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偃将瓷瓯抱在掌心里,来回揉搓了几番,看上去甚是紧张的模样,蓦得,他抬头,双眸发亮,道:“我若是听胥叔叔的话,取皇兄而代之,叔叔能帮我做到一件事吗?”
“什么事?”
江偃犹豫了犹豫,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郑重其事道:“我想娶阿娆,我想让阿娆做我的皇后。”
胥仲动作一滞,神情僵了僵,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江偃露出了些许窘迫,将那薄胎瓷釉的茶瓯抱得更紧,耳根发红,紧张地看着胥仲。
胥仲伸出手拍了拍江偃的肩膀,仍是笑不可遏:“景怡啊景怡,你还真是个情种,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念着她,放不下……你说你傻不傻,等你当上了皇帝,这天下的美女还不是任你挑选,到时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江偃红着脸低下了头,执拗道:“我只要阿娆,除了阿娆我谁也不要。”
胥仲渐渐敛去了笑,脸上多了几分凝重:“这个宁娆心思很深,只怕不会跟你一心一意,你要是再取代了江璃,只怕她会恨死你,到时候就算她对你好言好色,恐怕也不是真心的,犯不上去冒这个险。”
“我都想好了……”江偃抬头看他,一双秀眸如碧波般澄净,极为认真诚恳道:“等皇兄死了还有英儒,我可以让英儒继续当太子,到时候阿娆为了英儒会跟我死心塌地过日子的。”
胥仲一愕,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噎了许久,才缓缓道:“连这个你都想好了,看来你真心想取而代之了……”
江偃脸上浮现出几许凄怆与无奈:“我也不想这样,可……皇兄逼我去那个南燕公主和陈吟初,我不喜欢她们,不想一生都和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度过,事到如今,就算没有我,胥叔叔你也会对付皇兄吧?”
胥仲怔了怔,点头:“当然,我辛苦谋划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今天,我一定要把江璃拉下来,把你扶上去,这也是当年你母亲的夙愿。”他目光涣散,仿佛陷入回忆,生出几分怅惘,喟叹道:“可惜你母亲死得太早,不能看到今天。”
江偃凝着胥仲那副失神怅然的模样,眼底陡然划过一抹精光,但只出现了一瞬,很快便消失无影,他睫宇垂下,满是追忆的神伤,轻声道:“若是母亲在世,一定会希望我能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你错了。”胥仲笃定道:“你母亲若是在世,一定希望你能完成她未竞的愿望,登上高位,帮助云梁复国,庇护他们,恢复云梁孟氏往昔的繁盛。”
江偃在心底冷哼了一声,面上却依旧一片天真,道:“母亲的心里难道只有权术地位?就不关心我吗?”
胥仲神情微滞,随即笑开,站起身抚了抚江偃的肩膀,半分怜惜,半分哄劝道:“你母亲便是这样一个人,身为女子却一点不输男子,野心勃勃又有韬略,只可惜天妒红颜……”他顿了顿,笑道:“好了,你母亲不疼你叔叔疼你,我答应你就是,到时就让宁娆嫁给你,她有儿子、有父母,软肋太多,不怕她到时不听话。”
听到他的保证,江偃面上云霭散开,如雨后除霁,灿然笑开:“谢谢胥叔叔,那往后我全听您的安排……”他想到什么,又浮上几许不安定的忧色:“您与阿娆之前不太和睦,您不会假意答应我,而暗中害她吧?”
胥仲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区区一个宁娆怎么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就不会让一个女人来破坏你我之间的感情。只要你的阿娆乖乖听话,别出来坏事,我保证,绝不会害她。”
江偃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小声说:“那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胥叔叔你也早点休息。”
胥仲凝望着他,慈爱地点了点头,一直将他送到门口,顿了顿,没忍住,拉住了江偃,颇有些激动道:“景怡,我前些日子翻阅云梁古籍,找到了些许关于起死回生的记载,原来当年关于云梁一族掌握起死回生之法的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古籍上说云梁王蛊可达此效,可惜……书籍的年岁太久,书页有所缺损,记载的不完善,具体怎么做还得再研究。”
江偃满是狐疑,试探着道:“胥叔叔,这听上去很是不可思议,不可能吧……”
胥仲道:“怎么不可能?云梁人本就是最近于神之一族,云梁蛊虫的神奇我们都已见识过了,诸多不可能都已经成了可能,区区起死回生又算得了什么。”
江偃看着他执迷到几近癫狂的模样,突然觉得一股冷意飕飕的从心底往上蔓延,顺着经脉传遍四肢百骸,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试探着问:“可云梁王蛊已经失传了,除了淮竹和阿娆体内的两只,世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王蛊了,你该不会是要……”他加重了语调:“云梁古籍上有记载,一旦植入云梁王蛊,那便是要跟一辈子的,蛊在人在,蛊失人亡。”
胥仲了然地掠了忧心忡忡的江偃一眼,蔑然道:“放心,我不会去剖你的阿娆的心,不是还有一个孟淮竹吗?等我找到了确切的可以复活你母亲的方法,我就把孟淮竹抓过来,剖心取蛊。”
“淮竹……”江偃脊背发寒,凉意更甚:“淮竹是云梁长公主,怎么能……”
“怎么不能?”胥仲满不在乎道:“只要能救你的母亲,别说区区一个孟淮竹,哪怕是要天下为祭,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办。”
江偃定定地看着他,缓慢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一言不发,想要推门出去。
胥仲却抓着他不放。
那双眼睛里似乎有火焰攒动,紧紧将江偃盯住,道:“你不会向孟淮竹告密吧?我看她这次回来好像和你亲近了许多,你不会向她出卖我吧?”
