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的这一句话,懂的人便能洞悉其中的杀机。赋役银,只收银子,那么银贵铜贱、银贵谷(麦)贱,已是必然。
以前一贯钱可以换一两银子,以后恐怕就不行了。以前通常一百斤麦子就能卖一两银子,以后也卖不到了。
在村民散场离开之前,葛蕤提醒道:“也不必光想着卖麦子换银子,其他的豆子、山珍野物等一切能卖钱的,都能拿去换银子。”
在粮食方面,便是有愚钝的村民,也能很敏锐。
以后都要去粮商那里卖粮换银了,粮商必然会压价,麦价也就低了,怕是要卖比以往多出许多的麦子,才能换来足够交纳赋役银的银子。
麦子卖完了,今后吃什么?所以还得想其他法子,卖其他东西,去换银子来。
最后,葛蕤也没能见到姜秾那双清澈见底的眼,被气得猩红。
这让狂士葛蕤有些不忿,于是散场时他走到姜秾面前,出言问道:“姜秾,你对这个‘条编法’,是怎么看的?”
姜秾让沈甜在一旁稍等,然后看着葛蕤那双睿智却被愤怒染得猩红的眼,回答到:
“法是好法,是时代…朝代发展到如今这个程度后,赋役制度革新的必然方向。提出此法者,本意也是好的,让那些多田的地主豪强多承担赋役,从而分担少地贫民身上的负担。
可惜的是,实施太仓促,太没力度,也太笼统了。在丈量土地和统计人丁这第一步,就已经败了、妥协了,‘条编法’的结局已经预定。
像如今这样,在原有户籍黄册上的田亩和丁口之上,直接仓促施行,不过是……”
葛蕤越听越觉得有觅得知音之感,不待姜秾继续说,他便接话道:
“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不,而是在原来的汤药中,又加了一味毒药。无地佃农充当自耕农,官绅豪强继续盘剥其下佃农的危境,并没有解决,反而还进一步加重了佃农身上的赋役负担。”
一旁的葛圭章下了结论:“负担最重者,反而不是我们这些有地的贫农,而是无地的佃农。然而,如今田地兼并盛行,天下农人中,十有七八是佃农。本就危如累卵,朝廷却又砸下一块重石,距覆灭之时不远矣。”
几人在这里讨论大昭将亡,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在场的葛蕤、姜秾、葛圭章、沈甜,以及旁听的夏五斤,却都无人觉得惶恐。
狂士葛蕤,反而眼吐利光:“迟早的事情罢了。若新朝立起时,我还没朽烂入土,必定扶杖投奔,说服新王施行真正的‘条编法’!以刀枪开路,以热血涤荡,想必该能真正的施行顺利了。”
在场几人,无人搭话。却都不约而同的,相信在场其他人,不会将这抄家灭族的大逆不道之语传出去。
此时的一切展望,都还只是黑夜中望耀日,天明耀日升空的时候,还没有到。
……
此次赋役法革新,对姜家的影响有,但不大。
姜家以前每年要交七十升麦子的田赋——折合成银钱
是两千一百文,加上五钱银子的户税,再加上纳银代役的代役银一两——去年是二两。精确一点,一共是四两六钱银子。
但因为‘损耗’等原因,差不多是五两银子。
如今赋役法革新后,赋税要交五两四钱银子,徭役要交一两五钱银子,加起来就是六两九钱银子。加上‘损耗’,七两银子都不止。
这一改,让姜家多了二两银子的负担。
不过,开年后姜夏两家的菇房里,所有香菇和平菇都出菇了,并进行了菌包的正常更换,每月的产出已经稳定下来。除去雇工的工钱,姜夏两家每个月能分得二两多银子的利润。
这比去年刚开始卖蘑菇挣钱时,估算的第二年每月能有一两多银子的进账,整整多了一倍!
从开年至今,仅菇房这一块,靠卖香菇和蘑菇,姜家就已经赚了约有十二两银子。
今年七两银子的赋役银,自然不是问题,立即就能拿出来。
更何况,野生放养的用段木栽种的香菇,也已经出菇了,因为段木数量多,一茬就能采摘个七八十斤、一百斤的。
因为段木栽种的香菇品相稍微欠缺,两家已经打算到时晒干后卖干香菇了,算一算一茬能晒十来斤的干香菇。按照和袁屋杂货讲好的半两银子一斤干香菇,一茬就能卖大约五两银子,而一年能采五六茬呢。
在段木香菇这一块儿,今年姜家就能进账十来两银子。
所以说,此次赋役法革新,对姜家有影响——要多交二两银子,但影响却不大。
何况这次的赋役革新,本来也就只能是让穷困的佃农更穷而已。像姜家这样家里有其他来钱营生的、好过些的人家,影响不大。
更别说那些地主、官绅、富商和豪强了,根本就算是完全没有影响。
第48章
当时葛蕤悲愤且悲悯至极, 于是物极必反,反倒起了恶作剧心思, 想看看姜秾知晓这次赋役法革新之中还存有更加脏恶的事实后, 那双清澈见底眼睛会否被气得猩红。
结果却是他自己先没沉住气, 并且直到散场时, 也没能见到姜秾气红眼。
是姜秾不清楚其中腌臜和脏恶?不, 她知道得很。
赋役制度的演变是古代农业史中, 最为重要的知识模块之一,何况是与赋役制度中重要一笔‘一条鞭法’、非常相似的‘条编法’?
