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念生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面色竟也很柔和,只是偶尔会取笑应念真贪心,包了太多的馅在饺子皮里,看着勉强包上了,到时候一煮就要撑破肚皮。
应念真看看自己包的,再看看应念生包的,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一些天赋的,只能唉声叹气地受了应念生的嘲笑。
应父下楼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处梦中。女儿和妻子能够打破客套,谈笑风生也就罢了,一直隐隐抗拒的儿子居然也舒展了眉头,老老实实地站在中间一起包饺子,嘴角虽然没有笑意,但他不臭着一张脸便是心情尚可的表示。
可能是应父看得太久,这脾气不好的小子抬头,敏感地捕捉到了老爸的视线。应父下意识偏开头,省得他恼羞成怒又要发火。谁知道应念生开口道:“老爸你起了就过来帮忙,全家都在干活,就你在休息,年夜饭你想吃白饭吗?”
应念生这语气,要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顺带换个内容,应父早就上去教训了。可因为是此时此刻,也因为应念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应父竟觉得有些感慨,应了一声,竟真的有些动容了。
应父撸起袖子,去洗了个手,还真的站到了桌子边,试图和他们一起包。应父就像刚刚的应念生一样,有些不知所措的笨拙,亦步亦趋地站在张美湘的身后,跟着她学。张美湘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是觉得喜感,还是觉得有些可爱,面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应念生看了一眼,便刻意移开了视线。应念真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他看向应念真,对她呲牙咧嘴,应念真回他一个笑。姐弟俩靠在一块包饺子。
应念真和应念生心中都有介怀之处,可介怀的东西却不一样。对于应父和张美湘感情好,应念真是看得很开的。她知道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父母的感情生活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虽不全然无关,可到底不能混为一谈。作为子女,她享受了父亲的关爱,是父亲人生的一部分,可她不能,也不该是父亲的全部。父亲可以决定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伴侣,只要他对每一段感情都是诚心诚意,每一次都能善始善终,又何须旁人来指责呢?
应念真真正有些在意的,是如何与作为父亲妻子的女性长辈相处这件事。她并不擅长,也不能放开,到最后往往只能庸人自扰。可这一次,怎么想都是个契机,会放下吧?
至于应念生,他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个契机,并为之付出了努力。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以后只会更好。
除夕这一天,李婶帮他们准备完饺子也回自己家去了,张美湘心情颇好,大显身手,在应念真和应念生的帮助下一起准备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完。
应父给两人包了大大的红包,显然是开心极了,张美湘也笑着一人包了一个,比起往年,她此时要显得自然且有底气得多。
大年夜,他们并没有举办其他活动的打算,反而很传统地打开了电视,开始看春晚。
应念真和应念生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一边听春晚一边组队打游戏,应父和张美湘耐性好些,边聊天边看,也不在乎旁边儿女吵吵闹闹。
撑到十一点多,应念真实在是觉得无聊,上下眼皮不住打架,险些靠应念生身上睡着了,被应念生拿指头顶着额头嫌弃推开。
应念真叹了口气,用看不孝子孙的眼神看着这个弟弟。应念生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应父两人,发现他们完全没有注意他们这边,这才凑到应念真耳朵边,小声道:“我买了点烟花爆竹,放不放?”
应念真道:“现在不是禁燃烟花爆竹吗?”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猛然浮现他们俩往天上放烟花,还没放几朵呢,警察便突然出现,鸣着警笛把他们给抓了的画面。
应念生道:“不是那种往天上放的,就是一些炮仗,还有能拿在手里闪的。”
应念真有些犹豫。
应念生放出了杀手锏:“你不去我就走了啊。”
应念真只好举双手赞同,上了应念生的贼船。
应念生和应父说了一句,说要去买点东西,应父看了一眼,见姐弟俩贴在一块,也不知买什么东西还要两个人一起去。但孩子大了,不好管了,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拌嘴,应父只道:“十二点前回来。”
应念生点头。
屋里暖气开的足,外边却已经要能冻死人了,应念真穿了厚厚的长羽绒服,戴上帽子,从头包到脚,还是冷的直哆嗦,抱着应念生的手臂开始后悔自己脑子抽了,居然真的跟他出来吹冷风。
应念生也冻得不行,但面上还要故作淡定,面对应念真“年轻人火力旺”的酸话咬牙应下。
应念生挑的地方要沿着小区的山道往上走,在35号楼和36号楼之间有一个空旷的平地,在那里放烟花就算有个万一也不容易烧到东西,是他精心考察过后,觉得保安大叔从监控里看到也不会来管的\"法外之地\"。
两人到了地方,应念生便将袋子翻过来,把里边的东西全都抖漏出来,别说,品种还挺多。应念真从长长的袖子里伸出两个手指头,在那里挑挑拣拣。
应念生看得不耐烦,过来挑了一盒扔到她怀里,道:“你也就能放放这个。”
应念真拆开,发现是那种仙女焰火棒,从里边拿了几根,应念生从地上捡起准备好的打火机,给她点上。
应念真本来还有些紧张,不过这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伤到自己,她很快便适应了,拿着傻乐,还让应念生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应念生自己则拿出一种需要戴手套才能燃放的烟花棒,模样古怪,点燃以后他大力抡起手臂,甩出了一个灿烂光圈。
应念真乐得给他拍了好几张照,两人又陆陆续续地试了一些新奇的东西,最后没有在外面留太久。一来是外边太冷,二来是十二点也快到了,得回去一起守岁。
应念生买的那一大袋只用了一部分,应念真提在手上打算明天再玩。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看刚刚拍的照片,应念真不断抱怨道:“你怎么把我拍的这么丑啊?”
