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怎么说也是耕读之家出身,当日钟老夫人选的儿媳,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但和娘家几乎算得上断绝了走动,连身边的仆从都这样地放纵,这到底是下娘家的面子,还是为了一点银钱不顾脸面了呢?
顾瑟听得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地去见了云弗。
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你也长大了,将来嫁了出去不在家里,更何况你是要做娘娘的了,这些事原本不必让你操心。”
她看着顾瑟忧虑而沉静的眸子,安抚地道:“你二婶是你二叔自己看中的,你二叔又不是承重子孙,只要能把他们的小日子过好,也就行了!”
什么叫“你二叔自己看中的”?
顾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句子,道:“我记得二叔和二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该是个问句,但她语气平缓,更像是陈述。
云弗面上显出了一点复杂的表情。
顾瑟感受到了母亲的抗拒之意,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提起了另一桩事。
去郁川的那一日她在马车上半睡半醒地听了一耳朵,后来又召闻音和闻藤细细地问了一回话,这时一一地说给云弗听了,看到母亲的面色凝重起来,又温声宽慰她:“娘亲也不必过于担忧,如今既察觉了,处置起来反而是末节,怕的反而是他们能瞒得死死的。”
云弗点了点头。
她神色只是初时沉了片刻,这时已经恢复过来,笑着拍了拍顾瑟的手,道:“我有章程,你不必挂记。”
又将面前的少女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笑道:“阿璟带了一船的东西回来,都是你外祖父给你们姐弟预备的,你抽个工夫也去库房瞧一瞧,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记了册子搬回你院子里头去……”
话题就转移到了凌州的风物、工艺上去。
※
顾瑟把蒋氏的事记在了心里。
顾苒来池棠馆做客。
她因为备嫁的缘故,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出过绣阁的门——这原不是顾家的规矩,但她性情柔顺惯了,又明知道自己不得嫡母的喜欢,索性就自己停了出门,在二房像个隐形人一样地过活。
“只求能顺顺利利地把出阁前的这段日子过去。”
她长久不见风日,面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有些寡淡,整个人像一枝风中摇曳的小白花似的,但眼瞳中却有些期待而欢喜的光,微微羞赧地看着顾瑟,道:“母亲本来就身体不适,何必再为了我生出别的不妥来。”
顾瑟笑着为她斟茶,不去戳穿她替蒋氏粉饰的太平脸面:“那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顾苒睁大了眼睛,看她的神情有些怔愣,道:“这会子正好大姐姐去探望母亲,母亲有大姐和莞姐儿的陪伴,心情也好些……”
她看着顾瑟低敛的眸子,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一时有些迟疑。
虽然从郁川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大姐和四妹之间有些微妙,但说到底顾笙和顾瑟才是同父同母生的,她不过是个隔房庶出的堂姊妹,有些话说出来倒有些以疏间亲的味道。
她心思细腻,一向颇有些草食性小动物的警觉和分寸感。
犹豫了片刻,顾苒低声道:“大姐姐没有来找你吗?”
到底还是把这句有些不妥当的话问了出来。
顾瑟对着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虽然是姐妹,也没有长久在一处的道理。”
顾苒就涨红了脸,道:“四妹妹,我……”
有些慌乱地就要站起身来。
顾瑟安抚地搭了她的手,道:“三姐姐!”
