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侥幸逃出生天,等仓皇跑到山外,杨木才发现,父亲杨老汉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插了两把飞刀,儿子杨虎一条胳膊也骨折了。
因为失血过多,杨老汉生命已是垂危,一直到昨儿个,才算稳定下来。
安稳下来后,才从周氏口中得知,逃亡时,叶庭芳通过侍卫交给过她一张纸,并交待她,若有不测,千万亲手交到她的夫君手中。
“夫,君?”玄夜声音粗噶,却在听到杨木的话后,又吐了口血出来。
抖着手从杨木手中取回那张纸,托在手里,却似是有千斤重。
等一点点打开,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玄夜僵硬的身形忽然一踉跄,一下跪伏在地上——
宣纸之上,画着四幅画,画面内容明显是匆匆而为,笔画凌乱,却并不影响认出上面的内容——
第一幅画是一个茅屋中,纤细的少女,正无比爱怜的探手,要去捏躺在床上的一个孩童的鼻子;
第二幅画则是木屋内,少女满面娇羞和一个身材高大却明显受了伤的少年人并肩站在一起;
第三幅画是一个高大的城楼,上面的景物特征,分明是京城;
第四幅画的主人公依旧是第一幅画中的少女,正站在一处庭院中,手中轻拈一片叶子,遥遥看着画外的玄夜,眸中满是期盼之色……
玄夜把那张纸紧紧捂在胸口处,那里,还放着一双镶了珍珠的绣花鞋,一只是灌木丛中的那只,还有一只,就在摔死的狮子骢旁,上面沾满了血迹……
杨木被侍卫送出去时,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方才那位,就是京城而来,主持泰阳城一应事务的瑜王府世子爷?
甚至世子爷又让侍卫给了他好几张上千两的龙头银票……
而更震惊的则是那一干侍卫。
瞧着玄夜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屠杀凶兽,又唯恐伤着什么人似的,一点点无比温柔的去搜索野兽的肚腹,妄图找到那位姑娘一星半点尸骸时,所有人都以为,世子爷是真的疯了。
甚至大家觉得,说不好那天一觉醒来,世子爷会把他们这些人也全都杀了,然后,再自杀。
他们这位世子爷,明显是已经了无生趣。
惶惶不可终日之下,晚上睡觉时都不敢合眼。还想着这样的地狱生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杨木就来了。
若然是平时,杨木这样的,别说见世子爷,根本敢提一下世子爷的名讳,就得打出去。
只眼下非常时期。
放他进去时,很多人甚至认定,这个男人必死无疑。毕竟,跟在世子爷身边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世子爷只有敌人,哪有什么故人?
至于说明知道对方说谎,还会放进去的唯一原因,则是他们太恐惧了,平日里根本就是蜷缩在远离玄夜的地方。
总得有个人去看一下,世子爷是不是真的疯了吧?
还想着这主动送上门来的男人不定怎样悲惨呢,怎么也没有想到,杨木竟然全须全尾的出来了。
难道说这个黑瘦的山里人,还真是世子爷的故人?
正自面面相觑,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仿若砂砾磨蚀的嘶哑声音道:
“走!”
侍卫们悚然抬头,正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形,正飞掠下山,比耀眼的阳光更刺目的,是清洗干净血浆后,青丝中斑斑点点的霜雪之色。
世人传言残忍冷酷,无情无心的瑜王府世子玄夜,竟然,一夜白头!
“快跟上去!”眼瞧着玄夜身形几个起伏,就不见了踪影,目瞪口呆的侍卫终于回过神,忙招呼其他人。
不要命似的紧追慢赶,好容易在天色黑透时,追上玄夜。
“世子爷,咱们,咱们要去那里?”
“泰阳城!”
玄夜一字一字道,牙齿间都是铁锈味儿——
曾经对她动过手的人,死!想要对她动手的人,同样,也要,死!
“夜!”叶庭芳一下睁开眼睛。无焦距的视线中,是片刻的空茫。
“醒了,醒了!”旁边响起一声带着颤音的惊呼,下一刻一个男子的身形旋即冲了出去,迭声道,“黄老伯,黄老伯,你快过来,我妹妹,她醒了……”
后面的尾音,明显带着呜咽之意。
“醒了?”一个老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叶庭芳垂在床侧的手瞬时被人执起。
“疼——”叶庭芳小声呜咽道。
男子眼睛顿时红了,用力攥住手,勉强压下上前把老者推开的冲动,颤声道:
“黄老伯,您,您轻点儿……”
明显有些被兄妹俩的反应给吓到,那位黄老伯就有些哭笑不得:
“我没用力气啊……”
更想不通的是,床上小姑娘一身的伤,快疼哭了能理解,身边这位叶小兄弟抖个什么劲啊?
