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日子却急了些,就在婚后第三日。
裴宜乐内心不祥之感愈重。
虽急也没必要这么快就将他支走。
怕是让他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时过境迁也只能忍下这一口气了。
由不得他再多想,转瞬便到了这一日。
他娶的是顾灵薇,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娶到了焕娘。
她怕是早就厌弃了他,早就迫不及待换一个身份离开他。
裴宜乐不是没有想过要亲自上崇恭伯府去问一问焕娘,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直到最后才发现是一场空。
手起刀落,他只想这把刀能早一点落下来,斩他一个痛快。
至于焕娘,她愿意如何就如何,只要她情愿就好。
入了宫,大抵会有更光明的前程在等着她。
国公府早先钟鸣鼎食,如今虽也不差,可到底动了筋骨,要缓过来不是一朝一夕,更不用去和宫中的富贵荣华相比较。
她的生母任太后,也会牢牢护着她。
他决定不再去找她,找了她又能说些什么?
不如就这样让她离开,让她轻轻松松走向她的未来,而不是让自己无力的话语徒增她几分烦忧。
只望她一生顺遂,平安如意。
康国公府如今繁杂琐事不胜枚举,几乎都要裴宜乐去处理,这样一来,时间也过得快,很快就到了成亲这一天。
裴宜乐去崇恭伯府迎亲。
那人蒙着红盖头,裴宜乐看不到她的脸,身形一时与焕娘像,一时又不像。
顾灵萱和顾灵薇是姐妹,长相上本就极像,光看身材更是看不出来。
拜了堂之后,裴宜乐和她一起进了洞房,只略待了待就出去招待来客去了。
康国公府人丁凋零,女眷那里只剩下郝氏和曹氏能应酬一二,男客这里更是只能由裴宜乐来。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留下了新娘一个人在房里。
宋之镜看着裴宜乐一个劲地灌酒,唇角却只微微勾着,也看不出成亲是真高兴还是不情愿。
先时还以为他有了悔过之心,如今再看来竟是又不乐意了。
大喜之日宋之镜不好直接问直接说,摇了摇头只盼着宴席结束好好和宋三奶奶说道说道。
裴宜乐酒量极好,只是他爱惜身子平日里也不会饮这样多的酒。
他又走回了那个院子、那间屋子。
他从小生长在这里,今日之后这里又要多添一个人陪着他了。
本也是一件喜事。
圣旨下来的时候,裴宜乐也没想到能那么容易就如愿以偿。
欢欣雀跃四字,他长那么大第一次如此深刻体会到。
此刻他步入屋子的脚步依旧稳健,就像是滴酒未沾一样。
她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婆子陪着,裴宜乐也不大识得清是伯府跟来的还是宫里来的。
本该由他那些嫂子来陪一陪,只是都成了寡妇,进来也不合适。
一室通明如白昼,他看见她大红织金通袖袍大袖下削葱样儿的指尖微露,指甲在龙凤喜烛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好似刚从蚌壳里出来的珍珠。
他突然踌躇着不敢上前。
一旁有婆子提醒道:“吉时就要过了。”
他的脚步虚浮起来,简直就要落荒而逃。
又能逃到哪里去?逃出了这间屋子、这间院子,仍旧还在康国公府里,逃出了康国公府,康国公府依旧还在这里。
面前蒙着红盖头的新娘极轻地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面前良人要快一些,只是传入裴宜乐耳中,他竟是忍不住苦笑。
他想起了他和焕娘的孩子,宁儿自然是跟着来了康国公府,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
晚些时候他也去看过宁儿,宁儿一点都不懂发生了什么,她们给他穿上了大红的外衣,更显得他粉团可爱。
他大概有一天没见过母亲了,又换了个陌生环境,今日周遭也熙熙攘攘的热闹得很,他没有哭闹,只是眼珠子转来转去,很是兴奋。
既不知道他娘要嫁给他爹了,也不知道他娘可能换了个人。
或许之后才会发现他亲娘好久没有出现了,然后就会慢慢将她的样子忘记,再将她整个人忘记,只记得后来的娘。
先前他被赶出康国公府在金家住着时,曾偷偷给焕娘画过一幅画,他如今已然补全,画中人俨然一分不多、一丝不差,完完全全就是焕娘本人。
他会拿着这幅画给宁儿看,让他不要忘记亲生母亲。
裴宜乐想起焕娘带给他的那句话,成亲之后要好好对宁儿。
这样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再亏待他。
新娘的身子轻晃了晃,像是要支持不住,不仅带得霞帔上垂着的金坠脚动了起来,连霞帔上挂的环佩也动了动。
眼见着身旁的人又要催,裴宜乐闭了闭眼睛,横下一条心一步上前,直接用手轻挑开了盖头,毫不拖泥带水。
