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头整理,左手、右手都被占用, 那个包装方方正正的项链盒子搁在腿边,无暇顾及。
杨劲又收手,帮她提起包装盒的两根带子,挂在她左手的手指上。
李清一稀里糊涂说了句“谢谢”。
杨劲卸下她手上的东西,重新将手掌展开,这次李清一没办法装作看不见。
“我们说定了?”
“……嗯。你周日来接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
“我不会再辜负你,你也别把自己藏得太深。我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面对你的同事、你打篮球的那帮朋友。如果你想让我现在见咱爸的话,我……”
“不用!我是说……先不用,以后再说。”李清一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只虚搭了四根手指,杨劲握了握,李清一适时的抽出手来。
他想多握几秒,想把握住这种温暖、充实、踏实的感觉。起码,让它顺着手掌的血液流入心脏,可惜并未如愿。
李清一重新抓起行李,再次的抬头,对上杨劲的目光,他连姿势都没变,手心朝上虚擎着:“我老觉着不踏实。要不我把你送到小区门口?”
“不用不用。”
“要不我今晚住这边?”
“不用不用。”
“要不,你亲我一下。”
李清一心软了。像初春第一股山泉,涓滴细流,在厚厚的冰层深处叮咚流淌。
她再次放下行李,左手攀上他的肩,二人身量悬殊,李清一右手负重,有点费力。
杨劲微驼着背,低头去就她的唇,没想到李清一左臂稍稍用力,将身体吊得更高,在他额角轻啄一下。
杨劲刚想揽紧她的腰,将她锁进自己怀里,无奈女孩子手臂卸了力,用目光轻扫着他的脸说:“杨劲,这个时刻也算。”
“算什么?”
“算你在我眼前。”
※※※※※※※
周日上午,杨劲在床上收到李清一的短信:“家里有事,跟我爸出趟远门,不必来接。”
回复后再无音信。
此后一周,杨劲再也联系不上李清一。预感不妙,再结合冷静后的推理,他决定出其不意,造访她的住处。
室友谨慎地盘问一番才开门,面对有型有款的男人,她也未敢卸下防备:“她不在。”
“她去哪了?”
“她搬走了呀”室友故作意外表情,那意思是:她是你朋友,她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噢……那她搬到哪了?”
室友舔舔嘴唇,李清一留下的话犹在耳侧,心想眼前大概就是那个“不靠谱儿的”了。
“是这样……”杨劲迅速编了个瞎话,“我是她单位的负责人,关于她工作的事,想找她单独聊聊。”
室友扬了扬眉:“哦!那您明天上班找她吧。”说着想要关门并结束谈话。
杨劲轻抵住门:“她明天会上班吗?”自觉这个提问十分没水平,又自己搭了个台阶:“那行,我明天上班跟她说。谢谢。”
隔了一个周末,杨劲做好心理建设,拨通编辑部电话。
他思前想后,打了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腹稿,就差用上名侦探柯南的变声器。
他的计划里,自称是杂志社的作者,最近联系不上编辑李清一,自己丢了手机,有些稿件的遗留问题,想和李清一通个电话。
编辑部的电话空响无人接听。
通过社交软件才知道,杂志社刚开完选题大会,集体采风去了,朋友圈的合影里没有李清一。
这是杂志社一年一度的例行活动。
一年前,杨劲初次参加杂志社的选题大会,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氛围里,李清一故作镇定地与他隔桌而坐,煞有介事地议论选题……
杨劲猛然发现,区区一年时间,发生的事情委实不少。
现在,他刚刚定下心神,想要抓住某个线索时,那个线索毫无预兆地断了。
第三个周末,李爸起早与人钓鱼,太阳最毒的时候才收摊,鱼竿和鱼筒挂在电动车后座,在楼下车棚锁车时,有个穿着不欲的年轻男人向他走来。
杨劲十一点就到了。
他没有任何联系李爸的方法,就把车停远一些,等在楼下。
有几个孩子互串家门,住在相邻的单位,互相吆喝着跑来跑去。
来回跑了几次,大点的孩子有心眼,已经留意了杨劲。
有两个年纪小点的,在花圃里划圈圈,一个说这是我的空间站,另一个说我才是宇航员,这是我的空间站。
自称宇航员的孩子,穿了背心和七分裤,但他太瘦又被晒得太黑,裤子长及脚踝,又肥得挂不住,他每撅着屁.股画一下,就要直起来抓一把裤子。
杨劲原来站在阴影里。
省城和吕县的区别:省城的夏天,就算阴影底下也是热的。吕县就不同,哪怕是正午时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体感依旧还算舒适。
只是进出的居民,总会多看他一眼,让他稍觉不自在。
他离开阴影,走去小花圃。站在边上看,心想某人小时候是不是也在这儿玩。
大一点的孩子唤他们快走,俩小孩置若罔闻,那个掉裤子小孩还对杨劲说:“你是外星人吗?”
