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重生)/五十弦——绮里眠
时间:2019-11-10 09:19:28

  他有片刻的恍惚。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常常到他面前来?
  顾瑟垂着头抿了一口茶,视线落在黑漆桌面一片浅浅的划痕上。
  那痕迹歪歪扭扭的,十分的稚拙,教人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那是她小小的时候,刚刚启蒙学画,用祖父的印章棱角在桌上刻了一只蝉……
  这套桌椅同屋中所有布置一样颇具年月,顾崇一向爱惜器物,她以为这里也该早早地被他命人漆掉了。
  但它还在,当年画下它的那个人,却隔世归来、物是人非了。
  顾瑟微微地叹息。
  她小的时候,得到了大家长无限的纵容,出入书房、随意读书、动印。
  通天彻地的高大书架,和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卷帙,对那时一个幼童来说,就像是极尽玄奇又永远新鲜的迷宫似的。
  假如三叔回京来的那天下午她没有在北窗下的小榻上睡熟了,可能她还会一直在这里长大,像从前一样亲近祖父,亲近三叔……
  假如那天她在沉眠中醒来,没有听到祖父问三叔:“你大兄惊马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三叔也没有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低声地说:“我也只是当天发现……有些不对……”
  她没有听清那个停顿之间闪烁的言辞。
  那个时候,她刚刚知道庆和四年的那场伤病,对于她的父亲顾九识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又在其中失去了什么。
  一直在外地做官的三叔,那天只是短暂地回了一次京,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书房。
  她走了出去,出现在了顾崇的面前。
  那个时候,顾崇也是像现在这样的,用端详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她。
  他没有问她“听到了多少”。
  他只是告诉她:“不必同你父亲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何必徒惹伤心。”
  那时父亲已经重新做了东台舍人,圣眷正隆,世人都看他前途光明无限。
  她回到房间里大哭了一场,却真的对此绝口未提。
  只是那以后,她就很少再到顾崇的书房里来了。
  她心里也说不清这心结是惜,是恨,还是甚至有些畏惧——仿佛那书房里藏了什么神秘的兽,总要轻易地摧毁她自以为是的幸福似的。
  后来过了许多年,她做了盛宠的太子妃,顾九章就在京外辗转做了数任,资历、官望都足够,却始终没有得到进京的机会。
  顾崇心中该是有所察觉的,只是他也保持了沉默。
  就像很多年前沉默地庇护了顾九章那样。
  顾瑟放下了茶盏,轻声道:“祖父。”
  室内凝固的寂静气氛像是被她低柔的声音打破了,仿佛连空气都重新恢复了流动。
  顾崇“嗯”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殿下今日下朝之后来寻我说话,托付我务要放你出京散散心。”
  他神情温和,语重心长地道:“殿下如此的看重你,你也要好好地珍重才是。”
  顾瑟应了声是,眉睫低垂,十分的温顺和气。
  顾崇沉默了片刻,道:“有什么想看的书就自取去,若是无事,你也回去休息吧。”
  顾瑟却低声问道:“三叔要回京了,您知道了吗?”
  顾崇淡淡地道:“他与我提过一次。”
  上一回,顾九章一直在外任亲民官。
  他有个入了政事堂的父亲,有个得天子亲近宠爱的兄长,让他无须考虑前程争竞、帝都风云,安安分分地做外官,只等到了时机,自然归朝扶摇直上。
  这一次,他本来已经认了命的长兄忽然站了起来,回到了多年前被生生掐断的正途上去,从开原少尹到梁州刺史,眼见得圣眷加身,风云际会。
  本朝还没有一门同相公的先例。
  顾家的政治资源,也不足以支撑两个子弟一同竞争二品职官。
  顾九章做出回京的决定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是不是也觉得再迟一步,帝都就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顾瑟看着顾崇,轻声道:“祖父,父亲外放,是我的主意。”
  她声音温柔,说罢这句话,只是款款站起了身,道:“不打扰您,我先告退了。”
 
 
第58章 
  ※
  郁川在帝都西南, 划卧云山而治, 气候合宜, 风物尤美,与神都通衢天子渡一样是帝都权贵置地别院的首选。
  原计划也要同行的顾二夫人蒋氏被屋中的事绊住了手脚,这一行就只有云弗带着顾笙、顾苒、顾瑟、顾莞姐妹四个。大家女眷出门不易,又因为去的是头一次到的庄子, 每个人都有不少随行之物,拉了长长的一队车马,速度就比预期中更慢些。
