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幸甚至哉——关心则乱
时间:2019-10-04 09:17:24

  文修君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阿母,您是不是受了小舅父的欺骗,给他们利用了而不自知?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啊!”王姈越想越害怕。
  文修君怒骂:“什么‘他们’!乾安王府是我们的根!没有乾安王府哪有你这孽障!”
  王姈不甘心的哭道:“阿母,我听说外大父还在时,小舅父根本没将您看在眼里,平日对您多有轻慢,你何必为了他自毁前程啊!”
  文修君固执道:“这不单单是为了你小舅父,也是为了重振乾安王府的声名!为了你死不瞑目的外大父,我非要帮你小舅父不可!要不是你那蠢材父亲始终无法遮掩,待你小舅父事成,你就有乾安王府做靠山了!”
  少商掌心一痛,伸手来看,却见自己的小指指甲已掐断了。她缓缓走开些,略背过这对母女,轻轻给自己手掌吹气。
  王姈睁着泪目,尖叫道:“什么靠山不靠山的!别说小舅父万万不可能成事,便是外大父还在,连阿母都没沾上乾安王府的光,何况我?!”
  文修君指着女儿气急败坏的痛骂:“你这毫无心气的孽障,果然是你那蠢材父亲的种!”
  王姈急促的喘气,努力道:“好,这且按下不提。我只问阿母,您冒了阿父的名义去为舅父聚集钱粮,若是事发,别说阿父难逃一死,几位及冠的兄长最轻也是流放,除了阿母能藉着皇后逃过罪责,王家满门皆要遭难,阿母难道……丝毫不顾及这些?”
  文修君沉默了,就算不关心丈夫死活,儿子们到底是她亲生的。片刻后,她道:“为了成就大事,有些也顾不得了……”
  少商呵呵冷笑,觉得槽多无口,王姈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此时她脸上已看不出哀戚了,反而镇定的离奇。
  “阿母。”王姈轻轻叫道,“女儿想问的都问完了。现在想告知阿母两件事,好叫阿母走的安心。”
  文修君脸上犹疑:“什么事?”
  王姈道:“昨日,乾安王被陛下拘到都城,陛下责问他意图作乱,谁知他将一切都推到了阿母身上。舅父说,他既不知道这些钱粮是来自彭逆,也不曾有过谋反的意思。只是因为封地贫瘠,他才向央告阿母,索要财帛,好让姬妾儿女过的宽裕些。”
  文修君犹如受到重击,身形不稳,定了定神后,她强笑道:“阿弟这样说也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要先保下性命再说。”
  王姈又道:“还有一事。”
  少商侧眼看去,发觉她眼中流露出一种与适才文修君十分相似的狠毒。
  王姈道:“人人都说阿父庸碌无为,其实不尽然。阿父纵是再无能,至少有一桩好的,那就是识时务。外大父有二十多个女儿,十几个郎婿,陛下为何单单予阿父以高官厚禄,好安抚外大父的余部?当初皇后未嫁陛下前,阿母与娘娘也不见得格外姊妹情深啊。”
  她一字一句说的分外缓慢,似乎要生母听的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文修君呼吸急促了,她隐隐察觉到什么。
  王姈继续道:“女儿来告诉阿母。这是因为当初外大父举兵叛乱时阿父察觉到风声,暗中给陛下报了信。虽则陛下早有防备,但也念阿父的功劳。后来阿父私下对女儿说,当时虽然外大父远较陛下兵强马壮,但他以为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文修君全身颤抖起来,喉间咯咯作响,双目突出,愤恨难言。
  王姈笑了笑,又补上一句:“阿父还说,其实外大父帐下的那些将领中,有如此念头的不止一个两个,他们都觉得陛下才是当世无双的真英豪。不然,外大父怎会兵马未动,就事败之势无可抵挡。”
  文修君终于能动弹了,疯了似的扑过来,少商一脚踹开大门,守在外头的仆妇们立刻冲进来制住了文修君的双臂。
  王姈再度跪下,声音镇定安稳:“女儿就此拜别阿母,愿阿母来世安好,无灾无难,万事顺遂。”
  文修君被反剪双臂,披头散发,形状狼狈。她发狂的大喊大叫:“王淳,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出卖我父亲……”随即被堵住了嘴。
  王姈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跟着少商走出门外。岑安知见两女出来,笑的活像枚糖烧饼,然后领上小黄门大步踏进居室,同时在身后关上大门。
  王姈定定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双手十指紧握,用力到指节发白。她低声道:“阿母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宁肯让我们去死也要护着乾安王府。这样的母亲,我绝不原宥!”她回过头来,冲少商勉强一笑,“回去后,我斗胆要向陛下上书一函,到时还要请娘娘代为呈上。”
  少商道:“你要向陛下说什么?”
