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东宫卫率离开, 岑国栋一下瘫软在地, 不远还放着盖着草席的尸体,他闭了闭眼:“将思儿好好……安葬罢。”
他却是怎么都想不通, 自己的女儿怎么突然就成了伤害太子妃的元凶巨恶?更担心剩下的两个女儿在东宫内的处境。
岑夫人贴心地扶住他的手,吩咐身边的得力嬷嬷去料理岑四的身后事, 与岑国栋一起走进宅院。
岑国栋是翰林院的大夫, 岑家清贵门庭,宅院规制也不是很大,黑瓦白墙, 很有江南建筑的味道。
“老爷不要太过伤神了。”
岑夫人劝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事与其说是思儿做的,不如说是殿下雷霆盛怒之下, 被……怪只怪思儿命不好。”
说罢她用帕子揩了两滴并不存在的眼泪。
岑家除了嫁入东宫的三个女儿外,还有五六个长成的、未长成的女儿,岑夫人对岑四的死并不大上心,倒是更担忧东宫里的亲女儿岑霜,莫要被牵连才好。
岑国栋刚才看到了一角尸身,现在脚下还虚浮着,他接过一杯参茶,定了定神说:“夫人说得对,与其为思儿伤神,不如想想咱们家吃罪了太子,以后将要如何自处……”
岑夫人见他思量心中微定:“老爷好好休息,妾身去……料理一下。”
岑国栋知她要去处理事情,痛心地点点头,岑夫人掩门而出,忽然从院外冲进来一个神态癫狂的妇人,她大叫:“思儿怎么了?我的女儿怎么了!你们把她怎么了啊!”
正是岑四的生母付姨娘,岑夫人眉一竖,沉声:“她怎么被放出来了,当心叨扰了老爷,重重罚你们!”
院子里站的几个健壮护院忙将付姨娘拖回她自己院里,岑夫人冷声训道:“今日的事不许再提,若有人再提起,当心你们家中老小的性命!”
与岑家隔着几条街道的谢家这几日也大门紧闭,谢韫刚下朝,管家为他撩起轿帘。
“昂儿醒了吗?”谢韫问道。
“回老爷,大公子现在醒着。”
谢韫顾不上换下一身官服,朝着谢佳昂的屋子走去,院子门口站着他的老妻和幼子,他咳了一声:“咳。”
“老爷!”谢夫人迎上去。
“昂儿醒了?”
谢佳昂是醒了,整个人却浑浑噩噩,高烧不断,迷迷糊糊中总是高喊一些囫囵的话,谢琼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都怪谢琼林!”
谢韫眉头一皱:“这事与香宜夫人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她,大哥怎么会误闯了东宫禁地,又怎么会不明不白生病!”谢琼珠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听得谢韫夫妻若有所思。
谢佳昂又睡着了,谢韫翻翻他的眼皮,探探体温,却是做不了什么,谢夫人见他犹疑,便说:“老爷上朝辛苦,不如先去换了衣裳,再来看昂儿。”
谢韫点点头,与老妻一起走出去,吩咐一双儿女照看好他们的长兄。
“老爷可是在想岑家的事?”谢夫人问道。
谢韫扶着腰上玉带:“不瞒夫人说,是。”
岑四死得有点惊世骇俗,今天/朝上御史台还参了太子一本,那有什么用,东宫给出了人证物证,最多只能参太子一句动用私刑。
“那佳昂……”谢夫人浑身一抖:“佳昂怎么办?”
“夫人安心,若佳昂当真碰到殿下的雷池,就不止病这一场这么简单了。”谢大人也不知是在安慰老妻还是安慰自己:“这些日子你多约束他们,不要出去惹是生非,尤其是佳明,他和李家三郎君同在国子监读书,让他摆清楚自己的身份!”
谢夫人不服气地说:“佳明的性子老爷你也知道,最是温和谦恭的,至于佳昂,你没听珠儿说吗,如果不是谢琼林那小骚蹄子托他办事,也不会……”
“夫人!”谢韫打断她的话,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香宜夫人如今身份不同以往……”
“还不是老爷当初送她进宫,她才能飞黄腾达,可你看看她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如果当初是我们珠儿进宫得了恩宠,你现在的位置就能往上挪一挪了……”
谢家管采买的管事捧着盒子快步进了院子:“老爷?夫人?”
谢韫停住脚步:“何事?”
“这是新季度从南边买上来的海牛油……”管事的打开盒子,属于动物油脂的淡香从里面飘出来。
谢夫人一看就火了:“海牛油一钱千金,老爷买这么多做什么!”
