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月被吓得直往后退。
“闹够了!”宋吟晚猛的起身,抄起桌上的瓷碗‘哐’就砸了个稀碎。
红豆沙洒了满地,不偏不倚全在封戚氏的脚面上,顿时烫得她尖声直呼。
宋吟晚冷眼瞧着,“云隐斋岂是让你们撒野的地方!”略作一顿,“脸是自己要的,不是别人给的。别等到被人踩了脚底下了才想起来捡。”
封戚氏这会儿已经是被烫麻了,只听了宋吟晚那话,浑身的血液尽数往脑袋上冲,嗡嗡响。她自认是好声好气赔尽了笑脸,话也是在情在理,却被如此刻薄恶毒相待,连着几个‘你’气得颤声说不出话。
好半晌才道,“宋吟晚,你要这样锱铢必较,我也把话敞明了。这事儿闹起来伤得是一家人和气,设赌的事儿传出去看看到底损的是谁的颜面!”
就宋吟晚那破名声在外,什么棋局,怎可能是有真本事,还不知是耍了什么阴毒手段!
宋吟晚与她面对面,气氛僵冷到了极点。
封戚氏忍着痛,不怕同她撕破脸了。宋吟晚虽然身上气势凌人,脸上却褪了血色,额头上冷汗涔涔。
在她看来,无非是怕了。
“早知如此何必呢。”
“八百两,三日为限,少一钱都不行。”
与封戚氏的话一同落下的还有宋吟晚,堪堪令封戚氏的得意僵在了脸上化作不置信。
宋吟晚睨着她,复又坐了回去,过了那一阵的阵痛。“莫说这张契纸,连同世福交引铺,十三坊当铺留的底据,你且想好了要多少银钱来赎。”
封戚氏霎时脸白如纸,“你胡说什么?!”
“侯府的金银窟里养出了蛀虫,中饱私囊。你婆母宠你,提携你,怕是没想到过养了头白眼狼罢。”
“不,不可能的,你怎可能会……”封戚氏强作镇定,牙齿咯吱打颤。在她说出那几家铺名时已是惶恐难安。
“我要查自然查得到。”宋吟晚道。唯一奇的是,她昨儿才交代下去查封戚氏,今儿起的底完完全全交了她面前。如此神速,除了四叔手笔不作第二人想。
眠春得了示意取来一红漆木匣子,里面是一叠的字据,田产铺面间杂金银细软,零零杂杂,俱是落了封戚氏的名和印子。
宋吟晚扶着匣子,阖上了盖儿,冷幽幽笑道,“大嫂就快回来了罢。”
封戚氏这会儿真真是吓得魂飞天外了,扑通一下腿软在地,再迎上宋吟晚的眼神,却似瞧出什么,忙是跪着挪近了她跟前,懊悔痛哭,“四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千万,千万别抖搂出去!”
难得封戚氏的脑子好用了一回。听清了宋吟晚说赎回,便是还有赎罪的机会。
证据全部捏了人家手上,如同被扼住了命脉,一切听凭,只怕宋吟晚觉得她不够诚心,苦苦哀求。
“当真是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封戚氏哭得脸上糊糟糟的,陡的一喜,猛是点头。“只求四婶能网开一面,不不不,这些东西我都会填补上的,求四婶高抬贵手饶了我这回!”
宋吟晚弯起嘴角,“那你且把乞巧宴上,你做的,旁人做的手脚,说与我听听。”
“这……”
——
过了晌午,蝉鸣扰人。
西面的锦澜轩里,丫鬟取了雨伞样的罩子盖在了食案上。木骨作架,薄纱铺面,底下将将能看见颜色洪亮的腐乳肉,旁边佐一碟银丝卷儿,能蘸了吃,并几样爽口的拌野菜。
乃是封元氏给夫君封元宗留的饭菜。
一丫鬟匆匆从外头入,封元氏瞧见是贴身侍候的,便叫另两个下去了。“戚娘子去要借据了?”
“去了,还是一大早去的,结果被云隐斋的下人拦在庭院里干等了个把时辰。原说侯夫人是病了,后来瞧见‘四物汤’才晓得哪是病,就是女人那点子事儿,可把戚娘子给气坏了。”
“后来呢?可给了?”
“给没给倒是不清楚,只晓得戚娘子在云隐斋待的时间不短,走的时候脸色差得很。”丫鬟见主子皱眉,揣测宽慰了道,“戚娘子成日里打着大夫人的幌子,是大夫人身边亲信。那宴席无非是两边架起的擂台,你来我往,火自然是往那头烧的。”
封元氏低低应了声,心底却无端打了个突突。
正此时,衣着黛蓝锦服的男子兴冲冲地冲了进来,一口唤着一个‘澜儿’。
封元氏递了个眼神,那丫鬟便谨慎得不再言语。而她自己则笑吟吟地对了男人。“何事叫二郎这般高兴?”
