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焦其实有些同情赵世宁,毕竟世人总是怜惜看起来势弱的人,可她拿的是峥嵘的薪水,不是赵世宁的薪水,能做的也只有这点微薄的同情了。
应念真听得神色恍惚,她想起当日赵世启日行一善,将他们送到医院,本对他印象不坏。而赵世宁风度翩翩,对着陌生人亦是温柔体贴,更不像是坏人。可她再想想,又觉得这一切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人本就是复杂多面的生物,对旁人好,未必与至亲好,对至亲不好,却未必对他人也是个恶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外人,纵使窥得三两形迹,也难猜得其中真相,是非曲直,更不要说妄加评判了。
应念真看了眼一个人用饭,并未参与同桌讨论的赵世宁,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接下来的实习生活忙碌到应念真没有空闲思考这些,只能埋头在山一样的资料里学习,还要为同事把基础枯燥的工作做好,偶尔也要做些浇花拿外卖的跑腿活计。
在这过程中,应念真和赵世宁的接触并不多。赵世宁多数时候都在办公室里干活,偶尔出来也是和几个骨干商讨事情。他来得比大家早,走得比大家迟,有时候应念真甚至会怀疑他就住在办公室里,毕竟他的办公室里配有单独的浴室和休息间,在这里过夜也不奇怪。
前辈们做好的方案或是报告多半是要亲自送到办公室去的,毕竟他们还要在赵世宁的询问下随时解释其中条款。不过有些文件不需要修改,只要赵世宁最后过目一遍,就由应念真整理过后拿给赵世宁。赵世宁对应念真并无特别,就像对其他员工一样,有错误时并不宽待,但指出后也不会多加指责,温和有礼,疏淡阔朗。与他共事的感觉虽不至于宽松到游刃有余,却也不会让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感到喘不过气。即使抛开男女情爱,应念真仍觉得能与他共事是她的幸运。
只不过她对赵世宁到底没有到有情饮水饱的地步,每天熬到九点半才能下班的生活难免让人感到疲惫。应念真每晚都坐上空旷的地铁,在漫长的通勤中又困倦又孤单,回到宿舍后倒头就睡。
其实应家离峥嵘大厦要比A大离峥嵘大厦近的多,只是应念真还没想好怎么和应父说自己到峥嵘上班的事,这才每次都回学校去住。可峥嵘一周六天班,一转眼,应念真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张阿姨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话里话外都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暗示她应父想她了。应念真想着马上就是元旦假期,总算应下回家一趟。
元旦是公休假期,峥嵘暂时没有提出加班的需求,可在元旦假期开始的前三天,同事们的加班时间简直创出历史新高,风控部的休息室和浴室的使用频率也达到了高峰。
应念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可同事们没走,她也不好意思走。手一伸,不小心把笔打到了桌底,应念真俯身去摸,没摸着,只好蹲下身去找。桌子底下进光有限,倒显得暗一些,应念真也是困到脑子有些不清醒。此刻的感觉就好像高中上物理课,物理老师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讲着题。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沉重,想要睁开却没有力气,只能用手撑着脑袋,装作是在看书,其实悄悄闭上了眼。
应念真本是躲在桌子底下,不知怎么地,就坐了下去,闭上了眼,心想她就在这没人看到的地方眯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大概是应念真进公司来做的最奇怪出格的一件事。
她还记得高中的那堂物理课,她第一次没有抗住物理老师的催眠大法,陷入了睡眠。那大概是十五分钟的睡眠,却好像是她有生以来睡得最有效率的十五分钟,惊醒的那一刻,她吓得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半个班的同学都睡着了,有些想笑地松了一口气。
而这一次,等她睁开眼,清醒过来,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办公区安静得只剩下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因为那声音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回忆之中,应念真一听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应念真从办公桌下钻了出来,正对上赵世宁。赵世宁也是个人才,看见她只是目光微顿,并未惊吓出声,向电话那头温柔挂断:“嗯,那等你回来再说吧。”
赵世宁挂了电话朝她走来,应念真实在有些尴尬。从看见赵世宁站在落地窗前时,应念真便意识到其他同事可能已经走了,不然赵世宁不会在这种公共场合打电话。
赵世宁对应念真道:“你怎么待在那儿?”
