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还不能下山,却也能吃到大家偷着帮她从山下带上来的食物,听到山下诸多的风土人情,以及某某地又发生了什么天灾,哪里又打了起来。
事故发生在她12岁那年的夏天,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圣殿的台阶上都长了青苔,晾在廓下的衣服起了霉点。
江南的堤岸又被冲垮了,父亲带了半数的族人下山,希望能帮把手。
巫族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那几日天似破了般,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傅慧不记得,是下到第五日还是第七日,她心头一悸,从梦中醒来,便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圣殿的后墙被从山上冲下的巨石砸塌了一半,接着就是蜂拥而至的泥石流,顺着石缝和塌陷的墙体朝傅慧压了过来。
傅慧还在愣神,破窗而入的十三叔已将她护在了身下。
情急之下,她伸手划了个结界,倒底是应变能力不足,勉力之下只撑起了半边。
黑暗中,傅慧从十三叔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十三叔,十三叔,您怎么样?”傅慧想动,想起来,抱着十三叔渐渐冰凉的身子,却怎么也撑不起两人身上千斤重的泥石流,“十三叔,您说话啊,您不是平时最能说的吗?”
“咳,小慧,还……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在天灾面前,人命就像我们脚下的蝼蚁,贱/入泥底。’那天我只说了前句,它其实还有后一句,‘巫姬可沟通天地,撑万物轮回!’”
“我不是巫姬,我没有沟通天地的能力,我撑不了万物轮回,”傅慧再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她凄怆无助道:“十三叔,我求求您,您别死好不好,您等等我,阿爸说巫是没有来生的,您等等我,等等我成长起来,等我学会了怎么沟通天地……”
“十三叔——”傅慧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止不住地仰头长啸。
那一天,巫族的房屋被埋了大半,一具具尸体于祭台上焚烧,傅慧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在火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她知道了有一种痛,叫死别,它让人痛彻心扉,深入骨髓。
“傅慧!”父女俩盘膝相对而坐,巫厉摸了摸女儿披散下来的长发,“为父不能陪你了,东临的强敌已打到了我们山下,我和族人们要护着百姓们渡江北上。你,尽快走出来吧……”
“阿爸,若这两年我不贪玩,努力修炼,是不是已经能沟通天地了?”
巫厉的手落在女儿肩头,“傅慧,若没有这两年与族人的接触,你十三叔纵然救了你,阿爸相信你也不会这么伤心。可是,你后悔吗?后悔与他相识这一场?”
“哇——我不知道,”傅慧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死的,要死的应该是我,是我!”
“傅慧!”巫厉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吗?”
“还是说,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不要说区区一个十三,就是要整个巫族的人来换你一命,你问问大家愿不愿意。”
“为什么是我?”傅慧一把甩开巫厉的手,痛苦地嚎叫道:“为什么?我不要当巫姬,我不要当什么圣女,我不要与众不同……”
巫厉松开手,静静地看着女儿哭泣、发泄,良久,等傅慧平静了,他淡淡道,“傅慧,你或许不懂,也不能明白,可是阿爸要告诉你,每一个人生来便有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只是轻重不同而已。”
“就拿阿爸来说,作为族长,我肩负着我们巫族的未来,作为父亲,我承担着对你的抚养与教育。”顿了顿,巫厉又道:“就算一个普通的农人,他幼时不要承欢长辈膝下,大了不要成家立业,中年不为长辈送终,为妻儿撑起天地……”
“傅慧,不是只有你苦,而是天下皆苦!”
“不愿忍受,就奋起改变吧!”
“这个世界上,若说谁有那个潜质,有那个能力,改变这一切,唯有你了!”
从12岁到15岁,三年1095天,傅慧都在修炼!修炼!
她不敢停下,不敢休息,一闭眼就是祭台大火焚尸的那一幕。
她似一张拉满弦的弓,拼着劲地不断突破自我,然后陡然耳目一新,有了沟通天地的能力。
她迫不及待,满怀希望地与天道取得了联系。
得到的却是天道不全,需要她全族祭献修补的启示。
十三叔死时的画面,再一次于她脑海中重现,“十三叔,”傅慧轻喃,“我还说让你等等我,呵!”她唇边的笑又冷又涩,“我救不了你,成了巫姬,有了沟通天地的能力,我依然救不了你,有的只是早死晚死罢了。”
傅慧在屋子里枯坐着,从日升坐到日落,整整坐了半月,她仍然找不到自己和巫族的出路在哪里。
然后,她走出了屋子,一步步踏遍了巫山的每一个地方。
“哈哈……快来追我啊!来追我啊!”
