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开始怎么了?做体力怎么了?”程翾气得只想掀桌子。
逆子!不知足,不知苦,日子还是太舒坦了。
“你女儿,你爹,你爷,你爷爷的爷爷都是从体力活儿干出来的!从泥里滚过来的!调泥搬泥装卸窑怎么了?那都是最基本的饭碗!你老子我,你女儿紫玉,时至今日也都在做体力!没有我们做体力,你以为就凭你那上下嘴唇动几下就能来银子?老子今日把话撂这,只有体力活,爱干不干!”
老爷子是真怒了。他们程家人本就是手工艺人出身,做活儿才是他们的根基。没有他们做工,哪里有能力从商?
可儿子竟然好高骛远到这个地步。他但凡态度好点,认识清点,老爷子未必不会顾全他面子给他安排一个体面活儿!
“好,好好!那些堂叔堂侄都能坐享其成,你是宁可把好处都留给外人也不给我!”
程睿气得眼泪流,一时间竟哭得几分歇斯底里。
“我知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不愿把家业留给我,所以选接班人时早早把我剔除在外。你以为我不知吗?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去做,可你压根没放在眼里。你现在嫌弃我没手艺了,当时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儿子怨气冲头,老爷子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当时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说的?”
“没想到吧?当年我拿了图纸去找二弟,可二弟没在,我听到了华氏和她娘的窃窃私语,知道你经常找二弟说话,还当着他面嫌弃我技艺不出众,不会挣银子,没法接班,能力不如他。我知道你更喜欢二弟。
后来,你对我越来越厌恶,我才放弃了手艺跟着二弟去跑商了。我以为我多挣银子你就能对我改观。可现在二弟栽了,你还是看不上我。成!把你的银子都留给你改好的小儿子,长脸的孙女,还有那些不相干的白眼狼吧!你就当我是个死人算了。”
程睿冲了出去,留下老爷子气得胸口发疼……
程睿又去找了程紫玉。可他发现女儿比老爷子还要生硬且坚持。
“爹,银子的事您就别提了。这是我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么多。”程紫玉递来一张银票。
程睿接过后更是暴跳。
“一百两!你爹就值这个数?你那未婚夫婿,我与你娘都是一千两地给,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你对那些不相识的难民都是几万两的给,到我这儿就给一百两?你把我当你爹了?”
“爹,您生活上有需要的,我都可以给您准备。前提是您本人切实需要的!但除此之外,恕我无能为力。至于难民,那是积福,为程家积福,也是为您积福,那件事是必做的。”
“你……那成,既然你们都嫌弃我,那你把无锡那间铺子还给我,我不在荆溪待着,我去无锡总可以了吧?”无锡的铺子早年一直在程睿手上打理着,几个月前程紫玉从程睿那儿接手了回来。
“不成。那间铺子近十年的账有些乱,还没算清。”
“铺子……换人了?”
程紫玉点头。
程睿无力地坐下了。那间铺子上下都是他的人啊。程家的货从荆溪出来,往东走的都得经过无锡县铺子,他正是凭着那个枢纽,这些年才过上了滋润日子的。不想这短短时间内,他们的手脚还真是快……
程家产业大,老爷子未必不知程睿和程颢手脚都不干净,但出事前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后来既然要把各种蛀虫清理,自然是要杜绝任何后患地四处彻查,并连根拔起的。
各产业一点点捋,又请了不少人接手,弄了几个月,到今日也就只捋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是不易。
“爹,你养养鱼,养养花不好吗?娘她……”
“紫玉。”
程睿倏地起身。
“你别以为这会儿你身份高贵了就不可一世,你可想过,你将来总归是要入京的,届时程家怎么办?你要靠你三叔吗?你三叔他的秉性你就一定信得过吗?你也提到你娘了,她的后半生还是要靠我。还有你的哥哥们,谁来照顾?你要想清楚,我若站不起来,咱们长房乃至整个程家都……”
“爹,那不是你要担心的。老爷子还好好的,程家的将来,他会谋划。”将来哪怕老爷子不在了,也会有她和李纯。
“老爷子谋划?哈,罢了,我不与你废话,我且以爹的身份再问你一句,你是铁了心不打算帮爹重振雄风是吗?”
程紫玉默认以答。
“好,好,好啊!你还真是老头养大的好孙女,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打老子耳光。一个比一个能大义灭亲!好,成!老子倒要擦亮眼睛看好了,这程家的产业到头来会便宜了哪个!哈哈,有你们后悔的时候。程紫玉,你不孝,自有天收拾!”
