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延庚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孝杰又道:“还有开原那边……”
夙延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心里有数。”
陆孝杰顿了顿,恭声应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陆孝杰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眯了眯眼,问身边没有跟过去的王府长随道:“今天第几个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那长随道:“第四个了,前头有一个已经不行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内院服侍的人说,是因为昨儿带回来的那个豆腐娘子一头撞死了,王爷心里好不晦气。”
陆孝杰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你们也劝着些,易州民风剽悍,别让外头带进来的人把王爷伤着了。”
那长随“嗐”了一声,道:“陆大人,您也晓得府里的事,有陈总管他老人家在,哪里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陆孝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晓得你们说不说得话,我只晓得王爷若是出了什么损伤,你们一个也走不脱。”
那长随就陪了笑,讨饶道:“还是您老明白。”一面又道:“陆大人,不知道下回往京里送信是什么时候,可定了谁去没有,您看我……”
※
王府总管陈渭正站在廊下和人说话。
夙延庚阴着脸进了门,他就把那人打发了,快步迎了上去,眼尖地看见夙延庚手里拿着一封信,便示意围过来的婢女都退开,只留了一个擅推拿的,在厅下站了听传。
夙延庚靠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就倚在那里,闭上了眼。
侍女小碎步地走了过去,纤纤玉指轻柔地抚上他的发顶。
这侍女生了一张清秀的脸,身量却丰盈可爱,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夙延庚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少女柔软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按压,又过了片刻,忽地扼住了那只手腕,摩挲了几下,向下一拉,翻身压了上去。
雨散云收之后,敞厅四面寂寂不敢出声的丫鬟们才在陈渭的指示下进来收拾痕迹。
夙延庚这时比起刚进门来,才显出年少挺拔精神,眉眼间有些饱足之后的惬意。
夙氏皇族外形都出色。夙延庚挺直了腰的时候,也能称得上一句身形高大,眉眼俊美。但也许是久耽声色的缘故,今年不过十九岁,眼下就有了些青黑之色。看人的时候,又常常显得有些阴鸷。
厅里很快又变得整整齐齐,丫鬟们都退去了,陈渭这才试探着问道:“殿下,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夙延庚垂了眼皮,道:“母妃让我想个办法,把顾九识的女儿纳进府来。”
他恨顾九识入骨。
如愿被封了秦王以后,他本来以为可以在京城风风光光,好好地跟夙延川斗上一斗,算一算从小到大积下来的仇。
没想到就因为有人跟皇帝说了几句话,他就被踢出京城,发配到易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封地上来。
他心中大恨,仔细一查,就知道父皇变脸前后,当时伴驾的只有东台舍人顾九识。
母妃劝慰他,封地天高皇帝远,做什么事都方便,让他好生筹谋,将来未必就没有回京的一天。
他也信了,思来想去,出京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没有什么不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不在帝都,找不到个好机会教训教训那个姓顾的了。
没想到翻过头来,姓顾的忽然就外放,还好死不死地做了开原府少尹。
区区一个佞幸,做起亲民官来竟然还有模有样,把开原府上下整治的大气不敢出。
他身在易州,不管想要做什么,只要开原府轻轻一卡,他就什么都谋不成。
他道:“顾九识的女儿,不就是那个蠢货?她对我死心塌地,我做什么要把她纳进来?有什么意义?”
陈渭沉吟道:“殿下,顾少尹有两个女儿,一个长女,是与殿下相熟的那个,一个次女,殿下大约没有见过,如今听闻却是随顾少尹在任上。”
夙延庚掀起了眼皮,“哦?你这老狗,知道的倒多。”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给我说来听听。”
陈渭笑嘻嘻地拖了凳子凑到夙延庚身前,道:“奴婢一个阉人,平日里也就听听这些后院女人的事。殿下却是胸怀四海,自然关心的都是外头的大事了。”
他想了想,道:“顾少尹这两个女儿,说来也是奇了。大娘子是殿下您熟悉的,算算今年该有十六、七岁了,也没有听说说给了谁家的郎君……”
夙延庚轻轻地掀了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陈渭会意地跟着笑了笑,又说了下去:“不过除了迟迟没有订亲之外,这位大娘子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许多人家的夫人都赞不绝口的,说规矩又好,人又稳重,又是顾氏女,必定家学渊源。听闻是有许多人家提过亲事的,只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应罢了。”
言辞间颇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夙延庚“嗯”了一声,又不耐烦地问道:“那顾二呢?”