“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做的好东西。”封元宗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出门看。
廊檐下,下人抬了一把木头椅子搁下。椅子打磨得光滑,底下两边是圆弧,封元宗伸手推了推椅子背,椅子便一前一后地摇晃了起来。
“你原来就爱荡秋千,这像不像?”封元宗像是急于献宝的孩子,又拉着她手将人扶坐了上去,“你且试试,可舒服?”
封元氏温柔地浅浅笑,“嗯,不但舒服,还很有趣。你这两天早出晚归便是在木作坊忙活这个?”
“你可是也不喜欢我去木作坊?”封元宗的神情一黯。
“不,不是,只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什么都想着我。”封元氏的手从扶手那移开,落在了他面颊,轻抚,“我怕担不起你这份好。不必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封元宗闻言展颜一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不如大哥能说会道,也不像三弟那么会读书,母亲总说我玩物丧志,瞧不上我,整个府里独独你支持我。知我心,为我忧。”
“我是你夫君,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封元氏不由也牵起嘴角,身子依偎向他,“能嫁二郎是我这辈子最大幸事。”女子柔柔埋首在男人胸膛前,温柔渐褪,化作满面森冷。
老天垂怜,将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送到她身边,怎可辜负!
第31章
两日过去,也不知是秦太医的方子起效,还是熬过了那阵,宋吟晚只觉同重新活过来差不多。
一想到每月都要这么来一遭,顿时打了个哆嗦。
不单是怕痛,还有那不顾避讳帮自个按揉的人。祝妈妈明里暗里提醒好几次,也不见他听进去分房。寻常男人避之不及的事在他看来似天经地义,在乎的只有她难不难受。
“汤婆子热敷是活血。”
“不约而同的做法是为俗,又岂是人人都需得去做的。”
“还是晚晚你在害羞?”
宋吟晚只消回忆起他当时眼神,心跳复又跳快了几拍,如在当下一阵悸动。概是因她心里头清楚,依四叔的秉性,绝不可能单为筹谋放下身段至此。
那真正缘由——
四叔曾言,‘心慕之,渴求之’。这一念起,就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小姐,这酸汤鱼很辣么?”枕月在旁侍候宋吟晚用食,就见人吃着吃着满面绯红的。
宋吟晚回过神,含糊‘嗯’了声,就听小丫头嘀嘀咕咕说忌吃冷的辣的,作势要端走。“……”
难得是眠春了解主子,“这是衡阳公主那边来的做法,酸汤是米和佐料发酵成的,味儿在酸香,淡而不薄,酸而不烈,不至于。”她一顿,兴起促狭,“小姐面色红润气色好,还不亏了咱们姑爷极会体贴人呢。”
宋吟晚不小心呛着,连着咳了几声,作势要抽那‘胆大欺主’的丫头。正此时便听到了从外面传来敲锣打鼓奏响的喜乐。
“奴婢听厨房那儿的说,是大房抬姨娘的喜庆事儿,听说是老夫人那的连襟外甥女儿,曾在侯府住过一段时日,很得老夫人喜爱。”枕月道。从下聘到迎娶,也就这几日的功夫。
“求仁得仁。”宋吟晚笑吟吟的,眼底掩过了精光。
封家母子俩对这位傅家小表妹都喜爱得紧,若不是生了变故,那傅婉儿早就是大房房里的人,而不是在外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
宋吟晚给封顾氏去的信便是告诉她这一‘喜讯’,亦是她为长嫂准备的一份厚重回礼。
一个‘清清白白’却又历尽世间险恶的傅婉儿,再重逢想必是感人。
“大老爷几日前才见,今个就纳进府。大夫人还未回来,戚少夫人和元少夫人都派了人去过那边了,想是打探去的。”眠春道。
“真想不到元少夫人看着柔柔弱弱,不声不响,做的事儿可阴毒。”提到那两位少夫人,枕月还记得戚少夫人后来交代的,虽说把她没陷害成的几桩往无足轻重上说,但小姐和封家三郎同被设计却是出自元少夫人之手。
正如戚少夫人所形容的,咬人的狗不叫唤。
眠春也不住点头,枉下人们都觉得元少夫人温柔良善,谁想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叫人发寒。
宋吟晚想起她收买眠春一事,眸中落了深思。经此,封元氏谋命的嫌疑更大。
“多予些人手和银钱,尽快查清楚底细。”
眠春点头应下。
此时,有丫鬟来报,道是侯府外妇人求见。谓之解忧。
宋吟晚让人请进来。
却见是个梳着蓝布包髻的圆脸妇人,秋香色对襟窄袖衫,下身束裙,透一股子利落劲儿。
“见过侯夫人。民妇于三娘,是长福酒楼的。这是新上的朝词措,和云翳,都是娘子们能喝的清酒,不得醉。”
待她遣退下人,听妇人又道,“民妇还是长生楼的探子,为夫人来报‘元澜’一事。”
宋吟晚原就觉得古怪,此刻霎时明了解忧之意,“前日子封戚氏之物?”
