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瑟语塞。
明明万先生考查她的时候,她都能对答如流的。
顾九识可是两榜进士,御前亲点的探花郎!
她又没有科举的压力,读起书来一向是从心所欲,怎么能和他这样治学多年,文名炽盛的名士来比?
她呶了呶嘴,到底没有说话,支颐侧坐在顾九识书案下首的胡凳上,把那枚色泽剔透的印石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顾九识低头看了半晌文卷,一抬头看见女儿还坐在那里出神,一时又有些心软。
他与夫人云氏结缡十数年,得二女一子,长女与他夫妻不甚亲近,幼子早早送到泰山身边去读书,只有这个次女承欢膝下。
小姑娘聪慧又爱娇,难免得他许多偏爱。
他温声道:“这时节大相国寺的菊山该架好了,阿苦想出去玩玩吗?”
顾瑟回过神来,欢喜地道:“爹爹明日有空了吗?”
顾九识一向疼爱她,但他自起复之后,这几年越发得庆和帝的信重,时时有召,鲜少能有机会带她出门去玩。
同云弗出门虽然也有趣,但云弗毕竟也是年轻女眷,远不似扮作个小书童跟在顾九识身边的自在无拘。
顾九识有些歉意地道:“明日爹爹同你胡家爷爷有约了。”
顾瑟眼睛里的期待就黯了下去。
她忽然问道:“爹爹有没有想过外放一任?”
顾九识有些惊讶。
顾瑟一向灵慧,也从小出入他的书房,在许多事情上都十分敏锐。
他曾很多次遗憾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
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谈及朝事。
他温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顾瑟垂眸道:“二皇子赈灾不利,逼起民怨,却因为自己受了伤,得到陛下的怜惜。如今已有太子殿下在朝,陛下以爱封国,乱之始也。”
她道:“父亲光风霁月,何必搅在这潭水里?”
顾九识站起身来,在地中来回踱了两圈。
顾瑟知道父亲是在审慎地思考这件事。
在梦里,顾九识一直做到兰台御史,从来没有外放过。
他是尽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所以夙延庚在宫变的时候,还特地遣人要将他掳走,准备作为自己成功的见证。
他肃了神色,慎重地问顾瑟道:“你可知陛下昨夜召中书令议事,拟封二皇子为赵王?”
“赵王?”顾瑟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一时竟有些失声。
顾九识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听你方才提及,还当此事如此不密,已经传入后宅之中了。”
顾瑟定了定心神,道:“孩儿知道二皇子将封王,但却不知道是赵王……”
怎么会是赵王!
大燕皇子封王爵,素以秦、晋、齐、楚四国为尊,如赵、梁之属,只能算是二等。
在梦里,皇二子夙延庚被封为秦王,风头一时无两。
也是因此,二皇子外家冉氏既挟大势,又多年筹谋,朝廷中竟然一时有了废太子立秦王的声音。
可是如果封国为赵,那就截然不同了。
站在大朝会上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傻子。
皇子的封号,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若是夙延庚不似梦中一般发动宫变,他此生都将与大位无缘。
顾瑟喃喃地道:“如今旨意可出了么?”
顾九识摇头。
他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抚了抚顾瑟的额发,重新在书案后坐下,声音也和缓下来,温声道:“这件事如今计议未定,尚且秘而未宣,你也不要同旁人提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郑重地道:“外放的事,爹爹会好好考虑的!”
