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默然接过,道:“你把他们都抬出去吧,虽然他们够贪够蠢,被胥仲利用了一遭,可到底没做过什么恶,不应当被烧死。”
孟澜点头,弯下身开始一个个的往外搬。
等全搬完了,孟澜回来,见宁娆背对着他,痴痴地望着这些木柜发愣,他的一颗心总惶惑不安的提着,正想上前去催一催她,却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火折子点到了那些纸笺书册上。
洞中潮湿,总不太好着,她便极富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点,终于,火星在书页上倏得窜起,从边边角角开始,
木柜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映着光火轰然倒塌……
孟澜上前,抓住宁娆的胳膊,拖着她一齐跑了出来。
站在洞口尚能看见里面闪烁明耀的火星,已吞没一切的姿态熊熊燃着,宁娆看了一阵儿,突然弯身跪在了山洞前。
她双手合十,以刚才长老们做过的祈祷姿态仰头道:“孟氏先祖在上,子孙不肖,难守基业,又恐落入歹人之手兴灾起难,伤及无辜,故不得已将之全部烧毁。先祖明志,该常怀慈悲之心,悲悯世人,此举不出其道,望安息、保佑……”
“孟淮竹!”一声厉喝,自左山道传来。
胥仲怒气冲冲而来,身后跟着握戟执枪的护卫,把江偃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江偃脸上丝毫无惧,只是有些愧疚,冲宁娆道:“抱歉,我已经尽力了,只能拖延这些时候。”
宁娆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烧得差不多的蛊室,转回来,冲他微微一笑:“足够了,你做得很好,再换一个人也不会比你更好了。”
胥仲阴戾地盯着宁娆:“孟淮竹……不,你不是孟淮竹,你是宁娆。”
第94章 ...
天已放晴,映着残雪融光,微微刺目。
宁娆后退了几步,视线掠过胥仲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护卫,以余光扫了眼可行的山道,心慢慢沉了下去,知道原先设计好的出路已希望不大。
她看向被擒住的江偃,定了定心神,道:“把景怡放了吧。”
胥仲厉色瞪向江偃,额上青筋突兀,甚是狰狞。
“所以……你早就想好了要当她的帮凶,你从前跟我说那些都是骗我的。”见江偃默不作声,他的声音愈加冷鸷:“我所做的一切,辛苦绸缪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宁娆她为你做了什么?她凭什么让你豁出性命去帮?”
一阵静默,江偃突然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凭我爱她。”
这四个字如一把利刃,击碎了冰封的表面,露出了万千情绪涌动的内里。
江偃眼中如有浅光浮动,温温脉脉地看向宁娆:“为了她,我愿意做一切事,不会变,永远都不会变。”
宁娆心里猛然震颤了一下。
她以为江偃早就放下了,她以为一切不过是山外烟雨,纵然曾缭绕不散,可迟早会有转晴的时候。
却没想到,有些人看着吊儿郎当,可是情长……
宁娆看着江偃,见他目含凝光,深情地望着自己,却是狠下心,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一旁的胥仲哈哈大笑,语气中多了几分恶毒:“看见了吧,你心心念念的女人根本就没拿你当回事,哪怕是这个时候她连哄哄你都不愿意,可怜你为了她如此牺牲,值得吗?”
江偃脸色苍白,但神情却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睫宇低垂,隐隐透出失落的模样,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了。
他歪头看向胥仲,淡淡道:“那又怎么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让她回报我什么,我爱她,她若也爱我,那自然是好。可她不爱我,这也没什么,我只要把她放在心尖上,与我而言就永远不会失去。”
胥仲那幸灾乐祸的笑瞬时僵在脸上,他的神情一点点冷鸷、阴沉、扭曲,蓦得,扬起手狠狠地打了江偃一巴掌。
“没出息的东西!”
江偃被他打得头歪了去,粘稠的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来,可见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胥仲气道:“你母亲一生的心血,我一生的心血,全都倾注在你身上了,如今你竟然跟我说这样的话!”他怒不可遏,拔出剑指着宁娆,冷冷道:“我今日就当着你的面儿杀了这个女人,彻底绝了你的念想,省着她再来坏我的事。”
江偃脸上一瞬漾起慌乱,那剑光耀入眼中,却又平静了下来,道:“你若是杀了她,我也不会活。”
这时候,有几个躺在地上的长老开始轻慢地动作,看样子,像是快要醒过来了。
宁娆掠了他们一眼,凛然道:“胥仲,你若是不想让景怡死,就赶紧放他离开这里,等这些长老们醒了,发现蛊室被烧了,他们固然不会放过我,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景怡吗?”