江偃将他紧箍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开,勉强地蕴出一抹僵硬的笑,“怎么会?这是为了我的母亲,我怎么会轻易泄露出去。”
胥仲这才放了心,含笑着将他推出了门,不住地叮嘱他“早些休息,保守秘密……”
江偃从他的住所里出来,顺着蜿蜒的山道一直往前走,寒风迎面拂来,他丝毫不觉冷,只是觉得刚刚仿佛是从一个魔窟地狱里出来,被这人间的风一吹,反倒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犹豫了犹豫,又返身去找宁娆。
宁娆已经换了寝衣想要就寝了,这一整日辛苦跋涉外加担惊受怕,她早就心力交瘁了,初一着榻,困意上来,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寐中忽闻锣鼓声震天,惊得她猛然醒来,揉搓着惺忪睡眼从榻上坐起来,恍恍惚惚发觉,原来不是锣鼓而是有人敲门。
她一边迷迷糊糊地抱怨着谁这么晚了来敲门,一边下榻去开,开了一道缝,便看见江偃那张愁绪漫然的脸。
他撞开门自己挤进来,又回身仔细地把门关上,握住宁娆的肩胛,道:“那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我们不要与他周旋了,立刻就走,云梁也好,旁的什么也好,交给皇兄,让他来解决。”
说罢,去开了碧纱橱,要给宁娆收拾行李。
宁娆醒了大半,忙去拦他,斥道:“你又发什么疯?不过是让你去见胥仲,怎得又成了这副样子……”
江偃停下动作,道:“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什么起死回生的记载,说剖心取云梁王蛊可以复活我的母亲,他……他草菅人命,疯狂至极,真不知后面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宁娆道:“原来你是知道了这件事,怕我会有危险,才突然这样。”她深深地望着江偃,道:“我们不能走,大敌当前,景桓已经分身乏术了,他没有余力来替云梁消灾。我们总不能让他扔下这百万里的南郡山河,弃渔关于不顾,来替我们收拾烂摊子吧?”
“更何况,胥仲的手中有太多的筹码,蛊人,当年沈易之出走的真相,若当真如你所言他发了疯拿这些东西来对付景桓,那景桓就是前有罗坤,后有胥仲,腹背受敌。哪怕最后勉强取胜,他的声誉也全毁了,要被人指指戳戳一辈子,受尽职责谤议,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江偃随着她的话渐渐平静下来,将手中的行李放下,沉默片刻,突然抬头道:“我这就找孟澜,问他要迷药。”
宁娆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和缓道:“景怡,你不要慌,我说过了我们还有五天的时间,足够我们绸缪布置了。迷药我会替你向孟澜要,你这几天就安安生生待在自己房里,不要与我过多接触,以免胥仲对你起了疑心。”
江偃茫然僵硬地点头,还是不放心,反抓住宁娆的手:“那你……”
宁娆轻快地挑唇一笑:“我装病啊。不是说好了要把开蛊室的时间拖延到五天之后吗?有什么能比我病了更好的理由。”
她笑意微收,目光深沉,缓缓道:“关于沈易之的事我还不知道胥仲到底掌握了多少,也好趁着这五天的时间好好摸摸他的底。”
江偃一颗心仍旧悬在半空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见宁娆如此决绝,知道也劝不动她,唯有细细叮嘱了她许多,才不情不愿地从她的房间里出来。
波折了一宿,宁娆自然是没有睡好,第二日清晨便赖在了榻上,让钰儿去大张旗鼓地给她请孟澜过来,假模假样地诊治了一番,她病了的消息便差不多传遍山坳了。
孟澜低头将垫腕的绸包收起来,状似不经意地掠了眼门口,见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连夜翻阅古籍,查看了关于蛊人的记载,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宁娆倏得自榻上坐起身,问:“什么问题?”