应念生笑道:“你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我建议你多看看照片,对自己有一个真实认知。”
应念真气得在他背上锤了几下。
应念生立刻往前跑,应念真在后边追。
应念真追着追着,路过了莲安路40号楼,她知道他们一家人都不在家,可还是忍不住往里边看了一眼,果然是没有一点灯亮。她收回目光,发现应念生已经跑没影了,看了看两边孤零零的路灯,索性放慢步调,往前走。
应念真远远看到路边停了一辆车,她和应念生上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那辆车。因着好奇,她多看了两眼,发现车型有些像赵世宁那辆奥迪,等她再走近些,便发现连车牌号都一模一样,车里还有一个模糊人影。
应念真吓了一跳,大年夜的,赵世宁的车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她出现幻觉了?
应念真脚步放慢,一点一点走近那辆车,然后在靠近驾驶座的时候,看了一眼。
大冷的天气,里边的人却因为抽烟散味开着车窗,连暖气都没开,全靠穿着厚衣裳御寒,眼中是冷冽的光。
应念真怔在原地,和里边的人对上了眼神。
应念真:“……”
赵世宁:“……”
第15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五)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像三好学生抓到了优秀教师抽烟一样,也不知道谁更尴尬一些。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应念真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外边冷,我能坐进去吗?”
直到应念真坐上了赵世宁的副驾驶,两人仍有些尴尬。赵世宁摁灭了烟头,道:“你怎么在外边,不守夜吗?”
应念真这才想起先跑回家的应念生,立刻给他发了个消息,然后举起那一袋烟花道:“刚刚出来放烟花。”
赵世宁看了一眼,笑道:“好玩吗?”
应念真点点头。随着这些闲话,聊天的氛围逐渐好了起来,可应念真还是记得刚刚看到的那幕场景,赵世宁看起来并不开心。或许他现下露出的笑,都只是为了寒暄客套而露出的笑,不仅不是真的开心,还让他有些辛苦。
应念真没有去刻意打听,可住在这里,对于赵家的事,也是听过一些的。她从未想过,李婶劝她和应念生时,说的那户人家便是赵家。
上头有一个外家颇强的大哥,下头有一个母亲是当家夫人的小弟,赵世宁夹在中间,地位何其尴尬。若是能够兄友弟恭还好,可赵家兄弟的面和心不合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本该一家团聚的日子,赵世宁在临近深夜时独自开车回到这里,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除了受了委屈以外,应念真想不到任何理由。
应念真知道,赵世宁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他从不在人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不想,也不愿意以弱示人,总是云淡风轻地掩饰一切。她本该尊重他的选择,假装看不见这一切不合理之处,让赵世宁不用在她这个半生不熟的人跟前揭露伤疤。
可今天是除夕。
赵世宁一直背负着,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东西,或许可以向她吐露。她不会妄加评判,只会默默替他分担。当两个人共享一个负担,他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呢?