  过了正午,透帘的暖风熏得人昏昏如醉,顾瑟歪在车里养神,听着闻藤和闻音两个服侍在一旁,低低地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女孩儿喁喁的软语在耳畔模模糊糊的, 和在这时节的微风里,比平日更宜眠, 赶车的把式又是老手,车子走得又平又稳, 顾瑟就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十分安稳,像是朦胧地做着什么梦,因为梦里也清楚地知道是在做梦的缘故,许多情节都显得突兀又顺理成章, 等到人依稀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除了记得梦到了顾笙、顾苒姐妹几个,竟连一星半点的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心里的情绪却是恬静又和缓的, 她因此觉得那梦中该全然是琐碎又幸福的小事。
  顾瑟微微睁了眼,看着窗外走过的连绵麦田和遥迢青山,心里难得地寂静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再想。
  闻音细小的声音因而就显出清晰来:“……今日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瞧见绿云去寻惠青姑姑……惠青姑姑就给了她一个小包,瞧着细细长长的,像是簪、钗似的……”
  闻藤的声音也压得低,稳稳地道:“那几个夜里聚赌的,打起牌来比主子们手面还阔绰……横竖我们不与他们沾惹就是了……”
  闻音就微微地笑:“我疯了去沾她们。不过是觉得惠青姑姑出手可真是大方,宫里出来的,到底……”
  闻藤淡淡地道:“你且瞧惠青姑姑赌不赌?都是那些小子、丫头们没有轻重……比放印子钱还来得快些呢。”
  闻音笑道:“我可不信的,绿云那十赌十输的手气,若是要还钱,早被她娘两条腿都打折……”
  闻藤也笑了笑,道:“……人家两个母女似的……要你多操心呢!”
  顾瑟初醒时混混沌沌的,听了半日才明白两个人是在说顾家下人有夜里赌钱、借钱的。
  她想着,母亲一向心中有数,不知这样乱家的事情因何竟没有处置,又想着,或许是母亲事情太多,一时疏漏也是有的,该与母亲提一提才好……
  这样竟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丫鬟轻柔的呼唤声叫醒:“姑娘,姑娘。”
  闻音秀丽的面容就在眼前,柔声道:“姑娘,咱们已是到了,外头的管事、仆妇们等着听您的吩咐呢。”
  顾瑟这才算是醒了。
  这庄子是夙延川赠与她的,与顾氏原本无关,诸事便要她先做了主才好说话,因而云弗众人都还没有露面。
  闻音手脚利落地为她抿了抿头发,扶着她下了车。
  守在小平场上的男女仆役黑压压地跪了下来。
  为首的妇人与顾瑟有过一面之缘,竟还算得上是个熟人——她大梦归来,与夙延川从头相识,那时越惊吾奉了夙延川的命令,带人护送她返京,中途在郁川歇脚过夜,便是这位娘子带人服侍。
  这座庄子并不是那时她住过的、警备森严的那一座,没想到夙延川却把那里的管事妈妈差遣了过来。
  常姑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人来,是早早地在东主的吩咐中得知了这位小娘子的身份。
  她同四年前相比,全然脱去了孩提时的稚气,当时显出的眉眼胚子,如今都长成了倾倒世人的殊色,整个人的气质变化翻天覆地似的,那时像是个故作老成的孩子,如今却一举一动都天然端华,让人生出敬慕之心。
  常氏服侍过太后、皇后、太子,以东宫亲信的身份在郁川为太子经营。
  她心中微微地感慨了一瞬,就恭敬地磕了个头,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打发到这里来服侍娘子的粗使仆妇,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去做。府上的管事若是有什么不凑手的事,也只管叫奴婢等配合着,必定教娘子和主子们都顺心。”
  顾瑟就亲自扶了她起来,笑道:“常姑姑,我记得你,做事最妥帖不过的。我是个只想省事的,有什么事,都是我母亲做主。”
  常氏心里有了谱,恭声应了句“是”,就同顾瑟一起服侍了云弗下车。
  众人在小平场上见了礼,就渐渐地退下去了,只有几个管事的簇拥着顾家女眷进了堂屋。
  有人上了茶水点心。
  云弗问了问庄子上的庶务。
  她看见顾瑟眼睛里雾气蒙蒙的,一副渴睡未醒的样子,就叫人领了她们姊妹先去安置。
  在地契和舆图上看到的不过是一块地罢了,真的走在里头,才觉出这庄子占地颇为阔大,山水回环、景致秀丽,看得出将作监十分的用心。
  顾瑟的住处是夙延川早早圈好了的,独踞一处小崖,距四面庭院都稍有些距离,楼中温泉汤池,清幽舒适无过于此了。
  夜里云弗来探视她,十分欣慰地握了她的手:“殿下肯待你这样用心,我也就放了心了。”
  顾瑟就有些娇憨地偎在她肩头。
  她小声地问云弗:“爹爹一直在外任上,您想不想念他?”