※
过了休沐日,顾九识重新忙碌起来,顾瑟又有一连数日没有见到过父亲。
云弗单独叫了针线上的妇人给顾瑟裁衣裳。
顾瑟听到祝嬷嬷嘱咐闻藤、闻音从此要多多留意她的衣裳帕子之类的私密物件不能遗失,又仔细过问她饮食。
梦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
母亲要慢慢为她相看人家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
何况是京师顾氏这样清望、帝心样样无缺,又素有家风的门第。
在梦里,她的亲事也是被云弗考量又考量,直到十五岁都没有定下来。
直到顾笙被皇后赐死之前,顾家的女孩儿都不乏求娶的高门。
顾笙被赐绫以后,只有二姑娘顾晴的婚事没有受到影响。她嫁到武勋之家长阳侯府,连生了三个孩子,早早就立住了脚跟。
三姑娘顾苒被退婚了。
温柔而沉默如一只小羊羔一样的顾苒,本来就因为嫡母蒋氏守孝而耽搁了婚期,在被退婚以后,连短短的四个月都没能熬过去,没有等到顾家女再嫁东宫、声名涤荡的那一天,就因为忧思过重而病逝了。
五姑娘顾莞原本由钟老夫人做主说了人家,对方也忽然改了口。
反倒是她自己,虽然外祖父将母亲接回了江南,却也递来了消息,为云氏宗房的一位表兄求娶。
而她一直到梦里她殉一生,都不知道夙延川为什么会娶她。
那一场梦,太漫长也太真实了。她有时能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有时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那蝶本就是庄生。
梦里她少年时代憧憬过的,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亲密而彼此关爱的婚事,除了一个孩子,夙延川已经都给过她了。
顾瑟是不大想再嫁人的。
她的倦怠被祝嬷嬷和闻藤、闻音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顾瑟道:“我没有事,谁若是去母亲那里嚼舌根,从此就不必在我房里伺候了。”
祝嬷嬷生了满嘴的燎泡,私底下偷偷和她说话。
顾瑟半倚在美人靠上,天水色的襕裙迤逦拖了满地,袅袅的茶烟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她抚着杯盏的手纤细修长,动作间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散漫,眼睫低低地垂着。
祝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
冉贵妃遍邀诸外命妇,于八月十二在宫中举办蟹菊宴的帖子就在这个时候下到了顾府。
云弗和蒋氏带了顾笙、顾苒、顾瑟和顾莞姊妹四个赴邀。
这一场蟹菊宴在上阳宫内、太液池边举办。
女眷们乘辇车经永巷,过九仙门,又有羽林卫郎核查过身份,方由内侍引着,往作为退步的降香殿中休整、等待冉贵妃的召见。
这是顾瑟第一次踏入上阳宫。
在她的梦里,庆和二十一年,也就是四年以后,庆和帝会下明旨将上阳宫赐给太子夙延川,她婚后的每一天,都是在这座恢弘而轩丽的宫殿中度过的。
她站在降香殿高大的红漆廊柱底下,抬头望着天空。
伏矗于龙首原上的上阳宫,是全帝都最靠近天空的建筑。八月的浩蓝色天空中没有一丝流云,耀眼的日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碧瓦与飞甍上,灼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刺痛。
来赴宴的命妇、贵女们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敢大声地喧哗。内侍低眉敛目地守在殿门口,等着传令的宫女唤了哪一家的名字,才引着人往再前面的仙居殿去。
冉贵妃坐在仙居殿高高的正位上。她体态略显丰盈,肤如凝脂,穿着朱红的翟衣,云鬓上压着凤首步摇,凤喙衔的流苏在她眉间的花钿上流动,丹唇妙目,有天香夜枕之媚。
这样的姿容和风情,也难怪庆和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岐王府中带出来,收进宫里,盛宠二十年不衰。宫中除了据嫡据长的太子夙延川,自二皇子以降,生出来、养住了的,竟只有一个同样是冉贵妃所出的六公主夙柔云。
如今凌皇后远居京郊,虽然庆和帝将执掌六宫的凤印送进了寿康宫里,但随着二皇子的渐渐长成,母以子贵,冉贵妃也已隐隐有了名副其实的副后之相了。
冉贵妃的目光略过顾苒和顾莞,落在并肩而立的顾笙、顾瑟姊妹两个身上。
第14章
※
顾瑟肩背挺直地立着,微微垂了眼睫,感受到冉贵妃意味不明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去。
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分别牵住了她和顾笙。
冉贵妃的手微微有些湿凉,搭在手上的触感迥异于她面容上的和善:“顾大人和小顾大人都是忠君体国的能臣,没想到家里的女孩儿也这样的出挑,一双春花秋月似的,竟让本宫舍不得丢开手了。”
顾家的女眷们进来的时候,殿中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勋贵、士族的夫人和姑娘们,显然冉贵妃已经先召见了许多人。
无论是以顾氏的声名还是顾崇的官位、顾九识的圣眷而论,都不该有这样的安排。即使是白太后、凌皇后这样勋贵出身的贵人接受觐见的时候,顾家也总是排在前头几个的门第。
虽然不知道冉贵妃这样给顾家下马威的用意何在,云弗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不动声色的和声道:“哪里当得起娘娘的厚赞,在家里一般都淘气的猴儿一样,不过在娘娘面前撑一点样子罢了。”
冉贵妃却点了点头,笑着对一圈的女眷们道:“我昔日在家为女儿时,也是一般的调皮,咱们这样门第的女孩儿,在外头自然都有规矩的,在家还不自在些,难道要等到成了亲,该立起规矩来的时候再淘气不成?”
