么为什么要害他的女儿?”
  “是,是我指使南贵女推皇后下水”,高兆容道:“陛下说得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没有继续遮掩下去的必要了。南贵女一心想回益阳和母亲团聚,臣便给她出了这样一个主意,把皇后推到水里,她的身份就会大白,而陛下为了掩盖皇后的身份自然不会再让她留在长安。”
  高兆容讥诮地轻笑一声:“蠢,真是愚蠢,南莹婉的脑子比之端睦公主可差远了,她竟然想不到,自己一旦把这件事揭开,那可真就是再也走不出长安了。”
  他神情一寂,摇头:“只是让淮雪受苦了,可为了给她的父亲复仇,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她作为孟浮笙的女儿该尽的本分。”
  话说到这地步,高兆容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他后退一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江璃:“那么接下来陛下该怎么做呢?我是南燕国使,我要回国的国书早已呈递给了我们国主,若是迟迟不归,南燕那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而陛下的和亲大计在这等磋磨中只怕就要化为泡影了。可若是放我走……”他灿然一笑:“陛下怎么会放我走?您现在心里一定很慌吧,若是放了我,皇后的身世就瞒不住了,到时这天下非议四起,纵然陛下大权在握,恐怕也保不住她和太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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