有史为镜,她不仅知晓眼前立即就看得见的腌臜和脏恶,她还知道若是施行不力——眼下看来是必然会施行不力了, 将会出现许多其他问题。
‘条编法’将赋役全都合并为一条了, 明确规定出了赋役银多少的折算方法, 这有利于消除府县擅自增加杂役杂税,减轻百姓负担。然而, 本意是好的,但任何制度想要起到其应有作用, 都离不开强有力的实施。
显而易见,‘条编法’的实施力度……都不必去多作讨论, 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不,按葛贡士的说法, 还在原先的汤药里加了一味毒药。
在‘条编法’规定的赋役银之外,额外增派,这一点恐怕避免不了。
当地府县官府, 想要搜刮敛财,向治下百姓增派杂役杂税,另行增加赋税徭役的事情,以前做得出来,以后照样会做得很顺手。
还有‘火耗’问题。革新后的赋役法规定了只能纳银,而熔铸碎银的熔铸过程中的‘火耗’,自然还是要由百姓承担。于是在交纳规定的赋役银之外,又还要交纳一定的‘火耗银’。
至于火耗究竟是每两一至二分,还是每两二至三钱,或者更高,就看府县官员或其上面官员的良心了。
所以,除了葛贡士暗示的‘银贵谷贱’问题外,又还有额外增派和火耗问题。
姜秾知晓这么多腌臜和脏恶了,她心中不会气愤?不会对百姓悲悯?
无论是基于一个农学博士的尊严,还是一个农皇血脉后人的责任,或是其他什么爱民如子的血脉天性,姜秾都是一个、在她自己看来目标明确的人,在旁人看来纯善博爱的人。
她不气愤?不生悲悯?哪怕是任何一个寻常人,都会气愤、都会悲悯,何况姜秾呢。
姜秾非是不会气愤,而是她生来就理性冷静,又还有后天科研生活的锻炼加强。
就算现在泰山崩于前,她也只会继续努力种田,多方想法让粮食高产丰收,至少先让身边人即使在这危境之中,也能吃饱饭。
而这也是她仅能做到了。除了这些,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是还能去做其他事情的人。
而也恰好,周翠娘他们卧室中,那二十八大麻袋麦子分两排摞在一起的麦子高墙,给了她自信。
以往她还担心因为物质科技的落后,许多促使粮食高产的核心手段无法尽数施展,但如今她血脉内玄异的神农之力,却是弥补了这道鸿沟。
且其他像绿肥、拌种剂、治病杀虫液这些辅助粮食高产的手段,就算是在现有环境,也有简易版可以施展。所起作用当然不能与她所在后世的时代相比,但也赶得上沈甜所在的时代了。
玄异的神农之力,弥补了物质科技落后的鸿沟,让姜秾有了实现粮食高产最核心手段的信心。
作物转基因先不必提,作物杂交,却可以一试!
村里所有人家田里的麦子,几乎都已经收进屋里粮仓时,姜秾当初种下的那一块晚播麦,才刚刚灌浆饱满。
虽然有神农之力这个变量的影响,不能客观分析其
原本的抗寒抗热表现。不过,又为何不能用神农之力影响改造后的麦子,去做杂交的母本呢?当然可以一试。
或许,还能期望一下,不育系杂交后不宜留种的问题,神农之力或许可以弥补解决?
