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越十方
时间:2019-11-17 09:13:57

  小院几近午夜才安静下来,部下们牵着马去驿馆留宿了,临走时长安小心谨慎得提醒他们:“别给我主子拱火了,主子的女人只有一个,里面那个就是原来的侯夫人,夫人始终没抛下主子,还说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我看你们就是皮痒欠揍。”
  长安原只是季家家奴,跟着姜幸将近一年,对她也有了点感情,当成真的阿姐了,自然不喜欢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
  部下们个个都惊掉了下巴,纷纷捂住嘴,现在才明白殿下黑脸是因为什么。
  做错事了就要补救,几人都想着要给小小姐买点小玩意赔罪,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大家也想捧在手心里宠着,便叽叽喳喳谈论着离开了。
  长安看着长长的巷子融进浓浓夜色里,耳边响起阵阵虫鸣声,心境忽然平和下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星空嘀咕一句。
  “总算是过去了。”
  总算是过去了,那些灰暗的日子,那些不甘、痛苦、愤怒、绝望、不安,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思念,那些困于泥尘无法摆脱的梦魇,总算是过去了。
  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
  一个多月过后,众人终于又回到了安阳。
  姜幸抱着怀中的孩子站在城门前,看到刀痕嶙峋的大门,看到刻着“安阳”字样的匾额,心中五味陈杂。
  她只离开了一年,安阳已变成她陌生的样子。
  对于京城里那个最高位置的权利争端,她是个未及参与的旁观者,晋王筹谋了大半辈子,从先皇开始,再到陛下,他躲在那张道貌岸然的皮相后头做着阴狠歹毒的事,为此让多少人牺牲都在所不惜。她没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但她外祖父一族,她母亲,却是那条亡命路上的无辜冤魂。
  看似繁华昌盛的安阳,其实早已经像如今这般千疮百孔了。
  一年前她离开时心中有诸多不甘,如今回来后,却难免后怕。
  季琅忽然抓住她的手,温厚的掌心传来阵阵温暖,而那个从来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的肩膀却是那么伟岸。
  “你怕了?”他笑着看他,眉眼依旧肆意张扬,话音里带着几丝故意为之的挑衅。
  姜幸望着他,摇了摇头。
  “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她未言是什么话,季琅却是挪开了眼神,伸手搔了搔脸颊:“什……什么话?”
  姜幸笑了笑,没有回答,抱着熟睡的孩子径直走了进去。
  刚过城门,她忽然停住脚步,不远处,姜修时和景氏正站在一处,景氏怀中也抱了个孩子,看模样,已经有一岁了。
  她只是停了一瞬,便走了过去,后面的季琅也追了过来。
  “大嫂!”姜幸高兴地喊了一声,景氏旁边的姜修时也扬起嘴角,笑容在听到那声“大嫂”后慢慢僵在脸上。
  “你们怎么来了?”
  景氏无奈地皱了皱眉,知道姜幸心中并未完全放下,虽然兄妹两个重归于好是她期盼的,但她也不强求。
  “是听你大哥说燕王今日回京的,所以就想来迎迎你,一年不见,你都瘦了……”景氏看着她心疼,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娘子,本是最烂漫的时候,夫君遭了难,又跟去苦寒之地受苦,她只想到便觉得心惊。
  姜幸没接这句话,而是伸手勾了勾她怀中孩子的鼻头:“这是我的侄儿吗?长得真好看,起名了吗,叫什么?”
  “宸哥儿,怀宸。”
  姜幸细细品了品,腼腆一笑:“感觉长大了又是一个大哥呢。”
  没夹杂任何感情的一句话,却叫姜修时眼前一亮,可他刚要说话,景氏已经又跟她聊起了别的:“你怀里这个呢?呦,看着跟瓷娃娃一样,怎么这么乖呀,看着生人都不怕不哭的,取名了吗?”
