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乐从小就对自己的父亲陌生得很,他对于父亲的了解也仅仅就是母亲哪天念叨一句最近父亲的哪个妾室最得宠。
“父亲回去不要怪母亲,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我做的事怪不得任何人,”裴宜乐对着裴时不卑不亢道,“只能怪我自己。”
“你!”裴时本想高声斥骂,可又碍于这是外边,只得压下满腔怒火。
康国公脸上竟也不见多少愤色,反而按下了忿恨不已的儿子,对着裴宜乐道:“我原本想你若是真的喜欢就先接进府来也无妨,你竟如此执迷不悟。也罢,上了家法之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一旁已有管事捧来一条十三节铁鞭,这鞭让裴宜乐去拿怕是都算为难他,更不用说抽在身上了。
焕娘看着那条鞭子暗暗咂舌,怪不得裴宜乐他爹当初听到要动家法跑得那么快,实在是为了个女人不值当。
裴时见康国公动了真格,裴宜乐还没说什么,他倒先求了饶:“总要先带回家中去,父亲,在外边动家法不像样子,带回去一锁,什么家法都不用这小子就听话了。”
说着又狠狠瞪了那边的焕娘一眼,却碍于身份到底不好像个妇人一般上去骂她。
康国公眯了眼睛不说话,他虽已年老,身板却依旧挺直,若不是花白的头发,实在不像一个老人。
他想了片刻后,对身边跟着的仆役道:“去问那位姑娘借个地方。”
焕娘不防还是要来找她,她还是希望康国公赶紧把人带走的,于是正要拒绝,没想到这时屋子里已有很长一阵没有动静的宁儿哭了起来,焕娘掐指一算时间,正好是该醒了,想来是醒来见不到母亲的缘故。
她没了法子,也没这个空再去和他们掰扯,只能无奈应了,自己却看也不看那些人,转身就几步小跑进了屋子。
焕娘抱起床上的宁儿哄了几下,宁儿就很快安静了下来,睁着眼睛乖乖伏在焕娘身上。
焕娘悄悄走到窗前,透过窗户缝看着院子里的动静。
裴宜乐正被人压着跪在地上,他从下雨开始就没撑伞,这会儿也不知道浑身湿了几遍。
家法自然是康国公亲自来施的,他正握着那支铁鞭往裴宜乐的身上抽去。
“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声脆响,听得焕娘都皱了眉,连带她怀里的宁儿都不安分地扭动了小身子。
康国公下了狠心,也不给裴宜乐喘息的机会,接连又是四声脆响,这才停下了手,把铁鞭递给旁边的裴时。
虽说戎马半生,可如今康国公到底也老了,他站着歇了一会儿,才上去对裴宜乐道:“从今往后你就不是裴家的人了。”
裴宜乐此时已快被打得趴倒在地上,康国公话音一落,按着他的两个下人立刻就松了手。
裴宜乐的右手还不能很用劲,左手只在地上撑了一撑,终于还是往地上倒去。
雨水砸在裴宜乐被打得鲜血淋漓的背上,然后血混同着雨水掉落下来,裴宜乐咬着牙不肯出声,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康国公蹲下身去给裴宜乐擦了擦脸,又往焕娘所在的屋子里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裴时心疼儿子,这时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康国公走了。裴宜乐从小身子不好府中上下皆知,他又聪慧,自然是偏疼他一些的。他原以为父亲最多让人把裴宜乐强行带回去,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动真格。
他一边快步跟上康国公,一边急急问道:“崇恭伯府的亲事正说着,这又要如何是好?父亲,我看还是待亲事说定就把他带回来吧,小孩子家不懂事,打打闹闹常有之事。”
“亲事我自然会去说,小六的事你不必管了,也少跟他娘去说,免得节外生枝,”康国公看着远方,缓缓道,“他还小,再拖一拖也是无妨,若是......”
康国公说到这里停下了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裴时,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道:“焉知非福。”
裴时隐约有些清楚康国公要说什么,一时心头大震,裴宜乐的事比起这些来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可是他不是家中嫡长,又一向行事无度,康国公甚少和这个儿子商量事情,裴时也不敢将心中所想直接问出来,只低了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康国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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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焕娘还在屋里等了一阵子,她总道康国公等人搞不好还是舍不得裴宜乐,会再折回来找他。
谁不知道裴宜乐几乎是康国公最宠爱的孙子,上辈子裴宜乐和她的事抖露出来,康国公也不过就是把他关了起来。
焕娘才不信仅仅是因为如今裴宜乐和家里对着干了,康国公就真能狠下心把他逐出家门。
教训一顿消了气,自然就会把人带走了。
到时还不是该关就关,该娶妻就娶妻。
可是焕娘一直等到雨越来越大,都没有等来康国公他们。
她顿觉不妙,裴宜乐这段时日三番五次地折腾,身子好时怕都经不住这几铁鞭的打,他这会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淋了那么久的雨。
该不会真的死了吧?