杨劲蹲下来,指着花圃范围说:“我就是这个星球的。你们在我的星球建空间站,经过我允许了吗?”
俩小孩被问傻眼。
大孩子勇敢地走过来:“这不是你的星球,这是公共的地方。”
杨劲正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掉裤子小孩朝他迈了几步,杨劲手里吊着的车钥匙吸引了他。
他从被改造成菜园的花圃走出来,眼睛盯着杨劲的车钥匙,不料布凉鞋里卡进泥土或小石子,硌得脚疼,只好边抬腿边弯腰去抠。
小孩子身体的感觉统合不好,杨劲伸手扶住他,让他搭着自己肩膀,帮他把布凉鞋脱下来,把小石头倒出来……
小男孩闻到陌生人身上清凉又高级香水气味,呆呆的不好意思。
杨劲帮他穿上鞋,抬头问:“你几岁了?”
小孩咧嘴一笑,甩开肥裤子跑远了。
笑容一闪而过,两排小牙齿还挺白。杨劲脑中一闪,用自己年龄减去3,勉强还说得过去,又用自己的年龄加上3,无意间皱了皱眉头。
就在这时,他看见李爸把电动车骑进车棚。
杨劲穿了白色休闲T恤,阳光下闪着光,李爸看他一眼,继续摘后座上的东西。
提着东西往楼门走,又看他一眼。
杨劲适时上前:“叔叔。”
鱼在筒里蹦了一下,李爸没看鱼筒,淡定地看着杨劲。
“叔叔您好,我是李清一的男朋友。”
李爸四下看看,小孩散了,来往无人。“你找她还是找我?”
“我找不到她,才来找您。”
大太阳底下,鱼也觉得不适,又蹦了一下。
李爸说:“你找我没有用啊。回吧。”说着提桶走了,杨劲赶忙跟上。
李爸穿着雨靴,深灰色汗衫后背晒褪了色,变成色度不均匀的浅灰色,穿久了变薄了,可李爸爬楼梯时泰然自若,毕竟是自己地盘。
杨劲跟了一层楼梯,见李爸没有异议,快步跟上,殷勤地接过鱼筒。
这就是李她家!陈设有些老旧,小物件也很多,但是很干净,生活用品摆放合理,触手可及。
第85章
柜里有几双备用拖鞋, 杨劲认定其中一双女士拖鞋是李清一的, 盯着看了一会,还是决定拿男款来穿。
李爸已经换上自家随意装扮, 背心短裤, 在厨房喊杨劲:“要在这吃饭吗?”
很普通的两居室,杨劲正猜测朝北的一间是李清一的卧室。李爸陡然一喊,吓了一跳。
下一秒,李爸从厨房探出头来,晒了一上午, 头发还是乱的。“帮我拿剪刀。”
杨劲把电视柜上的剪刀递过去。李爸背过身蹲下。
他面前是一个挺大的不锈钢盆, 好几条鱼, 有点转不开身。
李爸说:“都说了,找我没有用。”
狭长的厨房, 杨劲侧身走过去, 蹲在鱼盆的另一边:“她可能觉得,我之前态度不够认真,加上, 家里和我本人遇到些事……搞不好要坐牢那种, 就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因为什么坐牢?”李爸盯着他的一身行头。
杨劲忙解释道:“现在已经澄清了。被控告是渎职、滥用职权、贪.污.受.贿那一类。”
李爸低头看鱼,若有所思。
杨劲没话找话:“这是水库的鱼吗?真大个儿。”
李爸说:“水库鱼不如这个,活水里的鱼才好吃。”
“您钓了多久啊?这得钓一天吧?”