应念真窘迫得不行,最后低声道:“太困了,捡了个东西,不小心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得有个偶像剧女主角的光环才能平淡地迈过这件事,要不然这大抵会成为她实习生涯中使她被钉上耻辱柱的事件。
赵世宁终于没忍住,微讶地看向她。应念真在那种目光下恨不得蜷缩起来,只好半侧过身开始收拾东西。小焦应当是转过来没看到她,以为她已经走了或是等不及就自己先走了。
赵世宁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在侧边响起:“以后困了就去休息室,或者回家也可以,实习期的那点工资还不足以这样压榨你的劳动力。”
应念真不得不解释道:“前辈们都在忙,经理你也不下班,我实在不好意思先走。”
赵世宁笑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一样,道:“我从前也是这样……不过,其实没什么必要。以后该回去就回去,你以为松快日子还有多久?半年以后就要正式入职了吧。”
应念真本想接着话题往下问,赵世宁却已经将话头转到了她身上,只得点点头。
赵世宁看了眼她收拾好的包,道:“东西收拾好了就赶快走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应念真抓着包包的手不自觉攥紧,最后鼓足勇气道:“经理,你不走吗?”
赵世宁顿了顿,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又看向应念真,平素他们一群人一起下班,多少有个照应,现在只有应念真一个人,确实有些不安全。
赵世宁本来不想走的,他宁愿在办公室洗个澡,睡一觉,也没有很想回到那个家。可明天是假期,公司有没有放假,家里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不回去,不过是又给人理由一顿数落罢了,能逃避什么呢。
赵世宁对她道:“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应念真惊喜抬头,只来得及看见赵世宁走进办公室的背影,却还是很开心。
偌大的办公楼里,他们并不是最后离开的,可整栋楼已经寂静无声,和白日相比宛若陷入沉睡。
赵世宁从车库里开出了一辆黑色奥迪,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部门经理,只干了一年,这车倒也符合身家。应念真想到了赵世启的那辆迈巴赫,再看赵世宁自己开车的模样,心中便有些酸楚,她坐上副驾驶。
赵世宁道:“你要回哪个门?”
A大有四个门,他不知道哪个门离应念真的宿舍近一些。
应念真顿了顿,道:“我不回学校。”
赵世宁侧过脸,那一眼又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全神贯注,等待着她的下文。
应念真道:“我回家,莲安路45号。”
第1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
赵家的别墅是莲安路40号,他们也算是邻居。看着应念真不自然的表现,赵世宁一下便明白了,她知道他也住在那附近,甚至可能听过他们家的传闻。
应念真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掩饰,虽然这一切显得有些尴尬,但她总觉得坦诚要比遮遮掩掩来得好一些。她明白,赵世宁应该已经知道她知道了。
赵世宁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最后也只压下去,轻轻道:“那刚好,顺路。”
应念真轻轻应了一声。
这一路上很安静,赵世宁似乎没有任何开口的欲/望,伸手放起了音乐,给了两人合理的沉默理由。
赵世宁听的音乐不算专一,从石玫瑰和魔力红这种摇滚乐队到流行天王陈奕迅,皆有涉猎。只不过他喜欢的这些曲目,大都也曾做过她的心头好,不知道是不是常常失意的人都是如此品味。
魔力红的《Lost Stars》一出,应念真便感到有些难过了,她忍不住透过车窗,去看今晚的天空是否有星星。
应念真突然开口:“经理,今晚过后,你还会和我说话吗?”
赵世宁温和的声音响起:“怎么突然这么问?”
应念真侧过脸,头靠在车窗上,看着赵世宁道:“因为我突然感觉,你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赵世宁只飞速地看了她一眼,便又看向前方,那套温和客气的说辞在那一眼中突然变做了沉默。最后,赵世宁只是道:“不会,一切就和往常一样。”
应念真像是能感觉到,赵世宁在那短短的一秒里改变了主意,她又看向窗外,确认了,今晚的天空,是有星星的。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仿佛打破了先前的粉饰太平,紧张的气氛不过一瞬,接下反倒陷入破罐子破摔的痛快之中。
赵世宁问道:“听过我们家的笑话吗?”
他连传言这个词都不用,赤/裸/裸地将之称为笑话。
应念真道:“听过一点传闻,但知道的不多。”
赵世宁道:“这样也好,便是偶尔被你撞见了,也不用向你解释。真好。”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的好,应念真自然也不会再去询问,她甚至犹豫于是否该向别人询问赵家的事。赵世宁这样的人,外热内冷,能够为旁人想的体贴周到,却不愿旁人走近他心里一丝一毫。若她知道的太多,他会觉得不舒服吧。
应念真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她看着赵世宁沉郁的侧脸,又觉得对于旁人纷乱的家事,连好奇都显得过分。
本来疲倦的通勤,因为身边是喜欢的人,就连沉默都未加倍困倦之意。路途一下变得极为短暂,车子驶入小区,眼见着要到家门口了,应念真宛若急中生智一样想到了能说的话:“我进公司,是因为我的表现,还是因为我的身份呢?”
