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贺见状,心中那个念头便更笃定了几分,暗自思忖着:自家王爷生就这般模样,性子却是极冷淡,一向都不爱在衣着装扮这些小事上费心,平日里多着玄色衣袍,轻便且不惹眼。只有入宫或是上朝这样的正式场合,他方才会换上亲王服制。正因如此,王爷今日这般出个门还要另换一身袍子的行止就显出特别来了。
唐贺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分毫不露,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躬身一礼,与傅长熹回道:“殿下,车驾已是备好了。”
傅长熹微微颔首,交代了几句,抬步便走了。
看着傅长熹的背影渐渐远去,唐贺心中反是提了一口气——他越是笃定心里那个念头,便越是不敢点破。
直到如今,唐贺都还记着当年。
当年,他跟在傅长熹身后,随他进了乾元殿,眼睁睁的看着傅长熹将那道赐婚圣旨丢回到孝宗皇帝面前。
那时候,傅长熹正年少,容貌极盛,甚至因为怒火灼灼而更加的锋利迫人,如同见血封喉的鸩羽,美极烈极。
他浓眉如剑,乌黑眼睛盯着孝宗皇帝,竟是怒极反笑,一字一句的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
那日后,傅长熹直接便收拾东西,带人去了北疆。
随后不久,孝宗皇帝才补下了圣旨,封幼子为肃王,令肃王就藩北疆。虽有人暗中议论,可傅长熹自小便因吴皇贵妃之事被孝宗皇帝迁怒,不得圣眷,这事也不算十分稀奇,更何况其后京中又出了许多事情,实是顾不得遥隔千里的北疆。
……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如今,唐贺仍旧记得傅长熹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所以,这些年,许多臣下或多或少都劝过傅长熹娶妻留嗣,只有唐贺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没劝过。不是他不想劝,而是因为他很明白傅长熹那种不可动摇的态度。直到傅长熹路上遇刺,出了意外,碰见了甄停云……
冥冥之中,唐贺仿佛终于看见了那一点曙光,一丝希望。
门边呆站了片刻,唐贺豁然转身:好容易碰着这么点儿希望,虽不能点破却也不能光看着……
当然,这种事也是很危险的,还是要提前找个背锅的,哦不,是一起搞事情扛事情的。
于是,唐贺他就去找谢秋雁商量事情去了——王爷和甄姑娘全都不开窍,总得想法子找机会给推上一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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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长熹今日出门,特特给甄停云备了一小箱的东西。
既然上回送的珠玉金器,甄停云觉着太贵重,不肯收,傅长熹这回便多花了些心思,另外从自己库里寻了些些字帖书册等物,都是甄停云目下能用得上的,到时候也好叫她带去女学里用。
除此之外,傅长熹还给准备了些香料——他稍稍注意了一下,发现女学第一年是有制香课的,许多名门闺秀都是自小就学的,甄停云却是乡下长大,估计是一点都不懂。与其叫她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去外头买那些不知好坏的香料,倒不如提前给她备了。更何况,似奇楠、龙脑、檀香等都是极贵的,就甄停云那点儿家底,估计还真买不起。
傅长熹想得极好,待见了甄停云却没多说,只是道:“再有几日你便要去女学了,到时候出入不方便,我就想着多给你备点东西,日后也能用得着。”
甄停云也不懂这些,翻了翻小箱子里的书册字帖,心里很是妥帖,翻到后头又见着那些分开搁着的香料便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香料。我听人说:你们女学生第一年都要学制香,我想着你也不懂这些,便先叫人买了几样常用的香料。”傅长熹随口道,也没提这香料的价钱,只是道,“这样到时候也省了你自己去买。”
甄停云也不懂这些,可看着这满箱子的东西,玉雪般的颊边渐起晕色。
傅长熹瞧她这模样,不由蹙眉,问道:“怎么了?”