面前的人头上戴着凤冠,云鬓娇颜,樱桃小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没有看他,只转过眼睛去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道:“帮我把头上的东西弄下来,太沉了。”
头上的翠云金宝熠熠生辉,将她的脸容也映得看不分明,裴宜乐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他极怕认错了人。
他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颤抖着手抬起了面前之人的脸,凤冠正中金凤口衔明珠,被这一下震得晃动起来,连带着两侧一对点翠凤簪下的珍珠挑牌也微微颤动。
连身旁的丫鬟婆子们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裴宜乐,不要随便碰我的头,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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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沉香清冽,太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谢元思。
她早就料到他会来找她。
谢元思的脸上分不出喜忧,太后竟不禁有些自豪,也没有辜负她多年以来教导他的“喜怒不形于色”了。
太后先就叹了口气,开了口:“皇上,这事是哀家对不起你。”
“是她不让母后告诉朕的。”
太后不语。
“朕以为能够得到她的,朕一直以为能够得到她的。”手紧握成拳,谢元思依旧淡淡道,“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她先来找过我一次,哀家让她回去想清楚。最后她告诉我,她想自己选一次。”
“朕知道了。”
谢元思如何不明白,那时他和焕娘明明说得好好的,若那个孩子没有被韦氏卖了,焕娘怕是早已和他回去。
错过的只是时间和机会。
他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爱她,她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欢他。
金风玉露一相逢,天明即散,化为晨雾而去。
他喜她狡黠动人,爽快
伶俐,和周围的女子不同。
而她受过不少磋磨,急欲遇到一个能够带她远离那一切的人。
所以他一直为向她表明真正的身份,一是为了保护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看透焕娘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未必会愿意和他离开。
他看得很清楚,焕娘更想没有拘束地留在市井之间。
过了片刻,太后才道:“她留了一封信给你。”
谢元思接过信,当即就拆开看了起来。
她的字就和她的人一样纤细匀称,秀气利落,看第一遍的时候,谢元思并没有看进去她写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写的字。
从第二遍开始,谢元思才一字一句认真读起来。
信的字里行间,并没有分别的惆怅与无奈,也没有属于一个新嫁娘的喜悦和娇羞。
她只是一件件、一条条地说着事情,向他说抱歉,却只写了一遍,而她的理由也清楚明白,真诚不带矫揉造作的隐瞒与欺骗。
谢元思看着看着,脸上竟露了浅笑出来,就仿佛看见她在他面前亲自说着这些话,又像是看见她在案前写信的样子。
他不过是有些后悔,那时为什么要直接下了旨赐婚,这样她还能有别的选择,不用嫁去康国公府。
看到了第三遍,谢元思就将信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记在了脑海之中,也将她写的每一个字的样子也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转身将信焚于宫灯之上。
火光灼热明亮,转而又成焦黑灰烬。
他径自往外走去,身后响起了太后的声音:“明日康国公夫妇会进宫来谢恩,你记着。”
谢元思微微侧过头去,道:“朕知道。”
他又向承明宫去了,辇舆在幽长而寂静的宫道上缓缓而行。
顾灵萱依旧端坐于殿内榻边,就和他刚刚拂袖离去时一模一样。
在重重银红帷帐掩映之下,乍眼看去顾灵萱和焕娘很像,但是只一眼,谢元思就知道那不是她。
一直等到他走到跟前,顾灵萱才抬起头来看他,双颊微红,娇怯一笑之后立马又低了头下去。
和当初的林婕妤很不一样,和其余的妃嫔又没什么两样。
她头上的钗环被她的动作带得铮铮作响,谢元思定睛看去,有一对嵌红宝石牡丹花金簪插于其上,那是他亲自命人去打造并拿于手上细细验视过的,如今却戴在了顾灵萱的头上。
谢元思无奈地笑了笑,伸过手去轻轻摸了摸顾灵萱的头发。
立刻有宫人上来为顾灵萱卸钗环,换衣衫。