一般来说,在如今没有基因干预的条件下,杂交小麦首次种植会表现良好,但自留种二次种植时,可能就会出现一方面或多方面的表现下降的现象,像是不耐寒、倒伏、抗病虫害弱、减产等。
姜秾觉得,或许可以期待一下,神农之力能够将杂交作物的优良表现基因给稳定住,让杂交作物也能留种。
这样的话,她育出的良种,就能造福更多农人了。
于是这天,姜秾喊住夏五斤:“你常在县城,认识不少人,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秾妹请他帮忙?这真是太让人心花怒放了吧!“秾妹你说!帮什么忙!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能否帮我收集一些来自南边的麦子?也不是一定要南边的,西南、齐鲁和京城周边的,都可以,只要是外地的都可以收集一些。”
“行!包在我身上了!只要是外地的麦子都行是吧?那稻子要吗?”夏五斤毫不推脱满口答应。
姜秾思考一瞬后回答道:“只要是外地品种都行。稻子……若是有,也帮忙弄一些吧,但要是带壳的稻子,不是去壳后的稻米。”
北方大多地方都不适宜种植水稻,而后世重要的东北水稻产区,如今大部分还是一片林原。旱稻通常种植在夏季降水稳定的,热带、亚热带的山区和半山区。
不过温带少雨的旱地,也勉强能种植旱稻,弄点稻子回来试验一下也无妨。
“好的没问题!不过你这收集种子,是做什么呢?想要选出收成好的种子,然后更换现在正种着的品种吗?”夏五斤想到秾妹像是天生就会种田,看着也很喜欢侍弄庄稼,那想收集许多种子钻研一番也不稀奇,于是猜测道。
姜秾想到自古以来,人们对杂.交动植物的抵触,只回答道:“对,我就是这样打算的。”
夏五斤只是和秾妹眼神对上,就一下看出来她有所隐瞒。不过这也没什么,谁还没点小心思了?转而商量起另一件事来:
“我想将段木栽种香菇的法子,教给村里的村民,你觉得呢?”以他对秾妹的了解,她一定会答应。
“可以,我没意见。”虽果然没出乎夏五斤的预料,但接下来……“你怎么舍得了?上次不都还那样抠门吗?”
“……”夏五斤又一次感觉到了被话噎住后,无话可说的复杂心情。“我怎么就抠门了?!上次从县城回来时,不还给你带回来了一包香甜的奶酪!?”
姜秾神色毫无波动,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不说话:……
夏五斤不过是咋呼一下而已,也不是真生气。
“教会村民们用段木栽种香菇,对我们两家的影响不大。段木香菇品相有憾,只能卖干香菇,我们卖鲜蘑依旧是独此一家。
而且,袁老板告诉我,袁管事带话来,鲜蘑是物以稀为贵,干香菇却是多多益善。听袁老板的意思,他们有广阔的干香菇销路,似乎是卖往外地,可能是京城也可能是南边,这都不知道。
所以教会村民们用段木栽培香菇,对我们的干香菇几乎也没有影响。”
而且,他还能在村民与袁屋杂货之间做中人,应该也能得些好处。
不过夏五斤觉得,这就不用说给秾妹知晓了!他本来就在秾妹心中是一个奸猾、爱财还抠门的人了,可不能再加一个盘剥乡邻的罪名。
姜秾觉得这就对了,“原来是对我们没影响啊
。”
“……”噎着噎着,也就习惯了。“这次的‘条编法’,对村民们来说负担太重,我们不伸出援手,怕是会遭乡邻的嫉妒惦记。不患贫而患不均啊……”
第49章
不患贫而患不均。虽然姜秾以前没穷过, 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不过,大概也能理解一些。就像以前她刚上大学, 第一学期全班同学都没有出什么成绩时, 班级友爱氛围良好, 等到她开始一学期就能申下一个甚至几个专利, 并且很快就顺利与企业或相关部门达成合作并投入市场运用之后, 一枝独秀的她, 就被针对了。
虽然同学们的那些针对,没对她造成太过恶劣的影响,但大约也是‘不患贫而患不均’的一种体现了吧。
夏五斤聊天打诨又说了会儿话,姜秾就在一旁沉默听着, 不时‘嗯’、’哦‘一声表示在听, 或者说句实话噎他一下。
两人就这样, 在两家中间那一条、路两旁长着野草野花的丈宽土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天, 再才分开各回各家。
姜秾转身回到自家,家里有前来换麦种的杨婶在。
那次白送治病杀虫液的方子之后, 村里的婶子们果真送来了许多零嘴。
尤其是一个婶子送来的二十个鸡蛋,让她和小豆丁每天午后的加餐, 都变成了蒸鸡蛋羹,连着吃了十天。
又还有柿饼、梨干、糕点和小葱薄饼等零嘴, 那段时间小豆丁手里就没缺少零嘴,一时实在吃不完,姜秾还拿了些去分给小伙伴们。
而且自那以后, 村里的婶子们看见她,都会热情的和她说话。
姜秾怀疑她们是在逗小孩,但她没有证据,不懂她们为何喜欢逗她。
“……量过了,你家这一袋有三十升,我家这一袋有四十升,刚好合适!”
杨婶家换的麦种,是姜家特意给预留着的,她家也是村里最后一家过来换麦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