胥仲沉色思忖片刻,紧攥着剑柄,抬头冲护卫道:“把楚王送出去,严守障雾林,不许他再进来!”
护卫皆是对胥仲忠心耿耿的,领命之后立即行动,架起江偃就走。
江偃被拖曳着,惊惶大喊:“我不走!阿娆,我不能离开你!不……”余下的话未落,脖颈上挨了一记手刀,沉沉地晕了过去。
胥仲喘着粗气,像是忍无可忍,狠狠地拍了被他打晕的江偃一巴掌:“没出息!”
饶是这样又打又骂,看样子他还是真心关怀着江偃的,让护卫一刻也不停歇地把他送了出去。
他被送走了,胥仲便可与宁娆好好地算一算账。
他冷沉沉地紧盯着宁娆,蓦然,笑了,只是这笑过分狰狞,宛如鬼魅,让人心生可怖之意,他缓缓道:“我从前就觉得你是比孟淮竹更难对付的人,到如今才发觉,还是小看了你。不得不说,你当真是有魄力,有胆量,再倒退回去二十年,跟你的姑姑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宁娆听他拿自己与孟文滟做比,心中不屑,不自觉流露了出来:“这个世上有一个孟文滟就足够了,再也不需要了。”
胥仲捕捉到了她的轻慢,冷色变厉,透出杀意,恨恨地瞪着宁娆:“你看不起她?你凭什么看不起她?我告诉你宁娆,当年的文滟为了云梁付出甚多,远不是你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叛徒所能比的。”
他一顿,见躺在地上的长老已陆续醒转过来,唇角噙起一抹恶毒的笑:“你不是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正义之事吗?你不是一心为了云梁吗?好呀,我不杀你,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你一眼护佑的云梁子民他们能不能容得下你……”
孟澜上前一步,虚扶住宁娆,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我护着你杀出去。”
宁娆平静道:“杀不出去,待会儿你机灵些,把自己保住,别受了我的连累,就是最好了。”
然而,孟澜根本不听她的话。
这些长老醒来后发现蛊室被烧得干干净净,自然是要清算的。待发现这一切都是宁娆所为,又恨又痛,当即将她绑了起来,把她架在了柴火堆上,要烧死。
而孟澜一改往日清冷寡言的做派,疯了一般地向长老们指控胥仲狼子野心,他们都被利用了……自然,没有人信他。
反倒是这些长老们嫌他太过聒噪,把他的嘴堵上,绑到了宁娆的身边,要连带他也一起烧死。
两人挨着靠在一起,在一片激昂的喊打喊杀中,宁娆歪头低声道:“你都安排好了吗?不会出差错吧,咱们两的命可都悬在那上边了……”
孟澜恢复了清冷自持的模样,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疯癫痕迹,笃深地回她:“放心吧。”
宁娆舒了口气,将目光递向柴火堆下的人。
他们开始往柴火上撒油,浇了一层又一层,好像生怕待会儿火着起来不够大,烧不死他们。
宁娆有些荒诞地心想,从她一出生自己的族人就想把她烧死,辗转二十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最终他们还是想把她烧死,这可真是天意使然,大约她从一开始就投错了胎。
胥仲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宁娆,似乎想要好好欣赏一番她被自己倾心保护的族人亲手烧死的场景,但这份悠闲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与孟澜差不多打扮的白衣男子快步跑了过来,在胥仲耳边一阵低语。
他当即脸色大变。
默了片刻,他扬声道:“撤掉柴火,放了她。”
长老们自然不肯。
胥仲满脸癫狂的横怒,失去了耐心,招呼护卫上前,将这些长老架开。
宁娆被押到了他的跟前。
胥仲眼中闪着狼一般的幽幽绿光,盯着宁娆道:“蛊医自云梁古籍中翻出了起死回生的具体操作之法,是要身怀云梁王蛊之人自愿剖心取蛊,佐以药引,给已死去的人吞服而下,方能生效。”
宁娆面上显露惊恐之色,可心底毫无波澜。
这本所谓的古籍是她让孟澜仿照流传下来的古书亲自编出来的,又用方法做旧,放在药室不甚显眼但又一定会被发现的地方,而等着旁人去发现,自然会更能让胥仲相信。
看样子,他果然是信了。
他并非是一个如此轻信之人,也从来不好骗,可偏偏事关孟文滟的生死,只是被他放在心底执念了数年的事,只要有一线希望在前,他就不会放弃,更不会轻易否定。
人,终归是都有弱点的。
宁娆在钳制下后退了几步,道:“古籍上说了,要自愿剖心取蛊,我绝不会自愿,你死了这条心吧。”
胥仲回身看了一眼向他禀报的蛊医,那蛊医一怔,朝他点了点头。
胥仲那乍惊乍喜之后的脸色骤然沉下来,他默了一瞬,让人将孟澜抓到跟前。
“你若是不愿,我就把他剐了,他可是一心帮你,你忍心吗?”