抬手朝旁边凳子上指了下:
“好了好了,你先去旁边儿坐着,你这么抖个不停,我这手也有些不稳当了。”
“你放心,既然醒过来了,你这妹子一条命就算保住了。”
男子闻言再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的去了旁边,却又悄悄把小木凳往前挪了挪,一直到了床前,虚虚握着叶庭芳另一只手。
“夜……”叶庭芳神智明显还不清醒,以为身边的是玄夜呢,下意识握住探过来的大手,再次闭上了眼睛。
男子明显怔了,瞧着乖顺的躺在自己掌心的莹白小手,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叶庭芳这一昏睡,又是一天一夜。期间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守在身旁,极有耐心地喂自己喝水吃药,或者帮自己掖背角,或者温柔的握着自己的手……
只是那药太苦了,即便守护的人拿了腌渍好的甜梅子放在口边,叶庭芳梦里依旧是苦不堪言,潜意识里更担心,要是自己一直醒不过来,夜不定多担心呢,终于在次日午后,再次努力睁开眼来。
却在瞧清楚床前坐的男子时,“夜”这个字一下卡在了喉咙口——
面前是一个年方弱冠、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
男子容颜俊朗,气质温润如玉。只明明应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身上青衫却是皱巴巴和晒干的咸菜一般,甚至眼圈发青,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皮,神情更是憔悴无比,瞧着,竟似是生了一场重病的样子。
叶庭芳怔了一下,旋即想要缩回手。
下一刻却又被人握住,却是那憔悴男子,正满怀感恩的俯身看过来,瞧着叶庭芳的眼睛,颤抖着嗓音道:
“谢天谢地,小妹你终于醒了!”
神情悲苦之中,更有着掩不住的狂喜——
前几日偶然有事雇了艘乌篷船去集市上,要下船时却惊见岸边浅滩上,正有个女子躺在那里。
彼时还以为对方是意外落水而亡,待得到了近前才发现,女子竟然还有一口气息。更难以置信的是,或许因为水流冲击的缘故,女子双脚上足衣尽皆丢失,汤汤碧水中,足心两朵盛开的桃花瞬时刺痛了眼睛——
家中小妹丢失时,年仅三岁,作为最喜欢领着玉雪可爱的妹妹玩耍的兄长,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小妹脚上那对儿艳艳桃花有多可爱讨喜……
一别经年,多少次梦中惊醒,深夜难眠,眼前就总会现出小妹的模样,和那双生了桃花的小脚丫子,却是如何也没有想到魂牵梦萦的小妹会一朝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以这样一副濒死的模样,遍体鳞伤的躺在那片冰冷的江水里。
甚至这会儿固执的握着少女的手,男子依旧觉得,和做梦一般。
小妹,哥哥?叶庭芳怔了一下——
眼前这人不是夜,竟然是,原身的哥哥,也是书中另一个重要配角,叶庭彦?!
依照原书描述,叶庭彦从小就最疼妹妹。又因为当初是他领着妹妹偷偷出来玩耍,结果却把妹妹丢了,因而对妹妹愧疚不已。
找回“叶庭芳”后,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宠爱更在父亲叶相之上,但凡是妹妹提的要求,做到的去做,做不到的创造条件也要去做。
可唯有一件事,却是和妹妹发生了龃龉——
得知了自己其实是流落在外的相府千金后,原主狂喜之外,唯一的念头就是,她终于有资格嫁给男主玄珏了。
为了这个目的,回府后多次针对小白花女主秦漓。
一方面,叶庭彦是个三观非常正的好男人,自然无法苟同疼到心尖上的妹妹,非要去抢旁人的姻缘;另一方面叶庭彦也大致能看出来,玄珏看重的人并非自己的妹妹叶庭芳,而是表妹秦漓……
叶庭彦以为,凭父亲和自己这个兄长的能力,足以给妹妹选一个无论人品还是家世,都能让妹妹一生无忧的如意郎君。
可惜他的苦心,原主并不明白,反而因为这个恨上了兄长。
可任凭她如何作天作地,叶庭彦却始终不舍得丢下这个妹妹,堂堂状元,不是专心于经济治世的学问,却更多的把精力浪费在帮妹妹收拾烂摊子,以致被京都众多权贵之家诟病,认定他是个品行不端之人。
替妹子背负了无数的骂名后,甚至最后,为了成为妹夫的男主玄珏还眇了一目,待得玄珏登基后,即便才高八斗,也不得不因为身有残疾的缘故黯然退出朝堂……
