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装简行,行进速度自然不慢, 走了三天就到了。当然到底是有车马辎重,还有家眷随行, 不比全速日夜行军, 没能一日夜就从凤翔跑到长安。
说起来长安自古就是名城古都, 却也难免岁月侵蚀, 若非已亡的升和帝对古都长安有着深厚情节,历时十来年修了西京皇宫, 为了与皇宫相配又修缮了城墙和城中道路, 恐怕这长安或许就是一副陈旧老城的样子了。
哪还有眼下这城墙巍峨, 道路平整, 房屋片片?
姜秾他们进城的时候,有诸葛评、葛蕤和王五七等人出城迎接。早在刚一决定冬至日在长安称王时,他们就到长安城这边来做准备了。
“出于安全考虑, 那些自发想要沿街跪迎王上的百姓,臣与葛师商议后最终驳回了他们的请求,只让他们用清水净街,表了他们的心意。因而今日,百姓皆屋内避道,王上进城行进时都会很清净。”
关于空无一人的街道,诸葛评解释道。
姜秾侧坐着,透过马车窗棂望向宽阔的青石大道,还有道两旁古色古香的屋舍……
真不愧是数朝古都,它自有独特的气韵,让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
只是她的心不静,不能全身心投入其中,领略古都之气韵。
昨晚在城外修整,今早收拾好了踏着吉时启程准备入城时,夏简戟莫名就把她拉到了他的五匹骏马拉的大车上。
他说:“秾妹,今日入主长安,为夫想与你同乘一车。”
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她说不清哪里不同,但就是与往常格外不同,不同的让她的心一晃,竟似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直到这会儿,都还喧扰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平静。
所以,是合是离那事真要快点商定才好……
诸葛评与葛蕤相比,后者已是六十知天命之年,虽然身体尚且健朗,但等迎接到夏简戟的人了,也只是乘车在后面随行。而尚才不惑之年的前者诸葛评,还算是年轻力壮,这会儿正骑着马,随行在夏简戟车旁。
“皇宫可曾收拾妥当?”夏简戟询问道。
‘天子架六,诸侯架五’,因为他还未称帝,算不上真正的天子,他今天进城依了诸侯礼制,乘坐是的五匹马拉的车架,很好地遵循了古礼。
但在住所方面,他不打算多委屈哪怕一刻,他要住进只有帝王才可入主的皇宫。
当日他在只有一间矮屋时迎娶了她,现在和以后,他都要她住在这世上最尊贵的地方。
诸葛评驱马靠近,回道:“启禀王上,因西京皇宫新建不过五年,宫室主体都还是好的,只稍作检修即可。
只是被升和帝留下看守宫室的宫女,有不少都私拿了些金银摆件后,卷包袱逃得不见了踪影,臣就紧急添置齐了缺失摆件。
如今,皇宫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可供王上立即入住。
只是宫女之类服侍人手,尚还不富足,还请王上示下,臣要如何做?”
宫女与太监不同,宫女偷逃回乡后还能再行婚假,但无根的太监就不
同了,就算卷些财物逃到外面去了,也一辈子让人看轻,还不如就在宫里待着。
太监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偷逃的要少很多,缺的要少一些。
诸葛评单说宫女不足,也是随意一试探,看夏简戟有无广选秀女充实后宫的意思。
虽然看情况不太可能,但试探一下也无妨,毕竟谁又能料尽一个人的心思呢?
“西京皇宫是比照着‘北京’皇宫建造的,宫殿众多,虽部分宫女出逃,可如今百姓日子刚才好转,一时也不宜征选民女补充。
那就紧着前殿三大殿,以及后三宫和慈宁宫这几处地方使唤吧。至于东六宫和西六宫,闭了宫门封上罢,反正也用不着。”
夏简戟说罢,看向身旁的姜秾。
“……”姜秾心又一晃,头一转,看向窗外不说话。
空置后宫,是为她吗?
又或者,是为以后的某人,与她并无关系,毕竟有说‘反正用不着’,用不着后宫也用不她……
姜秾实在不适合琢磨这些,难得琢磨一回吧,就琢磨错了!