  云弗点了点她的鼻尖,怜爱地嗔她:“傻孩子。”
  顾瑟知道云弗是很挂念的。
  顾九识外放开原的那一年,原本钟老夫人就决定让大房一家四口同去赴任。
  顾笙却坚决不肯离京。
  云弗没有办法,一面是恩爱不疑的丈夫,一面是心怀愧疚的长女……她最后决定和顾笙一起留在京里。
  夫妻分别,一晃就是四、五年了。
  她软软地抱住了云弗,道:“等我出了阁,您就去爹爹任上吧?爹爹一个人在外头,饮食、穿衣都不大上心,风吹日晒的,好好的‘顾家玉树’,都要成了老枯树枝子了。”
  云弗有些意动,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那也要你乖乖的,早点长大才行。这样娇气,叫我怎么放心嫁了你出去。”
  母女两个说了半夜的私房话。
  云弗就在她屋里歇了。
  第二天一早,常姑姑就领了一双十一、二岁的双胞胎小女孩儿进来。
  “岁已、岁阑,是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奴婢的一个老姊妹长大的,从小也读书,有两手拳脚功夫。姐妹俩都是干净勤快、手脚麻利的,郁川的风物、玩趣,她们都懂得,给娘子在身边陪着说说话,也免得日子无聊。”
  两个女孩儿眉目都清秀,眼神豁亮,叫人生不出反感之意。
  顾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闻藤和闻音就带了人下去洗漱、更衣。
  云弗就微微地笑:“有劳常姑姑了,昨日我还想着这件事,没想到姑姑想的这样周全。”
  常氏恭敬地行礼,道:“原是庄子上早就预备好的,奴婢依安排行事,并不敢贪功。若是娘子使着顺手,带了回去,才是我们的福分。”
  云弗又道了声谢,常氏连声说着“不敢当”,退了下去。
  云弗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低下头喝茶。
  闻藤和闻音年纪都渐渐长了,迟早要放出去的,到时候她的屋里就缺了人手,这个时候进人,正是一代带出一代的时候。
  夙延川从前给她的人都是在外院使唤的,这一回索性就插手到她屋里来。
  云弗低声道:“瑟瑟,体己的丫鬟到底是要自己用着舒心。”
  顾瑟温声道:“娘亲不必担心我。自然是先用着顺心,才会简拔到眼前来。”
  她看着云弗面上的忧色,微微地笑了笑,道:“娘亲,我将来外头七、八重人,都不是我自己的,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不成?他待我好,我用着谁都一样的顺心,若是他待我不好……”
  “他也是君。”
  她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无忧无虑似的。
  君要臣死,臣当如何?
  云弗心里微微有些痛楚。
  她勉强拂去了心中的沉郁,扬声吩咐守在外间的侍女“去看看大姑娘、三姑娘、五姑娘醒了没有,可忙不忙,若是无事,不妨请来大家说一说话”。
  侍女依言下去了。
  岁已和岁阑被重新领了上来。
  两个小姑娘被常姑姑领进来的时候就梳洗过了,如今换了顾瑟房里的衣裳,又稍稍被教导了些礼仪、习惯,就显得十分干净又讨喜。
  云弗不免有些怜惜。
  反而是做姐姐的岁已抿着唇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给顾瑟磕头:“杨总管、常姑姑都说太子妃娘娘是宽厚的,我们能跟在娘娘身边,托了您的庇佑,也是我们姊妹的福气!”
  顾瑟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就问了一回话。
  外间响起顾笙带笑的声音:“母亲,阿苦,我瞧见我住的院子后头有一片榆树,这时候还挂着些榆钱儿,听庄子上的人说包饺子十分的好吃……”
  她和顾苒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门。
 
 
第59章 
  ※
  顾笙言笑晏晏的, 十分愉悦的模样。
  她与顾瑟之间那一点微妙的龃龉, 姊妹两个都十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谁都没有在母亲面前表露出来。
  云弗看到长女进了门,亦是十分欢喜地招了招手,道:“你倒是乖觉,我们还正在问有什么可顽的呢。”
  顾笙笑道:“说起来还是苒姐儿提醒了我, 说她姨娘从前很会包榆钱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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