  屋里传来挣扎扑腾的声音,显然文修君不甘愿如此平静的自尽。
  王姈恍若未闻,脸色苍白的继续说:“……我们王家本是谋逆不轨的乾安余孽,然而承蒙陛下仁厚慈爱,宽宏大度,这些年来容忍父亲的平庸无能,给予我家荣华富贵,王氏一门感恩不尽。家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早已仁至义尽,要如何处罚王家都是理所应当,王家上下绝不会有半分怨言。对小女子而言,陛下不但是掌管天下的君王,还是一位慈祥的长辈,小女子会日夜拜求上苍,护佑陛下万寿无疆,安康无忧……”
  此时,屋内传出一声痛苦嘶哑的凄厉叫喊,应是文修君服下毒酒后发出的声音。王姈再也熬不住了,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当夜王姈就发起烧来,她居然强撑着还是写完了信,然后请托少商转交给皇后,皇后看完后递给皇帝。王姈的书法文采都算不上高明,不过胜在情真意切,恭顺谦卑,以及……呃,马屁山响。皇帝读后果然气顺许多,对王家的处罚便又轻了三分。
  原本只给王家留三成家产的,现在改为只罚没三成;王家父子原本要流放闽南的,现在改流放荆南了。同时皇帝还赐王姈一份嫁妆,并加了她的未来郎婿一个散职虚衔——王姈嫁的就是荆州江夏的望族,何况还有大把家产,王淳老哥显然将来坏不了。
  彭真和一干附逆他的党羽,以及家中有所参与此事子侄尽皆论罪,家产抄没,各家成丁流放瘴南,其余妇孺孩童发回原籍——当时曾有几位大人表示处罚轻了,这样扯旗造反的大罪居然没有满门抄斩。皇帝发话,难道非要学前朝动不动就族诛?
  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众臣都没再反驳。
  反倒是将罪责推的一干二净的乾安王似乎最遭皇帝的厌恶,至今被关押在北军狱里不闻不问,周遭的谋士亲随都快被杀光了。
  眼看雨过天晴,正当少商以为太子终于可以不用再愁眉苦脸之时,朝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少商注意到的韩大人,在皇帝给彭真王淳论罪后忽然提出,应给太子下一道问责诏书,令太子好好自省,警醒日后,好规制身旁亲近之人。
  皇帝勃然大怒,两日内下了三道问罪诏书,让韩大人自认‘僭越逾礼’之罪,这位斯文的韩大人也是个有气性的,二话不说认了罪,然后就自尽了。
  皇帝情形过来就后悔了,追赐韩家财帛粮食,安抚家属,并让有司以重礼安葬韩大人。
  一时间,朝中固然无人再问责太子了,但东宫也门庭冷落。
  少商看皇后郁郁寡欢,只好去主动去劝慰太子,找到太子时他正坐在东宫侧殿外的台阶上,凌不疑站在一旁陪着。
  夕阳西下,空无一人的阶陛上笼着一团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凌不疑身前却划出一条长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凌不疑大步上前将她拎过来,按在阶梯上坐下,戏谑道:“你喘的像个破风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后再给你添十个博士授课,你也不像个淑女。”
  少商很难得的没理这两人的玩笑,大声道:“殿下,你别理那些人说你的坏话,他们没一个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实,我在这东宫位上这些年,真是好生疲惫。从小被耳提面命要敬慎勤勉,有友爱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时时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没有贪赃枉法,欺下瞒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们!有时想想,我真愿意像外大父推让家产一样,让出这储君之位……”
  他话还没说完,少商就大惊失色:“殿下,您千万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将家产让了出去还能春花秋月,洒脱自在,可您不能啊!妾只问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来的废太子么?”
  太子一怔。
  “有。”凌不疑道,“若是算上东周列国,至少有……”
  “你别捣乱啊!我这说正经事呢!”少商气急败坏。
  凌不疑温柔的笑笑,他想起适才皇帝对他诉苦时说的话——“……纵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经是太子了!他性情虽柔弱,但宽宏大度,有他在,下头的弟妹都能平安无虞。可若将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他还有活路吗?!”