顾苒低了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瑟道:“我知道三姐姐许久不出门了,能专程来一趟,就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心里会记着。”
顾苒没有说话,顾瑟却感觉到被她搭着的那只手捏紧了掌心的帕子,在微微地颤抖。
她就将声音放的更柔了些,道:“我如今确有一事,只有三姐姐可以帮我。”
顾苒抬起头来,顾瑟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眼瞳,她低声道:“四妹妹,若不是大伯母……你只管说就是。”
※
宫中突然传出了百花宴的请帖。
受邀的女眷依例预备好了衣服首饰,许多人才注意到这一次帖子的落款既不是太后娘娘的寿康宫,也不是冉贵妃的昭庆宫,而是从今上登基以后就几乎没有发过声的喻和宫。
皇后娘娘的宫室。
钟老夫人看着顾瑟微微地笑,意有所指地道:“皇后娘娘十分的疼爱子侄。”
顾瑟也抿嘴微微一笑。
钟老夫人又道:“只是娘娘修身养性的时候有些久了,瑟姐儿到时候多在太后娘娘身边陪伴才是。”
她如今已接了赐婚圣旨,只是还没有完婚,但她当这样的场合陪侍在白太后左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甚至也不能说她是媚上,只能赞她纯孝。
顾瑟屈膝应了。
赴宴当天,满京城的贵族女眷候在通明门门口等待查验,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腿都微微有些颤抖的时候,就先有寿康宫的内侍带了小轿出来,姿态恭敬地请人:“太后娘娘召见顾四娘子”。
顾瑟看着日色,又看了看身边的母亲和姊妹,微微有些迟疑。
云弗低声道:“你先去罢!太后娘娘疼爱你才会记得你,我们在这里等一等都是小事。”
那内侍忙笑道:“还请夫人安心。皇后娘娘行事自有章法,太后娘娘却也想先见几位贵人,四娘子不如先随奴婢来吧,后头还有人随后就到。”
看来凌皇后把人撂在宫门口的安排,一样也惹了太后的不虞了。
顾瑟微微一笑,再听小内侍说了“几位贵人”,又说“随后就到”,这才握了握云弗的手,上了轿子。
第64章
※
除去最初等候时的这一点不愉快, 宴会的景致和菜肴尚且算得上美轮美奂。
让顾瑟稍有些意外的是冉贵妃竟然也出席了。
凌皇后忽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返回大伽陀园, 反而在宫中住了下来, 重新回到了封锁多年的喻和宫,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这之前的许多年里,冉贵妃独照宫闱,盛宠不衰, 除了没有拿到代表宫权的凤印,在宫中一直有“副后”的声势和权柄。
皇后回宫,她受到的影响该是最多的,但看她此刻姿态却一如往常。
她笑吟吟地对着凌皇后举杯,说“臣妾敬皇后娘娘”。
凌皇后却眼风都没有扫过她,低声对身边的凌画约说着什么。
冉贵妃也不恼,自得其乐似地自己喝了那杯酒。
上来觐见皇后娘娘的夫人不小心窥见了后妃不睦的这一幕, 诺诺地低下了头。
凌皇后就露出个微微有些厌倦的表情,被凌画约在桌子底下扯了扯衣袖, 才淡淡地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那夫人退下了, 顷刻间就另有人被引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召见过命妇,凌皇后显得十分耐心,大有一种要将满殿的女眷都传召一遍的架势,一时莺声燕语的, 十分的明媚。
顾瑟看见白太后面上有些困倦,便放低了音量柔声道:“娘娘夜里没有睡好,可要到后头去歇一歇?“
白太后却拍了拍她的手, 也温声道:“罢了,我在这里坐一坐。倒是你这个年纪,干在我这里耗着也没有意思,要去找你的小朋友们说说话就只管去。”
顾瑟知道她到底还是想撑着皇后娘娘的脸面。
凌皇后离宫多年,乍然归来,虽然身份、地位还在,但落到琐事上终归还要依仗低品阶的侍人,这些人成事或许不易,坏事却常常轻而易举。
单看上午那么多命妇被堵在宫门外,谁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顾瑟微微抿嘴。
只怕是连太后娘娘也没有想到凌皇后竟连一个宫门都处置不明白……看宴中的井井有条,同之前截然不是一路手笔。
她心中微微有些感慨,笑盈盈地攀住了白太后的手臂,道:“能在您这里光明正大地躲懒,我求都求不来呢,做什么给自己找事情做。”
白太后就笑着点了点她的额。
顾瑟笑着摸了摸桌上的泥壶。
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内侍在那里站了站,做了个手势。
她不动声色地道:“我去给您煮一壶苡仁茶来。”
白太后含笑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顾瑟站起身来,就在寿康宫女官的引路下从殿后转了出去。
鹤鸣殿是宫中常用来设宴的所在,侧后有个小小的耳房,是专门给贵人预备的茶房,逢这种时候就生起火来,尚食局的典膳、典酝女官亲自守在这里。
见到顾瑟过来,都笑盈盈地屈膝行礼,问她“有什么吩咐”。
顾瑟就交代了“煮一壶苡仁茶”:“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用,按御医发的条子来,务必不要过甜。”