谢韫忙将下人打发走,拿着盒子左右看看,对气呼呼的谢夫人说:“这是要送去宫里的……”
“你要拿去给那骚蹄子?不行,我不同意!”谢夫人夺过谢韫怀里的盒子抱得紧紧的:“她进宫那么久,我们府上也没得一点赏赐,光往里贴钱了,我不同意!”
“夫人!”谢韫苦口相劝:“我知你不喜琼林,可是她现在是宫中的娘娘。”
“你这个说服不了我!”谢夫人把眼一瞪:“当初你带她回来我就不同意,这么多年我养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跟养了头白眼狼一般,如今还要我贴钱,你做梦!”
说完抱着盒子就走,谢韫无奈地追上去又是一顿苦口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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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东宫——
天刚蒙蒙亮,明稷从睡梦中睁开眼,探手一摸发现太子不在,心头一喜,她翻身坐起来,趿拉上软鞋给自己倒了杯水:“来人。”
有钱推门:“娘娘?”
这一看差点将她魂吓出来:“您怎么自己下床了!?”
她连忙进殿,像个老母鸡围在太子妃身边:“殿下让您好好休养的。”
“太子呢?”明稷喝了一口水问道。
有钱眨眼:“今日是大朝会,殿下进宫了。”
“呼——”一听说太子不在,明稷腰板都挺直了:“更衣!”
“殿下不让您私自出去……”有钱劝道:“您重伤未愈,太医让您好好修养的。”
明稷接过有貌递来的帕子,认认真真擦了一把脸:“听说三哥被罚了?我回去瞧瞧他,你待会儿派一个腿脚快的进宫,去跟殿下知会一声。”
太子没顾上罚李明林,倒是被昭氏揍了一顿,听说两三天没下床了,更何况明稷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回李家看看,这一趟是势在必行。
太子不在,其余的人哪里拦得住太子妃,她叫人套了个马车,神清气爽出门了。
昭氏一听说女儿回来也吓了一跳,忙忙放下手里的事出去迎,看她消瘦了一圈,拉着手不放:“你伤还没好,这么急着出来做甚么啊?”
“听说三哥因为我挨罚了,我来瞧瞧他。”明稷跟着昭氏往里走,问:“阿嫂呢?”
以往徐氏一般都是跟在婆母身边的,今天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昭氏解释说:“眼看马上就要下雪了,你阿嫂去给江儿送衣裳。”
明稷点点头,拉着昭氏的手:“刚好,我好久没有跟阿娘说过体己话了。”
李明林听说妹妹回来了,忙一瘸一拐地走来相见,龇牙咧嘴地跨过门槛,欢天喜地:“稷妹!”
明稷围着他左右瞧:“三哥,你的伤不要紧吧?”
昭氏板起脸:“他皮实着呢,挨两下又不算什么。”
李明林伤在屁股上,坐是没法坐了,只能在两人身边徘徊:“看到妹妹没事就太好了,你不知道,你那天流了好多血,把太子吓得啊……”
昭氏瞪他:“伤不疼了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明林立马闭上嘴,心有余悸地捂着屁股,他被昭氏打了十大棍,现在看见母亲还怵得慌。
“我还是读书去吧,稷妹和阿娘肯定有话要说,我不打扰你们!”李明林被昭氏看得心慌,连忙贴着墙溜出去,不一会又探头回来:“稷妹好容易回来一次,我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蜂蜜鸡,一定要在家吃顿饭!”说完风似的溜了。
昭氏摇摇头,从一旁的梨木柜里取出两盘糕点:“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明稷示意有钱她们都出去,把门掩上:“阿娘。”
她解开右手上的绸带,问昭氏:“阿娘,我这伤,到底是怎么伤的?”
昭氏准备糕点的手一顿,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纤细修长,白皙的皮肤称得上吹弹可破,可是从手腕到手肘却有一条歪歪扭扭、丑陋至极的疤。
“我磕到了头。”明稷的话仿佛在解释什么,实际上她更希望昭氏为她解释这伤,不,解释李明楼的事:“有些事记得迷迷糊糊的。”
昭氏嘴唇动了动,对她贴身的嬷嬷说:“去请曹神医来把脉。”说完她看向女儿:“头还痛不痛?”