  景氏生了个儿子,见到姜幸怀中的女娃怎么瞧怎么可心,姜幸转头看了看季琅,淡笑着道:“还没取,想让太夫人取。”
  景氏一怔,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晋王造反,使得安阳损失惨重,如今正当百废待兴之际,陛下却忽然宣布退位,将皇位传给了太子李自琛。
  原以为重病不治的陛下在平定晋王之乱后,病去如抽丝,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并退居后宫享清福了,已在狱中的晋王差点没怄死,心知李庭玉病重只是为引他掉以轻心而故意假装的了。
  晋王以下犯上造反作乱,身后跟着的走狗也被拔去獠牙关进了笼子里,姜幸的父亲姜有卢算是一个,他被贬后本已离开朝廷的权利中心,却在晋王起事后,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诛杀了不少不肯降伏的大臣,犯得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李自琛念在姜修时始终忠心耿耿不曾叛变,并且大义灭亲,救下了许多被围困的大臣,终究没有株连。
  晋王及其党羽于午门斩首的时候,姜幸亲眼去看了,囚车滚滚前行,披头散发的逆臣贼子们抓着囚车边缘,死气沉沉的脸充满不甘,即便马上就要尸首分离,他们心中还是不服气。
  姜幸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从身前经过。
  晋王王府和毅南侯府两门,男丁皆被斩首示众,女人没入军营中充为军妓,有的成了罪奴,一辈子刻着字抬不起头来,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所以她没有看到李芸环和姜嫣,她们还会活着,只不过会生不如死。
  姜幸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些即将奔赴刑场的才算是了结和痛快,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如果不是作恶多端,万不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她就是要亲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才安心,那样,天上的娘亲和外祖一家,是不是也能瞑目呢?
  “幸娘!幸娘!”
  她正想着,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猛地一抬头,竟看到此时路过她身前的囚车,里面的人正是姜有卢。
  四年前,他笑着把她带出宫来,以为一时愧疚而大发善心会给自己找回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
  “幸娘!你快救救爹,爹还不想死,都是那个女人逼我的!都是她做的!跟我没有关系!幸娘你快去跟陛下说!说爹是冤枉的!”
  他无与伦比地喊着,披散的头发遮挡住眼睛,一张脸狼狈又污脏,他注意到人群里的姜幸,艰难地扭过脖子看着这边,老泪纵横。
  然后他忽然就不哭喊了。
  他看到拿着菜篮子正往这边投掷烂菜叶子的人群里,唯有那女子手中空空如也,娇艳得像一朵罂粟,向他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笑了一声,目送他的囚车驶远。
  他好像听到她在说:“犯过的错,迟早有一天会偿还的。”
  那是通往地狱的声音。
  与姜幸不同的是,行刑那天,姜修时没有前去观刑。
  因大义灭亲被李自琛大加赞赏,他连去收尸的资格都没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漠然,此刻也正是被惩罚,忍受严刑的时候。
  平乱之事尘埃落定,太子登基定在了平熙二十年七月初九。
  也是庆隆元年七月初九。
  卓九娘受封皇后,统领后宫掌管金印,卓家一时跟着水涨船高享滔天富贵,可远远看去,那岌岌可危的高位又不知何时才会崩塌。
  众人庆贺着,好像看不到其中的裂痕一般。
  姜幸自打搬入到燕王府就忙得脚不沾地,她如今已不是季家人,太夫人楚氏却总是拄着拐杖跑过来,说是来看她孙女,小两口见太夫人年岁这么大了还两头跑,着实有些不方便,就自作主张地搬回醉方居住了一个月。
  往后每年都要住这么一个月。
  太夫人给季琅和姜幸的第一个孩子取名李采年,小名念念,念念长到四岁的时候,姜幸又给她添了个弟弟。
  两孩子相差四岁,却能玩到一起去,念念十来岁的时候带着弟弟上树下河,两个小霸王横行霸道,没少给爹娘捅娄子,大家都说两个孩子是季琅再世,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又是一年春日好光景,燕王府摆了春日宴广邀宾客,听说燕王摆宴还有要给掌上明珠选夫婿的意思,那门槛自然是快要被踏破了。
  “做什么要给念念选夫君?”
  姜幸听到外面的传言疑惑不解,跟季琅兴师问罪,年近三十的她看起来跟当初没什么分别,只是稚气脱去了,全身上下都是惑人的媚色,更让人挪不开眼去。
  季琅回过神来,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她才十三,哪里到婚配的年龄了,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又是谁瞎嚼舌头呢!”
  说到这处,季琅的眉头拧得死紧,语气愤恨不已:“谁又能配得上她,纵观整个安阳城,我也没见到一个能入得了眼的,个癞□□还想吃天鹅肉,也不看我们燕王府大门朝哪边开!”
  姜幸不等他说完就飞过去一只绣花鞋。
  “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经!”