程睿嗤笑着呸了一口,踹着门就出去了。
丫头们上来安慰,程紫玉摆手示意她无碍。
不孝就不孝吧,都说孝义难全。她总没法做到每个人都满意的。更何况她这个父亲,养鱼种花才是对他真正的挽救,总比前世被金玉廖氏反插一刀,死不瞑目强多了,她没有不孝。
“老爷这么生气,不会出什么事吧?”丫头轻问。
“出事?他都没忘带走我给他的那张银票,能出什么事?”
程紫玉一叹。
她好奇的,是程睿口中十几年前偷听到的华氏母女的对话。这么看来,她爹放弃做陶改行商怕也是被二房算计的。小时候曾听说,她那渣爹当年手艺很不错。
……
第408章 前因后果
第二日一早,程紫玉在去王家请安前,先去了趟二房一家所在的庄上,找到了华氏,逼问程睿口中十多年前那事。
正如程紫玉所猜,那果真是个骗局。
华氏原本还不肯说,但程紫玉有的是办法,在抛出了华家的生路后,华氏自然并无选择,将那小秘密全都吐露了出来。
“怪谁?怪你爹笨!既然家规是死的,定下手艺只有长房可继承,我当时便使了点小手段,让你爹失去那个资格!
所以的确是我找了我娘故意在他面前说私房话,他偷听的高兴,我们便演了一出好戏,贬低他的同时,顺便将他往歪路上引。
他的随从也被我们买通了,经常给他灌输只有走商才能真正做大程家,只有像二老爷一样挣到实打实的银子才能得到老爷子的关注和垂青……诸如此类的思想。
老爷子的手艺登峰造极,而他技艺再好,与老爷子的差距也不是一截两截。时间一长,他的技艺没有突破,自然就想放弃了。而我们时不时给他下点绊子,捅个篓子,让他对自己的手艺和天赋越来越没有信心,厌烦,厌恶,渐渐痛恨……
他到底是上当了。他傻乎乎地去跟老爷子提出想试着走一次商,老爷子把他当继承人培养,自然应下。当时我们老爷主动提出要带你那笨爹。
那一次,我们很大方,让你爹账面上和私下里都挣了几百两。夸他,我们夸,对方夸,所有人都夸他,连老爷子也夸他,他自己沾沾自喜,还以为他真有从商的天赋。
你想想,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轻而易举挣那么多,他那颗躁动的心哪里还能静下来做手艺?老爷又带他见识了繁华美好的世道,瞬间打开了他的新世界,他一时间收不住很正常。
之后他提出还要走商,老爷子还以为他是常年做手艺闷了,劝了几次无果后,心道待他吃点苦头总会回头的,便给了他一年时间。
然而,有我们的帮忙,他挣到了银子,还乐不思蜀。当时我们虽不知廖氏,却知他有了个相好。说起来也是天注定,他把廖氏当宝,自然更坚定要走商。
老爷子气得很,跟他好说歹说都无果。你们以为老爷子没尽力吗?软的硬的,都试过。没用!加上我们的推波助澜,这对父子的感情,其实那时候就伤了。
你爹的心已经野了。他习惯了一掷千金,喜欢上了觥筹交错,沉迷于交际应酬,还爱上了一朵来历不明的解语花,哪里还可能枯燥在桌前一坐好几个时辰摆弄那些烂泥?
况且老爷子身体康健,又还没到那一步,就他那心性,自然看不远,也难有长远打算。或许他也想过吧,毕竟老爷子三个儿子,两个在走商,还有一个花天酒地不靠谱,最终老爷子也只能选他。所以他也不在意。
不过他忘了,要比走商,他可比我们老爷差远了。而他更不知晓,之所以先前能成功,全都仰仗我们对他的扶持。当我们收网时,他就开始往泥里沉了。
他接连栽了几个跟头,可他却坚持不愿回头。除了他自己不甘心不服气,你猜还为何?因为我们在鼓励他,帮助他,支持他,始终让他抱有希望,顺便还给他些银钱上的扶持。
就这样,他与老爷子的隔阂越来越大。老爷子对他失望,而他也越来越厌烦回家后面对的冷脸,他彻底走偏了。慢慢的,他走商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一走就是半年,老爷子终于放弃了他……”
华氏笑了起来,同时不忘去提眼角的鱼尾纹。
“我与老爷当时都很高兴,你爹出局,机会来了。你三叔压根无心家业,事实我们都认为老爷子别无选择了。尤其是你两个不大的哥哥也都那么……痴。他除了家里唯一争气的老二,还能靠谁?”