叶庭彦最后一次出场,是在原主濒死之时,男主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特意开恩,让叶庭彦进宫见冷宫中的叶庭芳最后一面。
彼时正是惨淡秋日,金黄的梧桐叶落的遍地都是,瞎了一只眼,弯腰驼背两鬓斑白的男子,凝目同样憔悴不堪宛若老妇的妹妹,即便时光变迁,清澈的眼眸已然浑浊一片,不改的,却是对妹妹的无尽疼爱怜惜之意……
天知道看到那一幕描写时,作为读者的叶庭芳哭的有多惨——
她自己是孤儿,做梦都想有相亲相爱的家人陪在身边,书中这个同名女配倒好,放着那么好的哥哥不要,非要搅入别人的爱恋中,最终害了自己,更害了爱她的人……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还,记得我吗?”叶庭彦半跪在床前,眼睛和叶庭芳平视,眸中有水色滑过,“你是芳姐儿,全名,叶庭芳……”
当初因为妹妹出生时,脚心就有这样两处桃花胎记,她出生的时间,又正值三月桃花葳蕤的时节,父亲认定,妹妹是桃花仙子托生于叶家,索性给她取名庭芳,意即满院芳菲之意……
“而我,是你的哥哥,叶庭彦啊……”
说道最后,声音中已是有些哽咽之意——
当初那个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奶声奶气喊着哥哥的小丫头,已经这般大了啊。
看着半跪在床前的温雅男子,叶庭芳眼睛也红了——
当初看那篇时,叶庭芳就对女配的际遇不是一般的羡慕,倒不是说羡慕她重回叶家,做回相府千金,而是父兄对她的守护……
即便身边有温暖慈爱的院长妈妈,可孤儿出身,叶庭芳依旧无比渴望能有属于自己的家,怎么也没有料到,竟然在穿书后,实现了毕生夙愿,不但有了夜,现在,又有了呵护她的兄长……
看叶庭芳愣愣的,久久不语,叶庭彦更加心疼。虽然不知道妹妹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可那一身的伤足见之前境遇凄惨……
如果不是当初自己领着妹妹出门,如何会让她受这么多苦楚……
太过愧疚,叶庭彦的心疼几乎能流溢出来,叶庭芳忍着泪,微微摇了摇头,没想到就是这么轻轻一动,脑袋处就传来针扎似的疼痛,眩晕之外,整个身体更是和散了架一般,不禁“哎哟”一声,痛喊出声,敏感体质作用下,只觉痛感无限放大,眼泪顿时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眼角淌下。
叶庭彦顿时慌了,忙慌里慌张的再次冲出去叫人:
“黄老伯,黄老伯……”
很快刚离开不久的黄老伯,几乎是脚不沾地般,被叶庭彦“挟持”着进了房间。一时不觉叫苦连连:
“哎哟,叶小兄弟哎,你慢着些,老头子这身骨头都要零散了……”
“黄老伯,对不住,对不住,只是我妹妹,她这会儿疼的厉害……您老快看看,有没有法子帮她减轻些疼痛?”叶庭彦声音都有些发颤。
“好好好,我看看,我看看……你也别慌……伤的那么重,怎么可能不疼?她这头啊,肯定撞击过……会这么经常昏睡,脑子里怕是还有淤积的血块儿……不过这以后啊,她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只不过,时不时就会疼一回……至于说什么时候彻底好,可是不好说……怎么也得脑子里的血块彻底散去了……”
“对了,你之前说,想要带妹妹回老家,不是老头子我吓你,她这个样子,可是绝不能长途跋涉……你们书院那儿还好些,离得不算远,附近道观的那位观主医术也了得……可想要远行,好歹也得头上淤血慢慢散散……还有她这双腿,真是颠着了,骨头那儿长错位,说不好这一世都会成跛子了……”
他每说一句,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令得老郎中哭笑不得:
“啧啧啧,你说你这小子,老头子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疼妹妹的……”
边把新开的药方递给药童,边笑着对叶庭芳道:
“……小姑娘你昏迷的这几日,你哥哥就一直守着,眼睛都不敢合上……这也幸好小姑娘你醒过来了,不然你哥哥怕是会出大事……”
叶庭芳应了一声,视线转而看向红着眼睛瞧着自己的叶庭彦,软软道:
“谢谢……这几天,辛苦,哥哥你了……”
叶庭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我……你,肯认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