“据古籍记载,蛊人骁勇善战是不假,可所谓力气和不知疼痛都是预支体力和忍耐力,等到了极限,蛊人就会不堪一击。”他将东西都收进药箱里,合上药箱,歪头看向宁娆,宁肃道:“根据前人的经验,至多两三日,蛊人所谓惊人的战斗力至多只能支撑个两三日,期限一到,便再无利用价值。”
宁娆听着,也觉出些蹊跷来。
既然在函关的战场见到了蛊人,说明胥仲已顺利练出蛊人,那么对于蛊人的这一致命缺点他不可不知道。
炼制蛊人的程序极其繁琐,若想让其发挥奇效,那就需要不停地炼制,要不断地以新蛊人来替代透支了体力的旧蛊人,如此这般,想要左右一整个战局,那么炼制的规模必会颇为庞大。
可是从开战至今,除了起先在函关战场上昙花一现的几个蛊人,再不见胥仲有大规模炼制蛊人的行为。
细细想来,与其说那几个蛊人是用来作战的,倒不如说是用来敲山震虎、威慑人心。
起码江璃乍一得知这些蛊人的存在,便立刻赶到了前线。
难道说所谓蛊人跟当初在长安高兆容和南莹婉生出的那些事端一样,都是胥仲放出的□□,专用来迷惑他们,来掩盖他真正的底牌。
那么,他真正的底牌又是什么?
宁娆抬头看了一眼笔直站在榻前,敛眉凝目的孟澜,问:“你还发现了什么吗?”
孟澜道:“我昨夜去了趟药室,发现胥仲近来以各种名目提走了许多药。”
宁娆脑中如有琴弦骤然绷紧,不等孟澜接着往下说,试探着问:“他所提的这些药并不是用来炼制蛊人的?”
孟澜点头:“公主所猜甚准,这些药不是用来炼制蛊人的,若我猜的没有错,胥仲在研制另外一种毒药,其威力不会亚于蛊人。”
宁娆想到了罗坤一反常态地发起进攻,想到前线战事焦灼,想到江璃被那几个蛊人引去了渔关,心中大为不安,问:“你能否从他提走的这些药里推断出他要炼制什么样的毒?”
孟澜摇头:“炼不出来。”他见宁娆满面疑惑,补充道:“他提走的这些药都是寻常药,若单单只是这些,根本炼不出什么厉害的毒,我怀疑他要开蛊室也跟他所炼的毒有关。”
那么这一切,胥仲所有反常的行为都能连成串了。
他先是通过卫昀探知到了当年沈易之出走的隐情,再利用这件事让远在长安的高兆容和南莹婉对宁娆下手,以此来分散江璃的精力,同时自己炼制的蛊人横空出世,把江璃引到了渔关,也让他们以为所谓蛊人就是胥仲手中最后的一张底牌。
很快这些蛊人就会被解决掉,而罗坤也势必会节节败退,到时江璃和他麾下的魏军将领都会放松警惕,这个时候胥仲就会使出他最后的一记杀招。
是他酝酿已久,不惜抛出众多□□来遮遮掩掩的最后一记杀招。
很好。
宁娆心想,这样一来倒是坚定了她要烧蛊室的决心。
孟澜凝着宁娆看了许久,在她面上捕捉到了一些东西,略微不安地问:“公主要做什么?”
宁娆缄然片刻,抬头看他:“若是我说,我想要烧蛊室,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
孟澜那冰雪般的沉静面容上终于掀起了波澜,他瞠目看着宁娆,须臾,将视线偏开,淡然道:“这样,也好。”
宁娆诧异道:“你赞同?”
“孟氏遗训,蛊物只可用来救人,不可用来害人,可若是后世子孙无力守护,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歹人所利用,那么不如毁了。”
“太好了!”宁娆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孟澜:“我也是这种想法,我姐姐说了,你是可信的,那不如我们合作。”
孟澜微微欠身,避开她的视线,清冷道:“怎么合作?”
“首先需要迷药,你得想法儿给我弄来一些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但又好用的迷药,其次,你要对外宣称我病了,此症难愈,至少需要五天。还有……”
孟澜转回身来看她:“还有什么?”
“你能不能把胥仲从药室里提取的药材写下来?”
孟澜掠了她一眼,二话不说便取出笔墨纸砚,将那几味药材誊写下来,将纸笺拿在手里晾了晾,才递给宁娆。
宁娆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所推测出来的胥仲的意图连同这药方和向江璃求救的书信一同交给雍凉,让他带到渔关交给江璃。
雍凉不负所望,在两日后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了江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