“正是。”于三娘禀,“侯爷有命,嘱吾等从今后为夫人效力。长福酒楼乃是门面,夫人若有差遣,尽管使人吩咐。”
这些人听命自己,却未必不会报之封鹤廷。宋吟晚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相反,察觉到那人周全心思。
“你们查到了什么?”
“元澜无父无母,随城北庙里的老乞儿过活。八年前因扒了封二郎的荷包而结缘,后封二郎迎其入门时,吾等便奉命查过,乃是老乞儿一手养大,人证颇多,并无疑处。”
“与我,或是与宋国公府可有什么交集?”
“求证过,并无。”
一个是犄角旮旯的小乞儿,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千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要说联系,怕也是嫁入侯府后飞上高枝这等奇妙际遇之说了。
宋吟晚沉吟未言。
“夫人且可放心,长生楼从来不以单面论据,但凡所查,必是属实。”于三娘又道。
“我非疑心你们。”宋吟晚才察觉她误会,道,“此事蹊跷,便当是安心也罢,且多留意她动向。”
“是。”
于三娘报过了事儿正是要走,突然记起,“夫人,云翳冷藏后风味更好。侯爷还嘱民妇带来一份南街的桂花糖芋,方才让人拿去热了,不可同食。”
宋吟晚瞧见于三娘说时的良善笑意。“……”等人出去后,方忍不住捂住了脸。
这不是告诉旁人她贪食又嗜酒,哪有这样坑人的!
殊不知旁人只瞧见侯爷宠她疼她,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惹人艳羡了。
——
寂月昭昭乌云荡,一辆马车在绥安侯府门前急急刹住。一妇人撩帘而下,连门房的问安都不顾,沉着脸色跨入府中,直往自己苑儿去。
身后跟着的婆子丫鬟一并步伐匆匆。
侯府里挂了喜色灯笼,不如绥安侯娶妻时气派,间或十步一盏。到了主屋那,檐下,窗子上,红绸喜烛投出的殷红,将妇人的脸映照得形如鬼魅。
来的正是封顾氏,从成州到汴京整整五日,未能阖眼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眼窝深陷,眼中淬了毒般,愤而上前将门前挂的那些要撕碎。
“顾姐姐?”
先是女子幽幽柔柔的声,随后便是封鹤满赫然大惊的质问,“若慧,你这是在做什么?!”
封顾氏擒着一手红纱,转身定定看着庭院里的二人。尤其在看到那女子时,将将是起了浑身寒意。
她永远都记得在她哀泣哭诉遇上难民暴动侥幸而回时,男人却恨不得她代他表妹受罪去死的模样。
每每想起,便如同在心上剜一刀。那傅婉儿便是断在血肉里的刀锋,动辄就是挖心剜肉的痛。
如今却又活生生站了她面前。
“老爷,我还想问您这是做了什么?”封顾氏抬手,颤巍巍指向了男人后面的女子,“她又是怎么回事!”
“你且注意你的态度,你瞧瞧你现下像个什么样子!枉婉儿一直惦念你,知道你回来,便是赶着要给你奉茶。”封鹤满不虞道。
“她给我奉茶?”
“我也知我入府必会让顾姐姐不快,当初姐姐待我最好,什么好事都想着我。”傅姨娘便是这时候从封鹤满身后绕到了封顾氏跟前,她进一步,封顾氏的脸便白一寸。
女子仍往前走,“姐姐担心的,我知。可我实在无依无靠,离了封郎当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姐姐就当——可怜可怜我,吃我一盏茶,从今往后便还像以前那样,可好?”
封顾氏在她迫近到眼前时,猛地退了一步,被女子亲昵挽住。如被施了术法定住动弹不得。
直到她被人扶进屋里,一盏热茶烫了手心,方惊骇望向面前跪着的人。
“姐姐用茶。”傅婉儿乖顺玲珑。
“当日我叫暴民掳走,被卖给当地员外郎做妾。年前员外郎故去,家里主母便容不得我,将我赶出府,得亏存了点积蓄便辗转来了京城,没成想竟又遇到封郎。求姐姐成全我二人的缘分罢。”
封顾氏封顾氏死死盯着她,指尖抠进了掌心,痛都不觉。
只瞧见那云淡风轻背后乃实实在在的恶意,宛若地狱来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