死在她这里很不可以,康国公府万一找她要人,她上哪儿给去?
焕娘连忙把宁儿往床上一放,捞了把伞撑起来就往外面跑。
裴宜乐倒还没有昏个彻底,眼睛半睁着,看着却无神,出气多进气少。
焕娘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脸,道:“我也不是真心要救你的,但是你不能死在我家里。如果你还能动的话就麻烦自己动一动,我扛不动你。”
裴宜乐动了动嘴唇,似是应了。
焕娘只得扔下伞,把裴宜乐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进屋子里去。
才刚把人放到床上,裴宜乐眼睛死死一闭,昏厥了过去。
焕娘不惊讶,他能撑到现在已经算很好了,不晕才是不正常。
裴宜乐醒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窗外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雨,他身上早已换了干净的衣物,盖着的被褥也温暖干燥,有熟悉的香味。
奇怪的是他本该火辣辣疼的背这时竟也不是很难受,裴宜乐在刚刚康国公打他的时候就有些觉察出来,康国公是没有使了狠劲的,反倒收了力。
那几鞭子声音虽响,伤口看着也骇人,实际上却并没有往死穴上打。
裴宜乐翻了个身,也只略微牵动了背上皮肉。
这里他熟悉得很,正是焕娘的闺房,她人却不知道去了哪儿。
只是他大病还未痊愈就受了这么一遭,才醒了片刻就觉得眼前发晕,只得闭上眼睛养神。
没一会儿,焕娘就端着才熬好的药进来了。
她只往床上瞥了裴宜乐一眼,就看出他已经醒了,于是冷冷道:“别装了,醒了就起来喝药。”
裴宜乐只好睁开眼睛,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实在撑不住。”
“喝完药你就去金晖的屋子睡,他这几日不在。”焕娘把药碗往裴宜乐那边一推,却并不喂他,“你到他们回来为止,必须搬出去。”
裴宜乐背上的伤伤得不重,勉强还能自己起身,把药碗接过来自己喝了,正要喊苦,焕娘就熟门熟路地往他嘴里塞了小半块切好的腌梅子。
裴宜乐看着焕娘把剩下的梅子自己吃了,这才道:“我没想到你还会收留我。”
焕娘抱过那边摇篮里的宁儿,悠悠道:“你别和我卖惨。等我娘和弟弟回来你也差不多该好了,到时你就搬出去。”
她也不等裴宜乐接话,又继续道:“你也不能白吃白住,我还要给你请大夫,免得你死在我家。”
裴宜乐苦笑道:“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身无分文。”
算盘焕娘早就打好,倒不会真在钱上面为难他,只道:“那就从你从前送我的那些东西上扣。”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
焕娘一听就皱了眉,她能故意把他丢火里,还要她怎么狠心,于是也不客气,说:“你最近是真的脑子有病吗?”
“你看我像疯的样子吗?”裴宜乐反问道。
“我看像。”
焕娘说完就抱着孩子转身出了门,裴宜乐以为她不想再理自己了,没想到没一会儿功夫焕娘就拎了一个食盒过来。
待她把菜一盘盘放到桌上,才道:“你自己吃吧。”
裴宜乐一看,不过就是几盘家常小菜,样子看起来就不怎么好看,口味估计就更不用说了。
从前他来焕娘这边,几乎都是韦氏做菜,焕娘从来都不下厨的,他一向也知道焕娘不擅厨艺。
第63章
裴宜乐其实没有什么胃口,面前的东西也勾不起他的食欲。
但是他还是为难道:“只是我的右手不能动......”
“你用左手吃。”焕娘依旧抱着宁儿没有撒手,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裴宜乐倒无所谓,也没有强求,试着用左手夹了几筷,克制住了自己龇牙咧嘴的冲动,然后就放下了筷子,还道:“不吃了,左手吃不方便。”
焕娘凑过去看了看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冷笑一声:“你嫌我做的菜不好吃。”
“没有,是手不方便。”裴宜乐面不改色道。
焕娘是知道裴宜乐过的是什么日子的,他是她见过嘴巴最挑的人,吃不下也是在情理之中。
即使焕娘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厨艺长进了不少。
她每天都会炖不同的汤给宁儿喝,宁儿一个婴孩都没有嫌她做的饭菜难吃,裴宜乐凭什么?