“早上五点出门。赶上一阵子上鱼, 扔下去就咬钩,就那几个小时。”
杨劲个子太高,蹲着十分局促, 可赞叹的表情神态都十分到位。
李爸把剪刀把手那端递过去:“想吃哪条,自己收拾。我先去洗把脸,草柯又是露水又是虫子。”
李爸去卫生间洗漱,杨劲蹲在鱼盆前,一片茫然。
卫生间的水声止息,杨劲终于咬紧牙关,掐住一条不那么生龙活虎的,那鱼也不服气,一挣扎,其他鱼也跟着蹦达,盆里的水溅了一地。
无奈,他双手将鱼掐离水面,鱼身滑不溜手,鱼死命一挣,就轻松逃离杨劲的控制,在厨房瓷砖上狂舞。
李爸走回厨房时,杨劲正满地抓鱼,最后将后按其在墙角,脸上、衣服上都湿了,也分不清是汗是水,还是鱼身上的黏液。
李爸靠在厨房门上,平静地说:“我家姑娘,我了解。她对人没有防备心,也轻易不会难过。”
杨劲窘迫地窝在墙角,双手按鱼,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是是是,我就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全、不长远,我没想到让她那么伤心。”
“啪!啪!啪!”鱼积攒了一波力气,再次死命挣扎。
李爸说:“老话说门当户对,滥用职权罪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犯的,我女儿肯定没骗你……她的家庭情况……”
杨劲终于再次掐起鱼。
鱼在地面蹦跶累了,身上的水分蒸发,手感变得干涩,杨劲觉得容易掌握一些。
“叔叔,您多虑了。我就是个公务员,拿的也是死工资,充其量比她早工作几年,工资条上没比她多多少。”
他死死抱着鱼,走到李爸面前:“叔叔,您看着我行吗?李清一躲着不见我,我就先来问问您的意见。只要您点头,我再找她,我有的是耐心。”
经李爸示意,杨劲将鱼放进水槽。
又乖巧地去水盆里捞出剪刀,磨刀霍霍下不去手。
李爸接过剪刀,刀把手向外,他一手抓着剪刀合上的刀刃,一手去摆弄鱼的身子。
“我看你不行。”
下一秒,“邦”的一声,手起剪刀落,手柄实实地凿在鱼头上,鱼眼的正上方。
鱼最后挣扎一下,没了声息。
杨劲心里又是一凛,手上黏腻的感觉还在,鱼的灵魂却已经升仙。
李爸用剪刀剪去鱼尾和鱼鳍,动作极其利落,嘴上说:“她去北京了。”
“啊?”
“辞职了,去北京了。”
盆里的鱼蹦得更加欢畅,杨劲一阵虚脱,李清一家什么都好,只是过堂风太凉。
李爸用刀刃刮掉鱼鳞,两分钟后,鱼已被开膛破肚,李爸说了两次,杨劲才听清,去门边把垃圾筒拿了过来。
李爸将鱼的内脏丢进桶内,放水将鱼冲洗得干干净净。关掉水说:“你还要在这吃饭吗?”
酱焖鲤鱼。杨劲第一次吃到这种做法,酱汁将鱼肉包裹,口感更嫩,新鲜的葱花和香菜提味,还带了点汤汁,杨劲将汤汁倒在米饭上,吃光最后一口饭。
告别时,李爸说:“你以后有孩子就知道,当爸的,最不希望女儿受委屈。如果不是我女儿的错,有人欺负到她头上,搁十年前,我还会跟他拼命。但到了我这年纪,就会想算了,往前看,好好找个顺心如意的人,知冷知热地过日子,比家里有金山银山都强。”
杨劲频频点头,并说改日再来拜访。
李爸摆了摆手,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再来。
※※※※※※※
李清一像一条鱼,此前一直住在鱼缸里,定期有人换水、加氧、喂食,她不知道除了鱼缸,还有无限辽阔的江河湖海,不知道除了鱼食,还有稀奇庞杂的世间百味,不知道有以她为食的其他鱼类,不懂危险与弱肉强食。
一个偶然契机,她见识了庞大水系、暗涌奔流。来北京的前几个月,对她来说,所见、所闻、所感,皆是新鲜与刺激。
她随着人流挤进地铁,步速不由自主地加快,路过□□广场,看到了着过一场大火的中央电视台,听到各地口音和纯正的京片子,吃了卤煮、爆肚、涮羊肉,坐过双层巴士,逛过清代皇室的后花园,跟比自己年长或年轻的人谈话,感觉到了身处北京各自奋斗的各色人等,有冷漠、有疏离、有温暖、有苦涩,也意识到一座体量庞大的城市里,人类智力与体力的悬殊。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只容得下一张床,是一个三居室最小的一间。
二房东是个做生意的夫妻,客厅里摆满了纸箱子,卖些李清一不认识的小机器。另外一个房间住了一个女孩,常常房门紧闭,偶尔夜里听到拉竿箱拖过门坎,她才知道有人回来,但是第二天上班又见不到,可能在睡觉,或者已经走了。
李清一的试用期工资,刚够支付房租、杂费和基本生活。好在她从杂志社辞职,工资卡里还有些积蓄,她尚有底气在美食网站找有特色、网评很好、人均消费又不高的馆子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