“顾二娘子么。”陈渭又想了想,才道:“奴婢说的奇人,就是这位二娘子了。听闻她少有慧名,顾中书和顾少尹都拿她当男子教养。”
庆和十九年,中书令谢正英致仕,顾崇加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人便以顾中书称他。
夙延庚懒洋洋地道:“那岂不是个野小子一样。”
陈渭赔笑道:“咱家也不知道顾二娘子规矩如何,只听说是很会读书的,头几年在京的时候,很得太后娘娘的看重,时常召她进宫去。”
夙延庚这才起了兴致,问道:“当真太后喜欢她?太后不是最喜欢走路吃饭都一板一眼像拿尺子量过一样无趣的小娘子吗?”
陈渭“哎哟”了一声,道:“这可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太后召顾二娘子入宫的时候,奴婢还碰见过几回。”
夙延庚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渭继续道:“后头的事,就是因为贵妃娘娘对顾家上了心,慢慢传出来的消息了。听说顾少尹赴任的时候,本来是要带家眷一并上路的,没想到顾大娘子不肯走,顾夫人没有法子,就留在了京里,照看着大娘子。”
“按说,这亲娘和姐姐都不来,顾二娘子也该留在家里的,她那时也十来岁,是要说亲的年纪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位二娘子就独个儿跟着顾少尹来任上了。她家里人也是放心。一错眼,这二娘子也十四、五了,奴婢也没有京中的消息,不晓得是不是顾家在京里给她订了亲事。”
陈渭看着夙延庚没什么表情的脸,斟酌着他是不是满意,又加了一句道:“这位顾二娘子,听说望京山的那次,太子是为了救她才出的门。”
夙延庚一张俊美的脸庞就有些扭曲。
庆和十七年的望京山,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屈辱。
他在北地绿林撒下万两黄金,和这些年他舅舅私下里为他搜罗的高手,在望京山设下天罗地网,要毕其功于一役,让夙延川身死魂灭。
结果到最后,一场大雨里,他寄予厚望的人全变成了一具一具的尸体,齐齐整整地码在他的窗户底下。
夙延川胜了还不足够,还要这样的羞辱他。
那些时日,他不敢睡觉,也不敢招人侍寝,一闭眼,就是那天在望京山客舍里的那个场景。
他眼珠都有些泛红,怔怔出了一回神。
陈渭也不敢打扰他。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眯了眯眼,声音也淬了毒一样,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这老狗,还是没有说这顾二生的如何?她要是个东施、无盐,本王可不想看着瞎眼。”
陈渭赔笑道:“这回可不是听说了,奴婢见过顾二娘子少年时几回,委实是个国色的胚子。就只不知道在开原待了这几年,有没有长歪了。”
夙延庚就虚虚地点了点他,道:“本王姑且信你这老狗一回。若是带回来是个丑八怪,我就把她赏给你,让你晓得厉害。”
说着起身下了榻,也不装束,趿着屐就扬长往后院去了。
陈渭知道这是把秦王给说顺了心,不由收了脸上堆出来的笑容。
他在凳子上又坐了一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站起身,也往外走去了。
陆孝杰脚步匆匆,额上还带着薄薄的汗,又从府门外走了进来。
两个人在游廊里对面相遇,各自唤了声“陆大人”“陈总管”示意,陆孝杰把不屑的眼神一错,陈渭却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陆孝杰匆匆向内的背影,下垂的眼皮底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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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原府衙后院的厅堂里,穿着紫色圆领罩袍的老人慢慢叠起了手中的纸张,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把新收到的书信收了进去,又重新放回架子上。
他动作始终不紧不慢的,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坐回到桌边的圈椅里,端起桌上还氤氲的茶,细细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衙役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
衙役道:“大人,顾少尹求见。”
杜先贽慢吞吞地道:“既然顾少尹来了,怎么还要他在外面等,还不快请进来。”
衙役领命去了,片刻后,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贽眯着眼,就坐在椅子里往外看去。
圣人说听音辨人,每个人的足音都烙着这个人的性格印记。
像顾九识,永远沉稳、笃定,走过的步子像尺子量过一样均匀,声音不轻也不重,既不失于轻浮,也不过于沉重,从他身上,就能看到当世名士、君子的标准。