于是她定定地看着裴宜乐,裴宜乐本来也回看过去,后来还是服了软,只好又夹了两筷子咽下,道:“还不错。”
焕娘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认真道:“你过不惯普通人的日子的,明天还是回去跟你祖父求饶吧,不比在这儿昧着良心说我做的菜好吃强?”
裴宜乐立刻不说话了。
“其实你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有必要非跟家里对着干。”宁儿打了一个哈欠,焕娘只好站起身抱着他哄他睡觉,一边走一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得比你清楚。”
“我不回去。”
“你娘会心疼你的,说不定明天就来找你了。”
“祖父不会让她跑出来。”
“好吧,我等着看你自力更生那一天。”焕娘打定了主意不再和他搅在一起,他爱怎么折腾就自己折腾去,反正与她无关,没必要再搭上自己。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悔过自新拍拍屁股跑了。
因为怕影响宁儿入睡,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等到焕娘把睡着的宁儿放入摇篮之后,才伸直了身子锤了锤腰,对裴宜乐道:“我们要睡了,你去金晖的屋子里吧,我都收拾好了。”
裴宜乐早在她刚刚进来说起时就想好了说辞,这会儿连忙道:“不行,你也知道我这段日子病得很重,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娘有时亲自来看着我睡的。”
说着又咳了几声,好似要把心肺咳出来。
焕娘想到他这回伤得这么重,有那么小半的原因是因为她把他扔在火里跑了,又怕他真的半夜病症上来死了,毕竟裴宜乐的身体不好这倒不是他撒谎。
焕娘只好道:“我睡地上。”
裴宜乐见她真的去拿被褥铺盖了,于是自己往里面挪了挪,道:“不用麻烦了,你睡外边吧。”
说完还补了一句:“方便照顾我。”
焕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料他病成这样也做不了坏事,嘴上却冷冷道:“你把我当你家丫鬟?明日我就去找你母亲让她把你接回去。”
算来已入初冬,天已经非常冷,焕娘其实也不是很想睡在地上,这么一晚又一晚睡过去,她自己就能被折腾病了。
这样想着,焕娘又去抱了一床被子来铺到床上,然后也没问裴宜乐,自己就跑过去吹灭了蜡烛。
这才不慌不忙地在黑暗中脱衣服,倒不是她不洁身自好,而是她穿着外衣睡不着,习惯了只穿贴身小衣。
再说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在裴宜乐面前的洁身自好就是个笑话。
等脱了衣服,焕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磕磕绊绊地上了床,差点撞倒宁儿的摇篮,一脚踢到脚趾生生疼出了眼泪。
两人这样不知睡了多少回了,不论是裴宜乐还是焕娘,其实都习惯得很。
焕娘侧过身背对着裴宜乐,很快就迷迷糊糊入了睡。
一夜相安无事,两人都睡得安稳,裴宜乐先前每到半夜都要咳上几回,少不得让人给他端茶送水,有时还要连夜去煎药,这次竟然才轻咳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宁儿就醒了,在摇篮里开始咿咿呀呀。
他平日就是这个时候醒,焕娘也很快随着他醒来,然后立刻轻轻地起身下床,抱起他来哄。
裴宜乐也被惊动,他先是转过身去想继续睡,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这是睡在焕娘的床上,于是又不动声色地把身子转向外边。
昨日下了一日的雨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停了,晨光熹微,从外边漏出几丝微薄的光线进来,打在只来得及披了一件外衣的焕娘身上。
裴宜乐眯了眯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焕娘抱着宁儿轻声细语地絮絮说话。
等安抚好了宁儿,焕娘才把他放到大床上,然后自己收拾妥当转身出门去拿东西喂宁儿。
宁儿这时刚醒来,精神得很,坐在裴宜乐身边动来动去,手里抓了只布老虎玩。
裴宜乐逗了他几声,宁儿都是转过头来看看又立刻转回头去,不理裴宜乐。
于是裴宜乐也坐了起来,伸手就把坐着玩得好好的宁儿推倒在床上。
宁儿又自己坐起来,往边上爬了爬,继续玩布老虎。
裴宜乐怕他掉下去,又抓住宁儿两只肥腿往里面拖了一拖,然后继续把他推倒。
就如同玩一只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