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重生)/五十弦——绮里眠
时间:2019-11-10 09:19:28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侍女很忠诚,请他不要降下责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大雨里夙延川微微低头看她,目光冷峻而沉凝。雨水流过他线条凌厉的眉额、脸颊、下巴,又落在她握着他衣角的手上。
  夙延川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指覆在掌下。
  他的皮肤初相触时也是冷的,但贴着片刻,就会感受到骨肉里的热度溢出来,暖住了她。
  他声音沉沉地开口道:“好。我让人去找她。”
  顾瑟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衣角。
  夙延川低声道:“我先带你回去,你不能再淋雨了。”他喉间滚动,像是极压抑,温声道:“你也乖一点,好不好?”
  ※
  山道上风急雨骤,一骑快马从帘幕般的大雨里疾驰而来。
  廊柱下抱着臂的顾九识快步向前,走到门廊的最外头,整个身子几乎要倾到雨里去。
  跟在他身后的谢守拙立刻替他撑起了伞,低声道:“世叔,秋雨寒凉,您不要也淋湿了。”
  顾九识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守拙大恸。
  他自己都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顾瑟还那么小。
  他怎么能放她一个人上山?
  他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反复翻搅。
  可他甚至什么都不能去做。
  整个望京山都被太子的亲卫封锁了。
  为首的那个青衫少年,在他提出想要进山去寻找顾瑟的时候,就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他想要强闯,却被那个少年一箭射穿了衣袖。
  谢守拙心中翻江倒海地痛着。
  那骑骏马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夙延川翻身下了马,没有接顾瑟向他伸出来的手,而是探臂握在她腰上,轻轻一提,将她抱了下来。
  顾瑟被他的斗篷裹着,站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磕磕绊绊的。
  顾九识已经蹲下去,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顾瑟脖颈间被雨水浸得湿冷的皮肤上就忽然滴上了温热的液体。
  男儿落泪。
  顾瑟从来没有见过顾九识流泪。
  但那温热只是刹那,顾九识已经放开了她,牵了她冰冷的手,道:“你的丫头一直给你看着水,先进屋去盥沐吧。”
  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眶,顾瑟几乎要以为那一点热意是她的幻觉。
  夙延川从后面走了上来。
  顾瑟回过头看着他。
  雨声中又有一片马蹄声从远至近。
  她想问“是不是闻藤他们回来了”,却被他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进去。”
  顾瑟只是迟疑了刹那,就顺从地离开了,身影隐没在门扉里。
  越惊吾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夙延川身后,道:“殿下,山中计有死士七十四人。”他低着头,神色淡漠,齿颊含冰,道:“遵殿下之命,俱杀之。”
  夙延川颔首。
  风雨中一队一队的黑甲骑兵渐次归来,一具具尸首堆叠在山道上。苍茫的大雨冲刷着血水。夙延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道:“都送到老二的院子里去。免得他回头找不到人,要来找我哭。”又伸手一指:“这个却红刀,送到西市去,告诉江骄阳,孤等着他的谢礼。”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顾九识就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就像是既没有看到太子身边比禁军还要精锐的卫士,也没有看到太子公然杀人、威凌兄弟的一幕。
  夙延川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道:“顾卿,孤与你有话说。”
  ※
  顾瑟洗过了澡,闻音用干布巾为她吸去发上的水,又拿篦子替她通头。
  她却提着笔,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字。
  顾九识敲门进来。
  他看着闻音,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闻音担忧地看了顾瑟一眼,屈膝退了下去。
  顾瑟站起身,急急地问道:“父亲,闻藤回来了吗?”
  顾九识安抚地道:“她已经被带回来了,殿下带的太医给她看了脉,只是腰腹受了些伤,有些内淤,性命、神志都无碍,将养些时日,你若是想要她,仍可回你身边侍候。”
  顾瑟才吁了口气。
  梦里,闻藤和闻音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
  她做了那样一个梦,这一生有了许多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却并不想因为这些变数,而让原本好好地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受到折磨。
  顾瑟解了心事,就注意到顾九识神色间有些异样。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试了试水温,倒了一杯清水,放在顾九识面前的桌面上。
  顾九识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阿苦,你与殿下见过几回面?”
  顾瑟道:“当日也是在望京山,我被殿下所救,是第一回 。后来表姐过生的时候,在姑父府上,又见过一回。”
  顾九识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问道:“你觉得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顾瑟觉得父亲这话来得莫名。
  她仰头看过去。
  顾九识面上平静,目光却严肃。
  顾瑟就想了想,审慎地道:“殿下有雄主气象。”
  顾九识问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顾瑟是真的被问得有些迷惑。
  顾九识看着她露出困惑之色的小脸,这一次没有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意,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来找为父。”
  ※
  顾九识从顾瑟的房间里出来,沿着楼梯登上了阁楼。
  太子夙延川换回了上午他刚见到的时候穿的玄色广袖衫,斜斜倚在栏杆上,目光垂落下去,面上一片淡漠之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道:“顾卿,你来了?”