杜先贽心里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了身。
顾九识就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来,扶住了他,道:“杜大人,不敢劳动您迎我。”
杜先贽握着他的臂,示意他在对面坐了,口吻温和地道:“德昭,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顾九识道:“下官这次来,还是要同大人商议郊县调水的事。”
杜先贽端起茶壶,亲自给顾九识倒了一杯,口中不动声色地道:“哦?这些事,德昭尽可放手去做。但有利国、利民的事,我无有不同意的。”
顾九识却苦笑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榆次、白马、乌城几地,都有乡老请愿,祁县、太谷的大地主,却又百般推脱,杨通判从中极力斡旋,李、刘两家只是不肯出人出力。”
杜先贽没有作声。
顾九识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一冬都没有雪,开了春也没有下雨,调水不是小事,乌城一带,已经有人发现今年的蝗、蚜远多于往年……”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杜先贽,眼神十分的诚恳,道:“下官人微言轻,开原府内,还要仰仗大人您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杜先贽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顾九识,一双眼却在他面上刮过。
年轻的少尹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苍白,扶着杯口的手微微地缩紧着,指节间显出用力而迸起的苍青色筋脉来。
杜先贽就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顾大人,你来开原这几年,衙门里的琐事都辛苦你了。若是得了空,你也该好好地休息休息才是。”
顾九识苦笑着,低头道:“是。”
杜先贽也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悠悠地抿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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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顾九识回来的很晚。
顾瑟其时还没有睡,听到前院的马嘶声,打发闻藤出去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闻藤去了不多时,进来回话道:“是老爷和大郎君到家了。老爷说,时候已经不早,外头的事都办妥了,叫姑娘尽可放心,早点歇下呢。”
顾瑟颔首。
闻藤道:“姑娘是就睡,还是要些时候?”
顾瑟道:“我今日午间睡得多了,这时候走了困,反而睡不着了。”
闻藤屈膝应诺,就拿托盘里的小银剪摘了烧焦的芯头。
顾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且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过来,你们留一个在这里看着灯火就是了,旁人都去睡吧。”
闻藤道:“那奴婢就在这里侍候着姑娘,打发他们去歇了。”
顾瑟低下头去翻书。
闻藤在她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从一边的笸箩里拿了白日剩下的针线来做。
她们家的姑娘,说起来竟和旁人家的都不同。
又会读书,又会作诗,琴棋书画,茶酒功名,无一不通的,比寻常人家的儿郎还出挑。
在开原府的四年,她就见过许多回来撩拨她家姑娘的小郎君反被姑娘羞得掩面遁走的场面。
也通庶务,她们看得眼花的账本子,姑娘轻轻松松就能盘出结果。
爷两个小小一府的中馈,也没有看姑娘怎么费心,三日才听一回话,就打理的井井有条。
偏偏常人家小娘子人人都要学的女红,竟是一窍不通。
从六、七岁上,就连五姑娘都规规矩矩地拿着针比划的时候,姑娘就笑眯眯地端着书,看着丫鬟们给她做针线。
那个时候她才刚进姑娘的屋子,做的是三等的丫鬟,就因为姑娘有一回瞧了她做的针线,在夫人面前点了她的名字,她才被夫人察看了两年,提做了一等。
那时候她老子生了重病,正是急要钱的时候。她拿了一等的月钱,又被姑娘垂问、看姑娘的面子请了郎中,后来竟治好了。
想起这些陈年的往事,闻藤手下在柔软的华亭细棉布上飞针走线不停,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
“想什么呢?”顾瑟忽然笑盈盈地问她。
“呀!”闻藤被她一唤,醒过神来,才发现这一针只差一毫就扎在自己的手上。
她红了脸,道:“想起从前的事,一时竟走了神。”
顾瑟就叮嘱道:“扎一下手,可不是好玩的。这样晚做针线,于眼睛也不好,放着白天再做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