甄停云到底不是个怕羞的,脸红了一回,还是把要说的话给说了:“其实,我也有东西想给先生您。就是瞧着您这些好东西,我倒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傅长熹却是没想到这个,闻言不由一怔。
他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面上已缓了下来,嘴角不觉翘起,只语气仍是淡淡的:“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转身从自己带来的东西里拿出一双软底布鞋出来,小声道:“回京的路上,我就想着先生您教我这么多,我做学生的也该做点儿什么孝敬先生您才是。所以,我就悄悄的记了先生您的尺寸,想要给您做双鞋,偏我针线也不好……”
说着,她又瞥了眼手里的鞋子,很有些羞耻心,补充了两句:“虽然做的不大好看,可鞋底是我挑了好布料,一层层叠起来纳好的千层底,保暖透气,一定很舒服的,您在家穿着也轻便。”
记得那会儿,马兰头把傅长熹驮回来的时候,傅长熹浑身都湿透了,当时还是借了客栈伙计的旧衣。后来,甄停云认了先生,跟着他学东西,虽没给束脩什么,但衣物一类总还是要置办的。也正因此,甄停云这里是有傅长熹的尺寸的,那时也有心动手给人做点儿衣物什么的以表心意。
只可惜,甄停云从小就不爱做针线,回来的路上甄老娘不知催了她多少遍,到最后她也没给甄父或是甄衡哲做几双袜子,除却懒得讨好他们外就是她针线确实不行。所以,甄停云便是有心想给傅长熹做些什么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这手艺,小件东西还好,大件点的,棉袍什么的估计能从这个冬天做到下个冬天,所以只能挑小件儿的做。她倒想过要做袜子,毕竟简单,可这东西贴身,给家里父兄做还好,要是外人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思来想去,甄停云只好悄悄的给傅长熹做鞋子,反正这个甄老娘也是教过她的,尺寸也有,寻空子试着做做便是了。
结果,甄停云平日里要忙着学习,针线手艺也生疏得很,做了一路,直到回京后,两人在客栈分开,她一只鞋子都还没做好,就更不好意思提这个了。
也就是回了甄家,甄停云整日里闷在屋里,除了看书练字吹箫,倒有空把没做完的鞋子拿出来扎上几针,虽是慢了些,但时日渐久,到底还是做好了。前几天收拾要带去女学的东西,正好就看见了这一双做到一半的鞋子,甄停云狠狠心,索性便熬了几夜,赶在入学前把鞋子做好了,今儿正好送来给傅长熹。
傅长熹接了这鞋子,看了看,心里其实是满意的,可他一贯有些别扭,看了看,便挑剔道:“你这鞋头是不是有些歪了?”
甄停云原就不好意思,闻言更是羞愤,抬手就要从他手里那鞋子夺回来,嘴里哼哼着道:“不要就还我!”
傅长熹把手抬高了些,不叫她够着那鞋子,嘴里则是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声:“哪有送人东西还要往回要的?”
这么说着,傅长熹自己就把这鞋子收了起来。
甄停云睁大眼睛,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
傅长熹被她这样一瞪,反是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叮咛道:“下回记着做得端正些。”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入屋内,照在甄停云微扬的小脸上,小脸透白,颊边透出盈盈的淡粉色,便如春日里开得正好的粉玫瑰,娇嫩欲滴。
结果,甄停云却撇过头,冷酷且绝情的表示:“没下回了!”
再做就是狗!
作者有话要说: 傅长熹: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
甄停云:再做就是狗!
最后——
真香!
第56章 荣国公府世子爷
第二日还要上朝,傅长熹也没在西山别院过夜的打算,送走了甄停云后也起身回王府。
他一人坐在马车里,因边上无人,私下里就把甄停云送的鞋子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拿手比划了下尺寸。
想着边上无人,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撩开袍角,在马车上就把鞋子给换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就是觉着这鞋底柔软舒适,尺寸正好,穿着十分合脚。
于是,傅长熹便穿着这双新鞋回了王府。
也是正巧,傅长熹回了王府,才在书房里坐下,正准备再看会儿公文,便听说外甥荣自明来了。他原是不想见的,只这会儿心情实在不错,想了想,还是让外甥进来了。
为此,傅长熹还特意从书桌后起身,坐到外间椅子上——有书桌在前面挡着,旁人就看不见他脚上的新鞋了。
果然,傅长熹这心思也没白花,荣自明从外边进来书房,立时就发现了他脚上的新鞋——
“舅舅,您这鞋子……”
傅长熹抬眼看着荣自明,虽没应声,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他忽然发现这个被惠国大长公主惯坏了的外甥也确实是有些眼力。
然而,荣自明紧接着的后半句话就是:“……鞋头是不是有些歪?”
傅长熹:“……”
书房一时静的落针可闻,空气似乎也跟着降了好几度,冷得要起鸡皮疙瘩。
荣自明不觉缩了缩脖子,一时儿倒是不敢胡乱说话了。
过了片刻,傅长熹方才冷着脸开口,问道:“怎么过来了?”这外甥成日里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等闲不上门,上门没好事,这也是他原先不想见人的原因之一。
荣自明素来很有些个小机伶,见自家舅舅虽冷着脸却还肯开尊口,立时便亲自从案上斟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眉眼弯弯,笑得殷切:“母亲常叫我多孝敬孝敬舅舅,今儿正巧得空,听说舅舅也在府里,这才大着胆子来打搅舅舅您。”
他生得极漂亮,一双桃花眼,嘴唇红红的,虽已十七岁,脸颊微微有些圆润,五官精致,稚气犹存,瞧着倒还和小男孩似的,颇有些雌雄莫辨。
因他有个公主娘,还是荣国公府的世子爷,自小便养尊处优,很有些娇气,便像是只养得极好的猫儿,皮毛油亮水润,成日里懒洋洋的,娇贵又傲慢,偶尔用爪子抓人那都像是玩儿似的。
也正因此,他若是软下身段,有意撒娇讨好,那也是极容易叫人喜欢的。
傅长熹毕竟是长辈,年长许多,见着他这模样也生不起气,接了茶盏抿了一口,问道:“到底什么事?”
