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重生)/五十弦——绮里眠
时间:2019-11-10 09:19:28

  “你说顾四娘子带了一个侍女独自上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被披着雨进屋的越惊吾打破了气氛,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里,顾九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顾九识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被两个人这样看着,即使是沉静面瘫如越惊吾,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嗓音微紧,道:“顾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后,侍女进望京七景里‘野泉鹿鸣’地图,言是谢氏小郎君所遗,约四娘子同去游赏,又说以茶宴故,诸景俱经清扫,她若是独自在屋中无趣,可以先行前往。后来四娘子便带一名侍女携地图出行……”
  不待他说完,夙延川已低声喝道:“谢守拙!”
  颇有些怒意。
  顾九识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请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径直转进了屏风后,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把宽袍广袖换了一身紧身软甲,一边束着袖口的绑带,一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向越惊吾摊了一只手示意。
  越惊吾向墙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开锁扣,缚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骄阳昨日传过信来……”
  夙延川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一转眼,却看到屋中还立着神情惊愕的顾九识。
  夙延川闭了闭眼。
  像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当事人的亲生父亲。
  ——在听到那个小姑娘可能在这样扑天席地的大雨里独处山野的时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顾九识已凝声道:“当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实不敢多有劳殿下。”
  夙延川道:“顾卿,你应知道今日我二弟也来到此处。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话中的意思让顾九识面色几乎倏忽之间变得雪白。
  他道:“臣少学剑。敢请殿下借我力士,臣不胜犬马之情。”
  夙延川最后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检查了一遍,拍了拍顾九识的肩膀,又俯身将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当盛年的顾九识还高拔些许,手上的动作是带着安慰的,眼中却是鹰一样冷而厉的光。
  那个狡黠又灵慧的小姑娘,如今还没有到一朵花开的年纪。
  他沉声道:“顾卿放心。孤一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第18章 
  ※
  大雨如注,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余红眉伏在巨树粗壮的枝杈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身体甚至有些轻轻地打着摆子。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豆大的雨点穿过树冠浓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这样的雨里,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会被冲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黄金,和侄子双眼暴突的深褐色头颅。
  杀人,他做过许多次。
  “白昼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却红刀”。
  就是当街枭首、扬长而去,也已经不能让他这样的心情激荡。
  他左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根树枝,那成年人大腿粗细的干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断裂开来。左手臂上被洞穿过一次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楚让他的眼中反而激荡起了更疯狂的杀意和凶光。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雨声中,陡然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箭声。
  七、八骑骏马冒着如瀑的大雨,转过隘口,向后山的方向疾驰而来。
  余红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飞蝗般的箭支从沿山路两边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两翼的马上,骑士却忽然高喊了一声“护驾”。
  夙延川被围在中间,四面的侍卫高高地举起了盾牌,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穿着一色软甲的黑衣人从更外侧包抄过来,即使是伏在树上,也看得到道路两边忽然流出的暗红色血液,很快被雨水冲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从树上斜斜地扑了下来。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龙凌空而起,与两道刀光正面相触。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轻轻一格,随着一阵清脆的机括声,三支□□已经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马后的越惊吾清声喝道:“齐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须臾之间已将突袭的四人打退三个。
  一轮更密集的箭支织成一张巨网,一时之间漫天的风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杀者割裂开来。
  余红眉却如一片阴影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夙延川抽出了刀。
  两片刀光在雨水中叩击,持刀的人有刹那的对视。
  余红眉眼中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神色狞厉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却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湿他额上的发丝,让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样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啸音——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太子已经与余红眉换过十余刀。
  产自平明都护府的雄骏代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余红眉的刀陷在马颈里,一只手还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腿——他掌力何其厉害,几乎就扣进肉里去,夙延川却恍如未觉似的,抬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
  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头后面的顾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满脸的泪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还有一个!”
  瘦高个本来正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在闻藤身上,听见同伴的叫声,狠声道:“追,一定是条大鱼!”
  顾瑟冲进雨里,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湿透,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些许时候,但毫无歇止的迹象,甚至比之前还要大。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深秋时节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贴在人身上的感觉黏腻又古怪。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感谢过她今天扮作一个书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悔恨过——她一生顺风顺水,即使是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只是一次任性,就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陷入绝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都混合在一处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视野里,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丛的区别,许多次都在湿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雨幕遮天席地,举世只有一片苍白色。
  而在这苍白的、雷鸣般的雨声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追在顾瑟身后的两个人腿上都有些伤,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追逐了这一会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把那柄刀用力掷了过来:“哪里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声音在她身后,她甚至感受到那种与秋雨不同质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肤。
  但那阵马蹄声也已经越驰越近。
  一只脚忽然陷进了草下的泥泞里,顾瑟脚下一软——雨中的奔跑,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倾盆的大雨里,夙延川黑衣白马,纵马而来。
  他面沉如铁,握住了顾瑟的手,臂上肌肉绷紧,用力一拉。
  顾瑟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被轻轻一撞,已经落在夙延川的身前。
 
 
第19章 
  ※
  顾瑟跌坐在马上,硬质的马鞍硌得她微微向后仰,撞进一个冰冷的,带着血和雨水腥味的怀抱里。
  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几乎是同时就收紧,紧紧地箍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黑,一只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夙延川低声道:“不要看。”
  雨水冰冷,怀抱冰冷,他的吐息却是热的,吐字时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用力地点头,深深地战栗。
  然后是机簧弹动的声音。
  她听到两次机括转动的声音。
  然后马向前走了起来,等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原地,掩在她眼前的手才放了下去。
  身后忽然一空,顾瑟有些慌乱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夙延川道:“别怕。”
  他虽然嘴里说着叫她不要怕,但顾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看的面色,嘴角紧紧地抿着,他该是想要安抚她的,可是竟连一个皮上的笑都挤不出来。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他抬手解下披着的斗篷覆在她的身上,对他来说合身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太过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了两圈。
  顾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空隙里挤出两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个动作似乎取悦了夙延川。
  他的脸色稍稍地好转了一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问道:“你一个人?你的侍女呢?”
  顾瑟微微地打了个颤,道:“她还在我们躲雨的山洞里,她……她为了救我……”
  她仰着头看他,眼中全是恳求。
  夙延川道:“你们一共遇到了几个人?”
  顾瑟道:“就是这两个人……我怕闻藤受了伤,殿下,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
  夙延川闭了闭眼。
  他以为她的恳求是求他去救她的侍女。
  可是,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他才能看懂她在为什么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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