赵世宁有些疑惑。应念真解释了当日生病遇到赵世启之事,他这才道:“大哥并未提过意见,不过我和hr都很喜欢你的表现,最后一致决定录用你。”
赵世宁看向应念真,似乎要看她是否有失落,却对上应念真欣喜笑容:“你,你们喜欢我的表现?”
赵世宁转过头看向前方,将车停在45号的铁门之外,没有急着赶人下车,道:“面试的时候觉得你很有朝气,也有想法,是适合我们部门的人才。你实习的这段时间,表现得也很不错,用功,勤奋,悟性高。以后继续努力。”
原来他将她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即使这只是一个负责上司对一个勤勉下属的观察与考量,这种肯定也足以激动人心。
应念真含笑点头,在下车后,又忍不住回身,探身对赵世宁道:“赵经理,希望你的元旦假期能够快乐一些。”
赵世宁失笑,看着她的背影进入花园,这才将车往上开了些,将车停在44号与45号之间的路边。当车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往常温和的笑意已经从他脸上完全消失,露出了一点难得的不驯来。赵世宁翻开手刹边储物的盒子,从里边掏出烟和打火机来。
他是在高三学会的抽烟,赵世宁并不一直是个乖乖学生。
他曾经很乖顺,一路从同龄人与老师的赞扬中走过,却还是不能获得家人的半点认同。从一开始的渴求不解,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其实也就花费了十数个春秋。高三那年发生的事确实给赵世宁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他曾以为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可堕落成坏学生,打了几场不要命的架,抽了几根廉价的香烟,那些坏情绪就好像又能压制下去。他在心里挖了个坑,把那些人那些事全都埋下去,草草埋了土,也算挺了过去。
赵世宁收起小混混才穿的衣服,藏起了香烟和打火机,就算每夜躺在床上要凌晨两点才能入眠,到了白日他依旧是老师最喜爱的聪慧学生。
高考放榜那天,得知赵世宁考上了A大,赵世启恭喜他,带着点惊讶和感叹:“你比我可怕多了,这样都影响不了你。有时候我也会有错觉,你是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赵世宁其实不知道赵世启从哪里知道的那件事,但他没有去深究,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让自己不快乐了。
赵世宁翻出了自己藏起的香烟和打火机,也许那一日他没有扔掉这两个物件,便是因为他心中早就意识到了,总有一天,他仍会需要它们。赵世宁并不像那种犯了烟瘾的人一样,烟不离手,他只在实在难熬的时候抽上一根。
烟会成瘾,他自然也会想抽,想像别人那样痛快地抽。可他有意识地压抑自己,克制自己,也许是从前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配得到幸福的人,他开始擅长从这种忍耐,这种得不到的痛苦之中获得快感。
赵世宁不知道今晚这一支烟是为何而抽,是因为又要回到那个家了吗?也许吧。
赵世宁慢慢吐出一口烟气,模糊了他眼前所见。
同一时刻的应念真正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房间,应父和张阿姨已经睡下,并不知道她这么迟回来。应念生倒是可能醒着,只是假期前夕,想来他也是在房间里偷偷打游戏,察觉不到她已经回来。
应念真洗漱过后便躺在床上,忍不住开始回想今晚的一切,她突然发现,有些时候坦诚的结果并不糟糕,兴许她该和应父说实话,这样搬回家里住,以后上班也方便些。兴许偶尔还能在公司之外见见他。
应念真怀着这样的期盼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赵世宁不过十七八岁,和同学一起在自行车道上骑行,少年的白衬衣被风吹的鼓起,显出劲瘦腰肢。梦里有人唤了他一声,他回头,在阳光下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应念真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昨晚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心中又开心又怅然。她下楼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应父坐在那里看杂志,张美湘则去叫应念生下来吃饭。
应父从杂志后看了应念真一眼,咳嗽了几声,道:“李婶说你昨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
应念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忍不住先喝了一口粥,点了点头。
应父本想刨根问底,可看她这样又忍不住道:“饿了?饿了就先吃,喝两口粥怎么顶事。”
应念真朝应父笑,带着点娇憨,果然不客气地先开吃了。这加班靠的可不仅是脑力还有体力,应念真常常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饭量大增,可腰围也没见胖上一分,想来是被忙碌的工作给充分消耗掉了。
应父看她这样,又道:“这次回来住多久,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应念真嘴里刚咽下去一小截春卷,李婶这做春卷的手艺也是绝了,要是以后都在家里吃早饭那该多好啊。应念真刚想到这茬,应父便问了话,应念真心想这正是个好时机,便道:“爸,我跟你说件事,你要是没什么异议的话,我以后就回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