第98章
最后一次进宫,焕娘一见到太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接给了太后一封信。
任氏一接到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再劝,反而摸着焕娘的头发道:“嫁了人之后就好好和他过,可要记着,这是你自个儿选的,过得好赖将来别怨人,不过也别怨自己。”
“母亲放心,不要时常挂念我。”焕娘的声音娇娇软软,“下回抱了宁儿过来给母亲看,母亲一定会喜欢他的。”
任氏点点头,又道:“如今不方便,等过一段时间事情过去了,我和皇上提一提,封你一个县主,你毕竟是我的女儿,这样也说得过去。自己身份抬一抬,也好让国公府的人再多高看你一眼,免得又拿你先前的出身说事,好像巴巴地要嫁裴家似的。”
“谁人背后不被人说,”焕娘不以为意,她从上辈子开始就被人指指点点得够多了,早就麻木了,“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说我,我可也是要讨回来的。”
“无论什么事,都是顺着自己的心重要。”太后想了一会儿,又说,“崇恭伯府给你准备的嫁妆不会少,便是装也要装给我看。母亲也给你备下了,你外祖母那里也有,已经先给人生了孩子了,再不能给别人看轻去。”
焕娘眼睛一酸,她倒霉了一世,再没想过能有今天。
“封县主的事,如果皇上真的不情愿,也就算了,我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以前在金家的时候,从没有奢望过能得到这么多。”
“母亲心里有数,你安心嫁人。”
焕娘便真的一直心安到了出嫁,一点都没有焦虑害怕。
然而踏入康国公府大门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颤了颤。
不知道上辈子李赤鸾进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等坐到了房里,静下来之后,焕娘才觉得头上的凤冠越来越沉,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
然而裴宜乐迟迟没有回来,她本来是想直接让人去催的,可转念一想,她现在是新娘子,又是明媒正娶的康国公夫人,急着去催实在不太像样。
她没有学过怎样做人正妻,只是约莫估算着那些大家夫人的样子,猜测她们会怎么做。
一定是乖乖等在这里。
哪知裴宜乐连掀个盖头都磨磨蹭蹭的,焕娘克制住自己的手,才没有直接自己掀了盖头。
直到她重见天日,终于舒了口气,还没缓过来,就被裴宜乐捧着脸看起来。
他看向焕娘的目光中带着惊喜与不可置信,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焕娘在心里叹了一声,他怕是已有察觉。
头上重物被卸去,身上厚重的喜服也被换下,焕娘才有了力气,眨了眨眼睛,问:“你是不是又不想娶我了?”
烛光将她的眼眸照得朦朦胧胧的,裴宜乐记起他遇到焕娘的第一个晚上,两辈子加起来,已然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那时焕娘房里的烛光远没有现在那么亮,但看得清她的脸、她的眼,面若桃花,眸含春水。
与眼前焕娘的脸渐渐重合起来。
裴宜乐的头脑开始有些晕,他后悔方才酒喝多了。
不过到底还是能清醒着的。
“我当然要娶你,我最想的就是娶你只要你肯”裴宜乐慌道。
之前所有的猜想都被他一扫而空,从今往后只想着她是自己的妻子。
她终于是他的妻子了。
说话间,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房门关上的极轻的一声响,才使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察觉到。
焕娘身上只穿着一件蝉翼般薄的绡纱,寒冬腊月的天,屋里烘得暖融融的,她还是觉得有些热。
于是干脆翻身到了床上,露出一双细细尖尖的脚,莲子般白嫩圆润的脚趾微微翘起,很是随意。
裴宜乐顺手就拔下了焕娘头上绾着的红玛瑙簪子,随手往地上扔了,发出一声脆响。
一头青丝蓦地散落于榻间枕上,焕娘慢慢躺下。
嫣红的唇微启,露出一点贝齿,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青丝愈黑,朱唇愈红,皓齿愈白。
使人沉溺其中。
龙凤喜烛高照到天明,燃尽最后一滴蜡油,残留的蜡油很快凝结。
温香软玉在怀,裴宜乐睡得踏实。
焕娘迷迷糊糊醒来,想要翻一个身,却被紧紧抱着,她踢了裴宜乐几脚没反应,也不知是他装着没醒不动弹,还是昨日实在太累。
焕娘无奈,幸好这个姿势倒也不难受,裴宜乐看着虽瘦弱,到底还是刚长成的壮年男子,身上还算结实,她不觉得硌得慌。
反正从前两人也是这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