前三殿不必说,不会日日都用到,一些重大节日庆典却都相应会用到,自然不能少。后三宫是帝后——夏简戟和姜秾的寝宫居所,慈宁宫则是太后——夏婶的居所,也是必不可少。
而夏简戟吩咐,把后宫的东六宫和西六宫都闭了宫门封上,就间接向姜秾表了心意,他并不打算广纳后宫——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诸葛评也是知情识趣的人,没就此多发问,而是极其自然地应下了:“臣遵命。”
“……”
安静中,诸葛评没话找话:“前殿之中的武英殿和文华殿,臣也已着人收拾布置妥当,以后修书、经筵的去处都有了。
大昭升和帝建这西京皇宫,真是费了心思的,用得都是好材好料,该有的宫殿都有。”
“倒是让我们捡了个便宜。”夏简戟神色寡淡道。
她一直就望向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稀世美景般,竟让她挪不开眼了,仿佛身旁没有他一样。
她这样子,看着真是让人挠心挠肺的烦扰难耐,却又无能为力……
诸葛评察觉到了气氛有异常,但他不好戳破,这又没叫他退下,因此只能佯装不知,继续禀道:
“皇宫建的倒是花了些大心思,但一个都城应该有的部司衙门、国子监和太学等地儿,却都不是正经兴建来的,就是些征收来的宅院充当的,虽也得用,看着总归有些不伦不类。”
“兴建土木耗费甚大,即使不伦不类,也将就着用吧,等以后国库富裕了,再行改建就是。
诸葛先生先行去安排吧,看着也是要到皇宫了。”
“是,臣告退。”诸葛评得了话,立即催马得儿得儿的退下去了。
只余车内两人,静坐无言。
……
夏简戟本性就不是一个道德多么高尚的人。
那些充作部司衙门的宅院,原是升和帝迁都时强买强占过来的,但夏简戟并不打算将其归还原主。强占宅院者是前大昭升和帝,并非他夏简戟,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接手无主之物而已。
不过,袁家的祖宅,他打算赐还给袁十二。至于其余的大昭朝臣留下的无主宅院,自然是要赏给他手下的文臣武将的。
诸葛评有谋略,却也能做实事琐事。因为深知夏简戟素行节俭、轻易不愿侵扰民力,他就并未通过征召城内民女的方式,去增加人手,而是把皇宫里尚还剩下的宫女太监都充分支使起来,再从先行炎军里挑选了两千手脚灵巧的,用这些人把皇
宫收拾妥当了。
皇宫里的摆设用品,也都与负责筹备称王仪式、熟知典籍礼仪规制的葛蕤商量后,相应添补齐全了,只等主人入住而已了。
至于随行人家和未来朝臣,诸葛评也都给安排了宅院暂居。这暂居的宅院也不是随便安排的,而是与王五七一起商量了之后定下的,暂居的宅院正是以后夏简戟最有可能赐下的宅院,这样也尽可能减少了以后搬来搬去的麻烦。
自然的,曾被大昭朝廷吏部尚书强买去的袁家祖宅,诸葛评并未安排人家住进去。因为这袁家祖宅,夏简戟很可能会赐还给袁家。
在揣测夏简戟的心思方面,王五七从以前就很擅长了,到现在也未退步。
夏简戟、姜秾和夏婶,就这样直接进入皇宫,住了下来。
炎军之中较早跟随夏简戟的那一支,其中战绩突出的已经是小将了,等称王仪式过后,就会被论功封赏,而其中战功没那么突出却也经历过血战历练的,夏简戟就点了他们作为护卫皇宫的禁卫军,由那些战绩突出的小将带领。
姜秾进入皇宫时,就见站班禁卫军个个神情冷肃,遇上一队走动巡查的,也都步伐铿锵气势凛凛,融入这宏大气派的宫殿中,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她忽然间就悟了:皇宫乃皇帝之居所,这些宫殿群宏大威严不由令人拜服的样子,不正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该有的模样?
而她姜秾住进这里,是以夏简戟后妃的身份,或许以后还有许多女子也将住进来,也都是以他夏简戟的附庸的身份。
乾清宫是夏简戟的正经寝宫,但晚上他们一起去慈宁宫和阿娘用完饭出来,他很自然的就和她一起,来到了她住的坤宁宫,看样子是打算晚上也要歇在这里了。
入睡前洗漱时,宫女诚惶诚恐在旁服侍,生怕惹了她这个新主人不快。姜秾感觉不自在,但她想了想终究没说什么,没将她打发出去。
沉默着洗漱完,又等着夏简戟也洗漱完了来坐下。
两人坐在窗下的长榻上,中间隔着一张搁在榻上的小桌,“我想与你谈谈……”
夏简戟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放弃了露出一个明朗笑容的打算,“我想也是,估摸着你就要找我谈谈,呵呵,秾妹想与为夫谈什么?”