华氏脸上的笑顿时凝固,猛一瞪眼看向了正垂眸的程紫玉。
“可谁又能想到你三四岁就喜欢找老爷子玩,喜欢捏泥巴,喜欢摆弄那些工具,不喜欢珠宝美食,却宁愿对着那些枯燥乏味的泥塑。
你的出现就像是一个火种,顿时将老头心里的火腾起来了。尤其是你那可怕又可恨的天赋,那让老爷子都惊叹的该死的天赋,来得又快又猛,在我们都还未察觉的时候,老爷子毫不犹豫就带走了你。”
程紫玉记得,她小时候就喜欢去工坊玩。她喜欢跟在工人后面,看他们塑物,看他们在泥胚上作画上色,喜欢等着看从矿变泥,最后成为一件美妙工艺的过程。
工人们都喜欢她,没时间教她,却会给她许多工具和材料。她一个人玩,一玩就是一整日。何氏忙碌,也管不上她。天赋很快就展现了。
她不会画图,没有模具,却腾空靠两只手无师自通地塑造了许多小玩意儿。窑工给她顺手烧了,她又自己学着釉工的手法去胡乱上釉。加上对颜色的敏感,她出窑后的小玩意儿竟然独树一帜,引了不少人夸赞。
就连几个大师傅也都对她刮目相看,认为她的东西虽稚嫩却有可取之处。偶尔闲暇,也会教她小方法。
老爷子那年生辰,程紫玉在帮助下做了一只巴掌大,张牙舞爪的金毛虎送了出去。
老爷子看了许久,都没猜出出自何人之手,但却足够引起了老爷子的注意。老爷子带走了她,说要给她最全面,手把手的教授……
“也是我们疏忽了,当时还不以为然。都觉得一个女孩而已,老爷子疼就疼吧,还能翻天不成?手艺再精湛又如何?还能当家做主不成?
当时我与老爷掉以轻心了。可谁又能想到,你能出色到一鸣惊人,出色到老爷子为你打破一切不可能,出色到老爷子倾囊相授,出色到惊叹世人的地步!
你给程家带来了很大的财富,所以我与老爷也都很喜欢你,因为你是女的,所以我们对你并无敌意。你生日,我与老爷也都能一出手就是几百两。可让人最想不到的变数,在两年多前,老头竟然在斗陶会上当众宣布你是他的传承人,而且是程家的准家主。
当着整个荆溪的面,这事就这样被他一语定下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你们长房喜气洋洋的那个夜晚,你可知我们二房是如何的痛心?运营了整整十多年的谋划突然落空,一切最终还是落回了你们长房的手里,我们不甘心啊……”
华氏抹了抹泪。
“太不公平!老爷他为了程家劳心劳力,支撑了程家几乎所有的对外事务。可老爷的努力老爷子他视而不见。同样的血脉,就因为排行,我们便不配掌家吗?我们付出那么多,却只能与那个玩了几十年,只知吃喝嫖赌的老三一样,到时候就拿着分到的财产灰溜溜离开,而偌大的家业几乎都要归你们长房所有,凭什么?”
程紫玉看着华氏红了的眼眶,却生不出怜悯。
“所以,后来当机会出现时,你们就孤注一掷了。你们要挣大钱,成功了,那银子是你们的,万一出了事,锅就是程家的。你们与高家暗中开始了合作。你们觉得委屈,你们感觉不平,因为你们恨,所以就把私盐的风险都转嫁给了程家,你们自然早就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然而你们毫无顾忌。你们明知事情一旦露陷,那意味着什么,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你们遭殃!你们一点没有念及,那你有什么资格哭?你们对程家和无辜者就公平吗?”
“那又如何,我们当时清楚,最多也就是几年的时间,老爷子一定会提分家的事。我们必须未雨绸缪。私盐挣得多啊,一趟所挣就以万计,我们为程家做了那么多,难得利用程家一次怎么了?程家也该为我们付出了吧?”
华氏眼里的光彩渐渐晦暗。
“但我们没有报复之心。高家有真的盐引,真假掺了做,谁能猜到?谁会去抓?怎会出事?那银子等于是白送的!我们是反复确认不会出事才点头的。而且我们也不贪心,只想做个几次就功成身退。程家再如何对我们,我们也不会希望程家出事。更何况老爷子路子广,真要出事也能摆平的……”
“心存侥幸,必遭不幸!”
“程紫玉!真是那样吗?我们的不幸真是因为过于侥幸吗?”华氏咆哮了起来。“事到如今,我且问你一句,高家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程紫玉淡淡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和高家的事,是老天看不下去要收拾的。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真是大义凛然!”
华氏冷笑。
“你啊你,真真狠毒。我与你二叔对你那么好,从没害过你分毫,可你却如此狠辣……”
“您似乎忘了当日把我推下西山害我昏迷之事了吧?”
华氏一愣。
“哟,没想到你连这个也知道。那你也该知道,我们并未有真害你之意,我们若真狠毒,当时砸死你就好了。”
“是,正因你们留了我一命,正因你们过去对我不坏,所以我也没对你们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