  少商继续对着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让出储君之位后由谁接替呢?照长幼嫡庶就该是二皇子了。他可不会谦让推辞,定是喜不自胜,喜形于色,喜极而泣,让他上还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让二皇子当储君么,你这是在祸害天下苍生啊!”
  太子被女孩气势逼的连连后挪,赔笑道:“二弟也没那么差。唉,若是个聪敏能干,名声又好的皇弟,我真的愿意……”
  “愿意什么啊愿意!我看哪个皇子都没您好!”少商大喝一声,转头道,“凌大人您别干站着,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
  凌不疑笑了下,道:“我来传陛下的口谕,陛下让太子安心,不要忧谗畏讥,束手束脚。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陛下说的好!”少商大赞,“殿下你听见了没,陛下都对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着摇头:“父皇这是怕我不得善终,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实情,正打算再劝两句,忽听凌不疑道:“适才殿下说‘聪敏能干,名声又好’。要知道,当年子受辛也是聪敏过人,力拔山河,结果呢,落的个亡国暴君的名声。名声好?当年姚重华也是众人皆赞其谦逊,伊放勋赏识,将女儿相配,着力重用,结果呢,早早禅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认真道:“子受辛是谁?那姚重华和伊放勋又是谁?这几人我觉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时想不到是哪个了。”
  太子和凌不疑同时凝固了数秒,过了片刻,凌不疑道:“子受辛是纣王,伊放勋与姚重华是尧帝与舜帝。”
  少商有些尴尬,干笑道:“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原来是他们啊……呵呵,呵呵……”
  太子指着女孩喷笑,一时倒忘了愁绪。
  ……
  又过了两日,凌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给即将出嫁/流放的王家众人送行。
  王姈看着气色不错,对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厉害,可是以后我却要学她的样子,在荆州尽力庇护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壮志’,只要吃喝玩乐就够了。”
  少商看着她有心亲近的样子,心中一哂。要说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继承了文修君的决绝与王淳的识时务。
  不过,她也不讨厌。
  怎么说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浴火重生,那么王姈就是无处泊靠时竭尽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无可厚非。
  不过她今日想见的并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马车中,少商支着双肘歪头出神,凌不疑说了两句她都没听进去,一直答非所问。
  凌不疑皱起眉头,将她的下巴扭了过来:“你怎么了,从适才与王淳说过话后就呆呆的。王淳说了些什么?”
  少商将自己的下巴挪开,看了凌不疑会儿,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隐隐绰绰许久了,可之前千头万绪,烦扰不断,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势安定,我就问了王淳两句,以解我心头疑惑。”
  “什么疑惑?”凌不疑心头犹如闷鼓敲响。
  “楼犇诈城冒功,乾安聚拢钱粮。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了?”
 
 
第128章 
  为凌不疑驾车的汉子是一名姓金的汉胡混血,是凌不疑十五岁去边城时救来的,举凡与马匹相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便是在崎岖小路上驾车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面上摆着微笑,口气却发寒:“那日文修君说‘王淳始终遮掩不好她才落的这个田地’,也就是说,王淳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依着王淳诸事求你的性子,既早知此事,怎会不去央求你救命?”
  “适才王淳告诉我,直至崔侯大军开拔他才知道被冒名与彭真串谋之事的,随即软禁了文修君,再派心腹去追赶大军。盼着找到你后,央求你一举击杀彭真,再率先冲入寿春将彭府烧个干净。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时你已离开崔侯大军,而且在周遭四处巡视,致使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
  ——这是王淳原先的计划,但是因为找不到凌不疑,他只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后,暗中找人求彭真别把事情说出去,以后彭家老小他定会照料周全。谁知彭真全然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少商歪头看着男人,“像你这样的人,连太子妃一个管别院的堂兄有几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独自离开大军呢?万一崔侯受伤无法理事,万一大军遭伏击伤亡惨重,你难道不用飞驰回援?王淳以为的理由,我一个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不愿意让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错眼的盯着面前的青年男子。
  凌不疑看着自己微微握紧的拳头,将修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开,搭在膝头:“这俱是你猜测之言,不过权当是真的。那你以为我为何要这样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脸颊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时就会这样装的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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