宁娆笑道:“我有什么可不忍心的?他是我什么人啊……有到了我要心甘情愿为他死的地步吗?”
胥仲咬牙,将扬起的刀挥下。
宁娆的心在一瞬揪紧了,反观孟澜,倒是一面的从容镇定,丝毫无惧,那锋利的刀刃在他脖颈上一寸堪堪停住。
宁娆只觉脑中嗡鸣,不敢再继续刺激他了,生怕他发疯拿了孟澜下手,便急忙道:“胥仲,现在似乎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
“你从沈易之的家人那里取得的两张药方和东宫令,把他们给我,换你的孟文滟一条命。”
胥仲面无表情地看着宁娆,似乎在暗中权衡着这场交易。
被押起来的长老气愤道:“她烧了蛊室,是云梁的罪人,你怎能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如了她的愿,把足以推翻狗皇帝的证据交出去?”
宁娆听着,不由得冷笑,这些长老还真是一点都不傻。知道哪些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而哪些是事关自身利益,坚决不能放手的。
胥仲嫌恶地瞪向他们:“给我闭嘴!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群无用自私的草包,如今连蛊室都烧了,我还留着你们还有何用?识相的,乖乖闭嘴,别他妈来恶心我。”
长老一噎,脸上表情甚是精彩,屈辱又夹杂着不可置信。
第95章 ...
这倒也是,毕竟长久以来胥仲对他们可谓是毕恭毕敬,奉承至极,将他们哄得晕头转向,满心里以为他和他们是一条心的。
呵……宁娆颇为幸灾乐祸地看着长老们那吃瘪的神情,不甚厚道地补刀:“现如今你们没用了,还以为是从前会被这位胥仲捧着么?不过也好,既然权柄是你们自己交出去的,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她本意点到为止,不想说得太明白,可想起自己命悬一线,走了一招险棋,往后如何还说不准,也不管这些长老们能不能听进去,道:“我烧蛊室就是不像它为胥仲所利用,你们动脑子仔细想想,此人若是真心为复辟云梁,怎会常年来把持着权柄不放?倘若真的被他得逞了,只会加剧大魏与云梁之间的矛盾,到时云梁势弱,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那些长老们被她说得低了头,虽不置可否,却已没有了方才在宁娆面前那义愤填膺、喊打喊杀的凶恶模样。
这些话宁娆从前哪怕跟他们说烂了,他们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原因无二,只是因为胥仲的迷魂汤下得太足,给他们勾勒的前景太过美好,诱惑太大,大到他们宁可沉浸其中自欺欺人下去,也不愿听一句实话。
如今,这欺骗性的表层已被撕了下来,自然无处可避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宁娆有些颓然地心想,用还是有的,若是此一劫能安然度过,这些长老们能脑筋清醒些,将来带领云梁余民走对剩下的路,今日的这一番辛苦总归是值得。
他们这一番你来我往,各自怀有心事,胥仲那边倒是先不耐烦了。
“把雍渊带上来。”
宁娆心里一咯噔,见义父已被胥仲的护卫们五花大绑地送了上来。
她心中慌乱至极,可还得强压下去,赶在胥仲对她说出一些威胁的话之前,抢先一步道:“你不必拿义父来要挟我,我要的东西早就跟你说明白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在乎,胥仲,你若是想救孟文滟,就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语罢,她眼珠转了转,浅浅一笑:“世上无两全之法,只看究竟是什么在你心里更重要罢了。”
有些人明明嗜权如命,却听不得这样的话。而有些人明明内心凉薄,却不愿承认,特别是自诩情深的人。
胥仲的脸色果然暗沉了下去。
眼见局面僵持住了,护卫神色慌张地从远处一路跑过来,跪倒在地,道:“大人,不好了,渔关那边……”
宁娆一听‘渔关’二字,猛然一凛,竖起耳朵仔细听。
“罗坤在渔关节节败退,已失守被俘,自渔关往南的全部失地已尽数被江璃收回。”
“不可能!”胥仲惊怒交加,满脸的不可置信:“纵然罗坤是个扶不上墙的,可我的蛊人也不是吃素的,就凭江璃手中那几万大军,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扭转战局,他去渔关才几天!”
护卫颤颤发抖,哆嗦道:“可有十万大军从南燕方向突然而至,且勇猛无比,罗坤大军从数量上本就不占优势,又有疲乏之势,遇上养精蓄锐许久的强军,自然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