女官们又屈膝应了。
屋中闷热,顾瑟就站在廊下。
就有个一旁的小内侍端了点心上来,放在了小石桌上,笑着叫了声“太子妃娘娘”:“都是新出锅的,倘若不合心意,娘娘只管叫奴婢换来。”
顾瑟如今还没有出阁,这称呼其实稍有些逾越,只是夙延川早就有过吩咐,东宫的侍人就都这样叫了起来。
这原本是她已经听惯了,但这一次想起那个不免孟浪的男人,就有些微的窘迫。
罪魁祸首不在面前,她只是含笑对那内侍点了点头。
那内侍就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这盘糕点口味与送上桌的略有不同,摆盘也精致,顾瑟就随意地拈了一枚慢慢地吃。
拿到第四、五块的时候,盘中花萼一样的格局被拆开了,她指尖微微一动,就从里头抽了一只蜡封的小纸筒出来。
顾瑟一时有些好奇。
会用这样的手段传话,想必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大事,否则那小内侍不会这样的不紧不慢。
她隔着帕子拆开了纸卷。
不长的纸笺展不开纵横桀骜的笔迹,那人落笔时显然刻意地收敛过,对她说秦王夙延庚私底下回到了京城,交代她务必要跟在太后身边不要随意走动,无论要去哪里都要带足人手。
“此间事议毕,便去见你”。
顾瑟微微敛眉。
今日不逢朔望,是常朝,但拖到这个时候朝参还没有结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决议的事。
典膳女官煮好了茶,盛在了托盘上。
顾瑟看着她微微地笑,也没有说“我拿进去就好”,就带着她回殿中去。
白太后看见她和宫人一前一后地回来,笑着拉了她的手,又给面子地抿了口新煮的茶水,赞了句“好”,封了赏封。
女官喜不自胜地拜谢,一面觉得这位未上任的太子妃娘娘着实是个宽厚的妙人。
她退了下去,白太后才笑吟吟地看了顾瑟一眼,道:“你这个丫头,未免也太谨小慎微了些。你是川哥儿选的人,你给的体面就是川哥儿给的体面,何必这样的瞻前顾后。”
顾瑟心里记挂着夙延庚回京的事,闻言打起了精神,故意笑道:“您可瞧错了我,我分明是舍不得这点赏银……”
这样地说着话,就感觉到斜对面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望了回去。
就看到冉贵妃唇角衔着蜜蜡的酒盅,对着她笑了一笑。
顾瑟微微地低下了头,再抬头时,冉贵妃的目光已经收回了目光,对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席面屈了屈膝,道:“臣妾有些乏,请暂先告退了。”
凌皇后这一次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贵妃海棠春睡,连本宫都曾耳闻,只是从来不曾目睹。不如贵妃就在这里歇一歇,也叫本宫开一开眼。”
冉贵妃掩口娇笑道:“臣妾蒲柳之姿,在娘娘面前就如烛火之光,哪里当得起娘娘的盛赞。”
竟就搭着宫娥的手扬长而去。
凌皇后气得手都有些发抖。
白太后忽然淡淡地道:“冉氏。”
已经穿过满地跪伏的裙摆走到殿门口的冉贵妃身形僵了僵,缓缓地转了回来,道:“太后娘娘。”
顾瑟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哂。
白太后已经转过头来,对顾瑟道:“去叫尚宫来,为贵妃送上一本《内则》。”
明着说冉贵妃无礼。
冉贵妃面色一变。
她死死地扣住了掌心里宫娥的手臂,尖尖的金属护甲几乎抠进了肉里。
那宫娥咽下了嘴边的惊叫,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没想到一直坐在那里万事不挂心的白太后会在这个时候显出这样的强硬,都不由得屏息。
就听见凌皇后道:“姨母,管教六宫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如我亲自来……”
白太后却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都没有说,凌皇后却仿佛听到她冷冷地问着:“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凌皇后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顾瑟握着白太后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就站起身来。
她才发觉自己手心也有些潮湿。
宫中凡有事,尚宫局都要安排女史候在左近听传,这时已经赶了过来。
她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手中的扁木匣,将内里的书册呈现出来,跟在了顾瑟的身后。
云弗心中有些焦虑。
白太后说了这样的话,方才在皇后面前还气焰滔天的冉贵妃却不敢出声,贵妃心中对太后的忌惮可见一斑。
但这一本《内则》从顾瑟手里递上去,冉贵妃不敢明着对白太后不敬,却必定恨毒了亲手折她脸面的顾瑟。
她不由自主地稍稍抬起了头。
时已入夏,帝都也早就到了着纱的节令,十二重停云纱的襕裙拂过朱红色的地毯,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缓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