  顾九识顺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一列黑衣甲位就冒着雨守在那座小院的墙外,而原本清幽、植兰花木的院落里,齐齐整整地码着太子的回礼。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屋子紧闭的门窗,连窗屉也密密的落了下去。
  顾九识极轻地嗤了一声。
  夙延川忽地笑道:“顾卿,原来你也会讽人。”他侧头看过来,狭长的眼睛里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似有似无的暗光:“孤还以为顾卿是如玉君子,光风霁月。”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只是个俗人。”
  他由胡远山当中为媒,初与夙延川对答之时,只以“下官”为称。
  后来顾瑟遇险,他向夙延川请求借兵的时候,方才自称为臣。
  其中微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对视一眼,各自转了开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顾卿若是纯粹君子,也许此刻反而是孤要头疼。”
  顾九识面色不变,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里的深意一般,只是道:“臣惭愧。”
  夙延川问道:“府上的小娘子……”
  话只说了一半,却就住了口。他转回身,目光远远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临高极目,雨幕中远山嶙峋的轮廓渐渐映入人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后,终于开始转小,露出一点将停未停的苗头了。
  ※
  车子粼粼地向山下驶去的时候,顾瑟挑着窗帘,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郁郁莽苍,耳畔松涛万鼓,脑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浣溪沙》。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别有金樽伤如玉,那曾风雨晚干戈。……”
  她轻轻地道:“此身知度几天河?”
  雨霁云收,望京山正是一峦新碧。
  ——卷一.试香罗·完——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韩淲词有“春风初试薄罗衫”句,名《试香罗》。
 
 
第二卷 凭阑人
 
第20章 
  ※
  庆和二十一年春,开原府。
  春冰新解,万物苏生。休憩一冬的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里也再次恢复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车从东街喧闹的集市中间穿行过去。车辕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画,即使板着一张脸,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惯的外地商贩纷纷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门吗?”
  也有人向车里高声道:“二娘子,拙荆问您的好嘞!”“我老娘说要我谢谢您呐。”“您要不要吃点小萝卜?家里炕头种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说着,一面就装进布袋里,往车上丢。
  车里的闻藤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门,奴婢才知道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何等的盛况。”
  越惊吾从四年前,顾瑟在望京山遇险之后,就被夙延川调到顾瑟身边,专保护她的安全。
  也是那个时候,顾瑟才知道他是宣国公府旧部下、平明关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顾九识迁开原府少尹,顾瑟随父赴任,越惊吾也跟随顾瑟出了京。
  这几年里的几回凶险,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极危难之际救顾九识性命,顾瑟从此只与他姐弟相称,在下人口中,称呼也变成了大郎君。
  顾瑟倚在柔软的羽枕里闭目养神,闻言眼睛也不睁地笑道:“你们只管嘴贫,教小越听见了,我倒要看你们长了几条舌头。”
  越惊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少年时就雌雄莫辨的轮廓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日趋妍丽,即使是与顾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一双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军汉、游侠在校场流血流汗,单手能开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晒得赤铜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顾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肤而苦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马车有一阵轻微的顿挫,随后停了下来,越惊吾问道:“瑟姊,到忠良里善堂了,你还下车么?”
  顾瑟撩开了帘子,道:“我去看看。”
  闻藤和闻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车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里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守着火盆编竹篾,听到门口的人声,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娘子,您来了!这一向许多时候没有见您出门,我们都牵挂得很。”
  顾瑟与她们一一问好,被簇拥着往屋里来。
  更多在后院听到声音的妇人、女子涌了出来,堂屋里一时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实在简陋,茶也是去岁南地商人贩来的陈茶,慢待娘子了。”
  顾瑟就压了压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过来看看。劳动了你们,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闻藤和闻音取了荷包出来,一个一个地分派:“今年过年的时候,姑娘不在府里,没有给你们送年礼钱,今儿特来补上。”
  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缎面荷包,有些浑浊的眼中就淌下泪来。
  “二娘子给我们吃住,治我们的病,又给我们找了谋生的长久法子。怎么还当得起娘子额外的赏赐。”
  顾瑟笑道:“杨婶,这都是小节。最近开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风的,及时往府衙去报,或是报给齐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务要速速地报给我。”
  杨妪道:“娘子放心,我们都留意着。”
  顾瑟就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再来寻事?”
  杨妪道:“托娘子和越将军的福,万事都好,更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的。……又添了几位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名册都递到府里去了……挣的钱也尽够花,竟不能再好的。”
  顾瑟心里有了数,又说了几句话,才作别出来,众人又簇拥着送她上车。
  这样的善堂,从她随顾九识来开原的当年秋天开始,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办了十几个,专为庇护孤寡无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个人身体条件,授些编器、绣花、描样、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笺之类的工作来供养自己,有数术天分的,还会被教导算术、盘账——这样的适龄女孩儿,往往很快就会被殷实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义学,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来,竟已不知惠及到开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难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乡绅想要她父女死。
  顾瑟上了车,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忠良里善堂已经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后一处,越惊吾驾车极稳且快,不多时就从城北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因为带着年少的女儿在任上,顾九识在东大街上赁了座四进的宅子,自己平日里只在第二进起居,第三进全留给顾瑟居住。
  顾瑟到家的时候,顾九识还没有回。垂花门里头停了一驾有些眼生的马车,两个身形彪壮的武士守在边上,另有一个在门口同管事顾满春说话。
  越惊吾驾着车一进门,顾满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来,道:“姑娘回的正好。京里送了东西来,须得姑娘来验看才是。”
  顾瑟“哦”了一声,笑问道:“祖母和娘亲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车东西来,怎么这样快又来?都带了什么,可有单子?”
  顾满春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府里送来的。”他哎了一声,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两句话的工夫,先头和顾满春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跟了过来,拜道:“属下参见左卫将军。”
  越惊吾颔首,向顾瑟道:“瑟姊,交给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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