明稷摇摇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有些坐立不安,抚摸着右手上的疤,看向门口。
昭氏叹了口气:“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
明稷想说什么的,脑海里的一幕幕像电影一下飞速闪过,快到让她抓不住,她一下子颓了下来,拉着昭氏的衣角:“阿娘。”
“殿下在查李明楼。”
昭氏心里一个咯噔:“稷儿你说什么?”
“他一直让迅奴在虚城和崤地秘密调查李明楼的事。”明稷垂着眼帘,心说原主到底给她留下了一个什么惊天大锅啊。
这要是让太子知道李明楼就是她,她就是李明楼——
明稷浑身打了个颤!
那是什么修罗场简直无法想象!
昭氏连退了两步,扶着桌子差点没晃过神,她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最差的结果无异于太子知道这个秘密。
可是如果太子知道,就意味着他同时反应过来太子妃婚前女扮男装与兵营一群男人同进同出的事。
昭氏有点头晕,昭氏站不住了,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抓过女儿的手心狠狠打了一下:“你这丫头,从小到大都让我不省心!”
“夫人,曹神医来了。”晚嬷嬷推开门,请进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这曹神医穿着一件翠绿色的长衫,胡子和头发已经全部白了,在颔下扎了个小辫子,看着不太正经。
他昂首阔步走进来,给昭氏拱手:“李夫人。”
昭氏连忙站起来还礼:“曹神医,还请神医给小女再把一次脉。”
曹神医翠绿的衫子在明稷面前一晃一晃的,她看着老头布满沟壑的脸和睿智的眼神,将手递过去:“劳烦神医了。”
曹神医捻着胡子仔细探她的脉,又仔细查看她的脸色和后脑勺磕出来的伤:“怪,真怪。”
“按说你脑中的淤血不该化得如此之快的。”
曹神医问:“可有头晕、眼花、心悸等症状?”
明稷摇摇头:“偶尔会头痛,但是一会就好了。”
“你当年的伤太重,苏醒后导致缺失了一块记忆,但你好像……”曹神医一边写着药方,一边紧锁眉头:“或许是李老大人保佑吧!”
他将这一奇迹归为先祖保佑,明稷听得云里雾里,问道:“那神医,我的手?”
“只能好好将养着了,经脉全断,老夫将其全部接起来容易,但是想要和完好无损的比,肯定是没办法了。”曹神医写完方子吹了吹,交给一旁的晚嬷嬷。
昭氏一直密切关注着曹神医说的话,看着女儿的手直叹气:“多亏神医,否则稷儿这手肯定是保不住的。”
她的伤是被大刀从手臂内侧劈下去造成的,整个小臂的经脉尽断,能恢复到如今已经是个奇迹了。
明稷点点头,向曹神医情深意切地福了一福:“多谢您。”
曹神医避开半个身子:“你是世中身份尊贵之人,老夫受不起你一拜。”
他举止有些方外高人的风范,明稷吩咐有钱取来诊金——是整整十锭黄金:“曹神医请一定收下。”
那神医也没有拒绝,吩咐药童面不改色收下以后,难得对明稷笑了笑:“娘娘出手阔绰,老夫虽身在方外,奈何膝下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徒儿。”
明稷笑着摇摇头,她明白的,人都是要恰饭的嘛!
“老夫再送娘娘一句良言。”曹神医认真道:“凡事莫要较真,当退则退。”
明稷听得一愣,十分想拽着这老头晃,你们世外高人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吗?啊??
能好好把话说清楚吗??
曹神医很快就走了,昭氏将药方拿过来看了看,又吩咐晚嬷嬷重新抄一份送去宫里,这一份拿去抓药。
明稷疑惑:“阿娘这是在做什么?”
昭氏解释道:“你姑母精通药理,让她帮着瞧瞧,毕竟是要入口的东西。”
明稷点点头,眼看到了中午,她便和昭氏、李明林三人用了一餐午膳,午后,昭氏见她疲惫,忙将李明稷出阁前住的水榭云台收拾出来,让她去好好睡一觉。
明稷养病这些日子精神不济,也没有推脱就去了。
水榭云台是一处建在水边的绣楼,李明稷虽然好舞刀弄枪,但昭氏对女儿的吃穿住都是比着闺秀置办的,这绣楼建得精巧异常,一面朝着将军府里的小湖,一面正对着花园,等到春夏百花盛开的日子,别提多美了。
午后的微风拂过水榭云台挂着的纱幔,明稷睡得有些燥热,水榭云台没有地龙,屋内是用炭盆取暖的,她一下被热醒,摸摸汗湿的额头,有些疲惫。
有钱几个人在楼下边做活边说话,明稷赤着脚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