荣自明也不敢拿话骗人,只得小声说了:“我娘逼我说亲,我不肯,就想着来舅舅这里住几日,也好躲清净了。”
至于为什么会往傅长熹这儿躲,自然是因为傅长熹如今也未娶妻——惠国大长公主为着傅长熹这弟弟也是愁的很,约莫也是有此前例在,早早的就开始为儿子琢磨起亲事来。偏荣自明爱花爱草爱美人,最爱的就是自己眼下这浪荡风流的自在日子,自然不想这么快就娶妻生子,母子两个为此大吵了一架,一个说“舅舅不也还未成婚”,一个说“你是有他的本事还是怎么的?”……荣自明说不过自己亲娘,只得躲来了王府——要是惠国大长公主来了,还有傅长熹这大把年纪还未成婚的舅舅在前头顶着呢。
傅长熹正喝茶,听着他的话,有些嫌恶的蹙了蹙眉头,摆摆手便叫他下去了,嘴里骂了两句:“……真是没一个省事的,整日里只知胡闹,滚吧。别在我这儿碍眼了。”
这年头,做长辈的骂几句,那都算是表示亲近了。荣自明听着这话便知道自家舅舅是点头答应叫自己在王府里住下了,欢喜不尽,忙不迭的行礼告退,嘴里笑应了下来:“谢舅舅。”
这就欢天喜地的出门去了。
傅长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蹙了蹙眉头,暗道:亏得他当初还考虑过这外甥——天啊,就荣自明这样的,要是把自家女学生许给他……
想着想着,傅长熹差点没把自己手里的茶盏也给摔了。
荣自明也不知道自己被自家舅舅嫌弃了一回,这便出门去,叫人给自己收拾东西,今晚便要在王府歇下。
唐贺与荣自明也是认得的,便来搭把手,顺道说几句话:“过些日子便是七夕了,不知世子可有安排?”
荣自明最爱风流事,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眼尾微挑,一双桃花眼似会勾人:“怎么,你也对这感兴趣?”
唐贺只是笑:“我与殿下久在北疆,这些年倒是少在京城,也是许久未在京城过七夕了。所以,我这不是就来请教世子您这行家了吗?”
荣自明被捧得洋洋得意,脸上带笑,颊边微粉,本就精致漂亮的脸上竟有一种飞扬的神采。他也不见外,伸手揽住唐贺的肩头,一副哥们好的模样:“这个,你来问我,那就是找对人了。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
唐贺沉吟着道:“听说七夕节,京中两所女学也都是有活动的?”
荣自明闻言一怔,忍不住垂眸去看唐贺:看不出啊,唐贺这眼光还挺高的!不过这女学里的女学生确实是别有不同……
荣自明经唐贺这一提醒也想起了这事,不由一摸下巴,笑起来:“是了,我倒差点忘了这一茬。若我到时得空,便带唐兄你去瞧瞧热闹?”
唐贺闻言却只是笑,并没有立时应下,顺势转开话题,心里则是暗道:可别了,您毕竟是外甥,撩了虎须还有命,我要是敢乱来怕是小命不保……
这么一想,唐贺倒是对自己坑了荣自明这事有些小愧疚,回过头来,待荣自明自然更加的体贴周道。
荣自明也很喜欢唐贺——为人能干,说话又好听,许多风月上的事情竟也十分精通,样样来得。
因他与唐贺说的高兴,对于七夕去逛女学这事也上了些心,甚至还在心里琢磨着到时候是不是要再请几个人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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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停云是六月三十日入学的。
甄父原是要送她,只是朝事有事,抽不出身;裴氏脸上那伤还没好全,不大想出门,便将这事交代给了甄倚云。所以,人家入学这天,身边陪着的是父母;甄停云入学这天,跟着的是甄老娘和甄倚云,顺道还加个甄衡哲。
原本,有甄倚云跟着也已经够愁人的了,甄停云是不想再带个甄衡哲的。
但是,甄衡哲死皮赖脸非要跟来——也许是他自觉凭证那事上是站在甄停云这二姐姐这边的,自那回后便对甄停云很有些亲近,这回听说甄停云要住女学,便嚷嚷着也要过来送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