第94章
当初因为关中大旱, 姜浓随姜双五和周翠娘夫妻两逃荒时, 才三四岁的年纪,从姜秾在不知是她几辈祖奶奶原身那里继承来的记忆里得知, 说彼时年幼的姜浓是没有关于逃荒的记忆的。
然而, 比姜秾大两岁的夏简戟, 那时候却是已经有五六岁了,按虚数算的话还要大上一岁。那么大年龄的孩子, 已经能记得很多事了。
逃荒途中的惨象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图, 饿殍遍野, 易子而食,奸淫掳掠……
夏简戟看得分明, 只是彼时他尚且年幼,并不明白图中的残酷, 就连他那凶悍爱打人的阿爹, 某一天一头栽倒在路旁时, 他虽然哭了, 当时其实他不知道为何要哭,说不清又是在哭什么。
等到他渐渐长大, 明白了世间正常该有的人情道德之后, 那些记忆不时就会翻起来……
要说他在长大途中, 没有受到年幼逃荒时时的记忆影响, 那绝无可能。
总之,他最后就长成了现在这样的人,用一张正气好人脸的皮囊伪装着自己, 实则他渴慕权势和钱财,做(好)事之前会权衡利弊,长于算计谋略,看人第一眼便是考量其是否能为他所用……
他本就不是一个‘性本善’的人。
那些待人仁义、体恤民生、素行节俭、修身养性等美好品德,不过是旁人一厢情愿给他赋予的罢了。
谁又知道,他身上那些美好品德,最初是被何人何事所诱发出来的?或者说,他最初是想做给谁看的呢?
全因一个人罢了,一个‘傻气’得让人担心会被骗了去,有着无私得让他这个自私者嗤笑的宏愿。稀世的配方和良种说给就给出去了,也不想着要以此牟利,心心念念着造福世人。
这些种种,也就只要她与沈甜玩笑时说起的:‘我大约是爱民如子的天性迸发吧’,能够概括一二缘由了吧?
所以,当初在村长葛贡士那里,知道了她关于她自身那奇特能力的解释说辞时,他立即就相信了,哪怕听着神神叨叨荒谬得很。
她一定是神农炎帝的血脉后人,否则如何解释她的生而知之和善于耕种?
她的‘傻气’,就可以说是‘神性’了,神性是仁爱无私的,与他这种红尘凡人的卑劣自私不同。然而,越是自己没有的越想要得到,他想要得到她,于是就一层一层包裹上她会欣赏的美好品德,将自己装饰得像那么回事了,然后企图去与她般配。
……
“我想也是,估摸着你就要找我谈谈,呵呵,秾妹想与为夫谈什么?”
……
“秾妹,你知道吗?当初我们合伙栽培蘑菇,当轻松赚到第一笔银钱时,我拿着分得的一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就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傻气之人?傻气得让人心生喜爱。”
莫名的,夏简戟就追忆起往昔来,也不去管他刚才还说‘秾妹想与为夫谈什么’,自顾自地就抢过话来。
姜秾被夏简戟的话一打岔,已经想好的说辞被噎了回去。
“当初从我的角度出发考虑,与你合伙栽培蘑菇后,培养料原料的准备,随之切碎搅拌,还有之后去县城售卖,诸多琐事都不用我去操心。我只用在诀窍和步骤方面指点一二,如此就能轻松赚到不少银钱,怎么就是傻气?”
姜秾的记忆力不错,夏简戟一说起,她就想起了差不多十年前他们最初合伙栽培蘑菇时的情形,记忆清晰地彷如才发生在昨天一般。她说他傻气,她是不觉得的。
诚然,她手握技术占据着主导地位,可是做那些琐事的人却不难找,完全没必要五五分成。但以她当时的年纪,想找到一个像他那
样敢想敢做、在县城里还混得开的人,并不简单。
在她这里,当时夏五斤所起作用不小,怎么就说她傻气了?
夏简戟笑容中苦涩夹带温柔,摇摇头:“秾妹你啊,就是个榆木疙瘩,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姜秾觉得夏简戟这会儿有些奇怪,他这会儿的神情,是她不能理解的情绪状态。
夏简戟猜到了她要与他谈什么,毕竟她的记性太好,就像刚才一样,他一说起两人年少时候的事情,她立即就能应答,当初心里的考量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她又怎会不记得他们仓促成婚那晚,她许下的承诺呢?上次因为薛小姐那事,她差点就说出那话来了,哪怕他之后很快就问罪了薛家,让她一时再没机会说出来,可今晚看来是避不了了的……
“你想谈什么?”与她迂回是全然无用的,索性就直截了当说明白了事。
姜秾端起手旁的一杯香茶,抿了一口:“当初为躲避朝廷征选民女那事,你先是奔走帮忙,后来无法又仗义挺身仓促与我成亲,终于解了我被征选之危,我和我阿爹阿娘都非常感谢你。”
他仗义?不,他那是卑劣,趁她之危娶她为妻。
夏简戟看她端着茶杯无意识摩挲杯壁的动作,想着她这是紧张了,还是不自在了?暖色的烛光映照着,将她脸上和脖颈上的雪肤,渡上一层光晕,看着很容易让人心笙晃荡……
“你就没想过,我前后为你奔忙,生怕你被征选了去,甚至毫不犹豫地赶紧与你成亲,并非是因为我仗义?而是我趁机为之,顺水推舟娶了你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