她言笑晏晏,神态十分的张扬,全然不管说了这话,多少贵夫人忍得住忍不住变了脸色。
亦有人陪着笑脸恭维道:“所以说再没有谁有娘娘这样的福气。”
冉贵妃听了这话,眉目更显出几分舒展来。
她又笑吟吟地看着顾氏姊妹,问道:“本宫便是如今也淘气的很,你们可爱打马逑不爱?”
顾笙便大方地道:“回娘娘的话,不过偶然同家里兄弟姊妹顽一回。”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形容十分的温柔娴静,举止进退有据,说话也落落大方。
顾瑟就看见许多夫人再往顾笙身上投去的目光里就多了更多打量的意味。
冉贵妃笑道:“回头得了闲多递帖子往宫里来,陛下就在这东边使人推了一片逑场,只是宫人们都不大敢打,没意思得很,你们都来陪我顽。”又道:“陛下前些时日特地拘了太子殿下不许他到这边来,你们竟不必担心冲撞了。”
不免又有人盛赞陛下待贵妃深情。
冉贵妃就轻言慢语地道:“陛下广有四海,本宫不过是深宫妇人,全仗陛下的垂怜罢了。”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顾盼流波,显然十足的春风得意。
如今二皇子将要入朝,庆和帝又为了她扫了太子的面子,她当然有得意的理由和底气。
殿中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一时两边都融融地说话,宴还未开,竟就有了些宾主尽欢的味道。
殿门口的内侍却忽然拖着长音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冉贵妃当即就收了脸上的笑容,站起身,仿佛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袂,又慢慢地重新露出笑来,道:“你们倒是有福气,太后娘娘久不大见外人了,不成想她老人家今日倒有兴致,且随本宫出去迎觐罢。”
一时殿中众人已都纷纷站了起来,云弗压在了人群后面,低声道:“娘娘问什么话直答什么就是了,旁的也不必多说。”
没有说是哪一位娘娘。
顾瑟侧头看了一眼顾笙。
她微微地垂着头,像是想着什么心事似的,似乎连云弗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顾瑟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关于梦里顾笙的际遇,她有过许多的猜测。
庆和二十年,顾笙封太子妃,第二年她生了皇长孙,名字是太子亲自拟的,为他取了一个谨字。
谨在寻常人家做长子长孙的名字,是父祖的厚望。在皇室,却并不是一个被寄予承继意味的名字。
夙怀谨从一下生就被太子抱走别院而居,到庆和二十二年顾笙身死之前,她依然常常向云弗、顾瑟提及,一年里只有逢年过节和夙怀谨的生辰,母子才能略见一见。
顾笙身死,顾瑟嫁进东宫以后,与夙怀谨的见面机会反而更多一些,尤其是他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长开,看得出清秀骨相里很有几分顾笙的模样,但眉目之间,任是谁来看,也要说是与夙氏一脉相承。
可他却不是太子夙延川的孩子。
有时候顾瑟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和顾笙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姊妹,但在很多时候,她都难以揣摩、理解顾笙的想法和做法。
就像她在梦里,私下里查了又查,得到这样一个猜测之后,她很久很久都难以面对夙怀谨。
那是她胞姐的骨血,也是她胞姐背叛丈夫的铁证。
她为此连续很多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夙延川乘着夜色到含光殿来。
那段时间,平明关不断地向朝廷发出警讯,管羌人的游骑兵在乌里雅苏台逡巡,窥探着大燕的西北门户。身为太子的夙延川每天都要与属官、幕僚议事到深夜。
他站在夏夜露水微凉的花树底下,问她“最近总是睡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眼睛里的疲惫让她的心像被针密密地刺了一遍。
顾瑟深深地叹息。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她不动声色地稳住了身子,略一抬头,就看到原本冉贵妃坐着的主座上,已经换了一位老妇人,穿着秋香色的大袖衫,面容温煦,目光是不似寻常老人的犀利明亮,此时正把视线投过来,与她四目一对,便对她招了招手。
就有宫人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请这位小娘子前头说话呢。”
顾瑟便敛了眉目,温顺地走到阶前,又行了礼。
白太后从一进门,就留意到这个小姑娘,看到她显然出了一回神,行动倒是规规矩矩的一点都没有出错,也看到有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却既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出一点丑。
明明是小小年纪,却既有不符合年纪的稳重,又有女孩儿少有的灵秀敏锐。
她又招了招手,“上来说话,不必这样的拘束。”
冉贵妃在白太后的座前陪着,就笑道:“这小姑娘倒不似她姐姐大方敢说话。”
白太后淡淡地道:“养只百灵儿倒是又会说话,说得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