  季琅接住绣花鞋,点了点头:“她是做事出格了点,但还挺知分寸的。”
  “我是说你!”
  季琅被姜幸突如其来的训斥说得一怔。
  “你就是惯着她,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我看现在整个安阳城,也没人敢娶她。”
  季琅本是被她横得蔫蔫地,听见这句话却颇为不服:“不娶就不娶,本王养她一辈子不成吗?本王的掌心宝哪里能将就!”
  理是这么个理。
  但这人也太宠女儿了,简直不像样,反观对小儿子,却是严厉得没边,像路边捡来的一样……
  姜幸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怎么了?”
  “这消息,是那丫头自己传出去的。”
  “啊?”
  “念念,说不定念念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啪叽”一声,季琅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像是一颗战战兢兢的老父亲的心一般,被无法无天的女儿碾碎了。
  季琅心痛。
  春日宴上,宾客但凡看到燕王殿下那张脸都被吓得不轻,殿下瞪着两只大眼珠子,来来回回观察来人,直把人给盯毛了,喝了两口酒就借口回去,不敢在这久留。
  最后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喝得东倒西歪的大舅哥。
  季琅赶跑了女儿身边的杂草,心里正高兴,连这个平日里他不喜欢的大舅哥看着都很是顺眼,便坐下来陪他喝了几杯。
  姜修时还留有那么一丝丝理智,他坐在流水席旁,手中拿着酒杯,眼下酡红,却甚是悲切。
  “你说,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原谅我……”
  “再凉的心,也该被我焐热了吧?嗯?”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可季琅听到这几句话,一张脸却渐渐沉了下去,他端起酒杯仰头闷了一口酒,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有件事,我从没跟你说过。”
  他重新倒了一杯酒,跟姜修时僵在空中的酒盅碰了碰。
  “什么事?”
  “你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给我们赐婚吗?”季琅笑得漫不经心,眉眼中却藏着一份克制,他看到姜修时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讽刺,“你还记得当初你祖母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发生的事吗?幸娘被诬陷与人偷情失贞,要被绑到庄子上了却残生——”
  “我记得!是她被冤枉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季琅忽然放下酒杯,酒杯铛一下砸到桌子上,溅出许多酒水来,他显然有些生气。
  姜修时微怔。
  “你后来走了,其实我一直在屋子里。”
  “你走了之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眼睛毫无生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就是现在一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她怎么了……”姜修时艰难地张了张口。
  季琅抬头看向他:“她走到桌前,将桌上的茶杯摔碎了,然后握着碎瓷片,搁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了你别说了!”姜修时忽然打断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想起那幅画面,就窒息一般痛苦。
  “你看,这世上不是很多事都能求来一个原谅的,如果当初我不在那里,你连愧对的人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没有,那是永远也没办法挽回的事。”
  季琅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那时,我发誓一定要保护她,让她再也不必忍受被人欺凌之苦,所以亲去跟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把她从泥潭中救出来。”
  姜修时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酒盅已经放下,眼中也再无醉意,半晌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子曾跟我说,一只碗能盛的东西只有那么多,它原本想要盈满白水,谁知道最后被倒满了上好的女儿红,一旦满了,就再也不期待白水了。”
  他是没有味道的白水,季琅是那上好的女儿红。
  姜修时忽然站起身,对季琅弯下身子,久久不能抬起头来。
  “谢谢燕王殿下,”咬在牙关里的声音似乎隐有哭腔,“谢谢你,让我还有一份可以期冀的念想。”
  姜修时离开后,府上宾客已是一个都没有了,狂欢过后的空寂让人心中空虚,季琅也起身,吩咐下人将一片狼藉收拾了,转身回了内院。
  谁知刚行至半路,就听到西面围墙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骑在墙头上,一身磊落书生气实在和月色下翻墙头的行为十分不符,那声音稚气未脱,语气却十分老成。
  “你要的女儿红,给。”那男孩皱着眉,手中提了一坛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
  “你把酒给我做什么,给我爹爹呀!”下面阴影里的女孩有些着急,跺了跺脚。
  季琅一听见这声音就炸毛了,只是理智让他暂时不出声。
  “为什么要给你爹爹?”
  “提亲,提亲你知道吗?笨啊!”
  “我没说过要提亲。”
  “那你来做什么?”
  “你让我送酒。”
  “送酒就是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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