应念真没有与赵世宁粉饰太平,装作一点都不好奇,她的声音里有些不忍心的轻颤,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了:“这个时间,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赵世宁看向她,轻笑了一下,却不含真正的笑意,轻声道:“探听上司的家事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容易被上司穿小鞋。”
这像是一句玩笑,又像是好心的告诫,告诉应念真,她过界了。
应念真的手藏在袖子里,此刻已经纠结地扭在一块,她知道贸然探听可能会惹来赵世宁的反感,可起码在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赵世宁一个人沉浸在这种沉郁的情绪里,不得脱身。
应念真小声但坚定道:“我不怕的。”
赵世宁失笑,看向应念真,就像应念真没有刻意探听,却不免知道些赵家事一样,他也是知道一点应家事的。应念真果然很受应父宠爱,只有这样养出的孩子,才会这样天真善良,又有底气。
赵世宁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不怕。”
应念真听懂了赵世宁的话外之音,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怕我的上司,我是不怕被你讨厌。你讨厌我也可以,只要能把话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的。”
那句“你讨厌我也可以”不知怎么,触到了赵世宁的神经,玩笑道:“真的讨厌也可以吗?”
应念真深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是在说好听话,而是在认真作出承诺:“只要你愿意让我分担你的……这些烦心事。”
她没有用痛苦这个词,便不会显出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昵来。
也许说出来,真的会讨厌她也不一定。可赵世宁跟受了蛊惑一样,竟真的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大哥想过个好年,说普通日子里忍一忍也就罢了,在一家团聚的时候,不想委屈自己。大哥一向强势,说这样的话也不算让人意外,其实也没有其他人出声要赶我走,是我自己觉得这样待着没意思。一大把年纪,倒不如从前能忍了。”
不过赵世宁仔细想想,觉得从前的自己之所以能忍,也是因为没有看清形式,以为一味退让便可以扭转他人的想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是天真。
赵世宁说的轻松,应念真却能想象到是怎样的场面。他口中所谓的“其他人没有出声”,翻译过来其实也是没有人为他说话。赵世启为难他,赵父后来的妻子和他后来的弟弟不为他说话也就算了,赵父和赵老爷子这两个血脉亲人竟也无动于衷,有所偏爱,岂不是让人寒心?而赵世启有这样的底气,在这样的场合直接发难,更是不能细想。
应念真也好奇赵世启与赵世宁的纠葛,可她不想在此刻问出这句“为什么”来,在一个受了委屈的人跟前问出这句话,有时就好像在说:“是不是你先做错了什么,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
赵世宁看了应念真一眼,道:“你不好奇我们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吗?”
应念真的眼神闪了闪,摇了摇头。
最难堪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赵世宁反倒没有了顾忌,嘴角噙着轻微的笑意:“我看你很好奇的样子。其实,我和大哥之间没有矛盾,有矛盾的人不是我们俩。”
应念真突然想到李婶曾经提过,赵父的几任妻子,似乎在当时闹出过事,还上过报纸。
赵世宁又捡出了刚刚那支摁灭的烟,向应念真示意了一下,道:“不介意吧?”
赵世宁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他连在包厢里脱外套都会担心同处的女性感到不适,现下却在车中抽出了一支烟。应念真能感觉到,他试图从烟草的气味中获得平静,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
应念真道:“你抽吧,没事的。”
赵世宁看了眼烟,又看了眼应念真,道:“其实我不常抽烟。”
赵世宁想一想也觉得有些好笑,他上次抽也是在这,中间隔了好久,没想到这次会被应念真碰到,想来说了她也不信。
“嗯,我信的。”
赵世宁手指微颤,抖了抖烟灰,道:“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在大学时相识,尔后陷入热恋,最后又分开。在他们分开之后一年,父亲和我大哥的母亲订婚,然后缔结婚姻,生下长子,也就是我大哥赵世启。婚后六年,他们俩开始闹离婚。大哥的母亲最开始不同意,先后撕扯了可能有一年吧,终于同意了。父亲离婚后开始重新追求我母亲,母亲本来有些犹豫,但到底难免旧情重燃。在他们有了结婚打算之后,大哥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添油加醋之后的消息,以为我母亲和父亲一直藕断丝连,父亲在婚姻中对她不忠。她和父亲争论,却不愿意听父亲的解释,让人去调查,调查不到什么,却觉得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从那时候起,大哥的母亲精神状态便有些激烈起来,她可以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她眼中父亲的背叛。她骚扰父亲,也骚扰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家人。她还和大哥说了很多话,让大哥去讨好父亲,讨好爷爷,或者是歇斯底里地哭闹,一切就是为了阻止我父母结婚。可她越是这样做,我的父亲便越觉得反感,干脆提前把结婚证给领了。大哥母亲知道的那一天,从家中跳了下来。”
应念真听到这里心一跳,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