玩闹的孩子,一头撞上了陷入回忆的傅慧,“姐姐,”孩子奇怪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傅慧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头,“姐……姐……”她久不说话,声音沙哑难辨,“也……没见过……你,你叫……”
“我叫十四,”孩子自豪道,“我是巫姬小慧的十四叔,我哥哥就是救她的那个大英雄……”
十四后来说了什么,傅慧已经不记得了,她逃一般回了重修的圣殿,当夜自废巫力,在黎明前拖着伤重的身子,攀着软梯下了山。
十三叔曾讲,巫山脚下有个繁华的镇子,傅慧从镇中穿过,只看到了破败的房屋,空荡荡的街道庭院和坟地里刨食的孤狼野狗……
十三叔曾讲,江北干旱,江南涝,灾民200万之众。傅慧一路走来,但见兵灾**、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折骨为炊……
午夜听着灾民的哀嚎,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望着荒野里成片的孤/魂/野/鬼,傅慧迷茫了,她再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
恰在此时,父亲手折的纸鹤寻到了她,告诉她,他和族老们带着族人已踏上了祭台。
祭台启动要七七四十九天,傅慧疯了一般往回赶。
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朝父亲、族老们的方向看上一眼,便扑上去填了阵眼。
血肉抽离,尸骨无存的感觉好似还在。
回忆已经走完,傅慧蜷缩在祭台上,不知自己要等什么?
“巫姬小慧!”
是族兄族姐的合声,傅慧不敢抬头,怕这只是她梦中的幻觉。
“巫姬小慧,你在怕什么?”
“小慧,”十三叔轻笑道:“你过来,不是看十三叔的吗?”
“傅慧!”巫厉慈爱道:“过来让阿爸爸看看,你这一世过得可好?”
傅慧咬着唇,任由眼泪划过脸颊,成片地滴在祭台上浸染的血渍里,不敢抬头。
“傅慧,”巫厉轻叹,“你若不愿跟阿爸、族人们告别,就快快离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阿爸!”傅慧霍然抬头,泪眼朦胧间,却见祭台上站满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哇——阿爸!大长老、二长老……七长老,十三叔,十四叔,阿姐,阿兄……”
眼泪“啪啪”的掉,她却不敢眨一下眼,“呜……我终于见到你们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一章,前世要完结的,结果写到现在,脑袋不清楚了,只能留个尾巴放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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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前世3
“傻瓜!”巫厉心疼喃道。
“傻瓜!”十三叔面带怜惜。
“傻瓜!”族人望着傅慧齐声轻叹。
“小侄女,”三岁的十四叔走过来碰了碰她的手, 胖胖的小手从她手中穿过, “唉, ”看着自己的手, 十四白嫩的小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失落。
“十四叔, ”傅慧泣不成声, 抬起手朝他握去, 眼见指尖再往前一点点,便要碰上。
十四猛然往后一退,略带急促道:“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咳!”他努力板了板脸, “小侄女,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你知道吗?你跟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三岁的孩子穿着深衣,双手背在身后, 努力挺直了脊背,很是有长辈风范地道:“我一出生便知道, 自己无论是在父母还是族人眼里,都是十三生命的延续。”
孩子眼里分明带着寂落, 却对傅慧笑道:“十三,我的哥哥, 他是为救巫姬而死的大英雄。而关于巫姬,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她不但是我巫族的希望, 亦是唯一一个能够拯救这天下苍生,改变朝代历史的伟大人物。”
“巫姬啊!傅慧,你在我心里又何止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我从记事起就想见见你,我向族人打听你的消息,去你曾经走过、玩耍的地方守候,在你居住的圣殿外徘徊……”孩子低叹,“我没想到,你我的缘份会是那么浅,仅是匆匆一面。”
“对不起!”傅慧眼里的泪“簌簌”而下,“让您失望了。”
“还好吧!”孩子板着脸别扭道,“我真没想到你是个爱哭鬼。唉!看在你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还不算难看的份上,你这个侄女我就勉强认下了。来,再唤我一声‘十四叔’听听。”
“十四叔!”
“唉!”孩子含笑应着,身形飘起,伸手虚抚了下傅慧的头,然后,从双脚开始化成点点萤光,消散在空中。
“十四叔——”
“小慧,”十三上前。
“嗝~”傅慧哭得不能自己,“十,十三叔,对,对不起!”
“无需如此,十四的离去,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若要说报歉,应该是他对十四说才对。
“对不起!”傅慧的目光从十三身上移开,一一扫过众位族人,“不只是十四叔,当年我救不了你,多年以后,我救不了诸位长老阿兄阿姐……对不起,我是那么的无能……”
傅慧膝盖一弯,便要朝下跪去,族老们和十三齐齐抬手一托,止住了她下跪的身子。
“起来!给我站直了!”大长老严肃着脸,冷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把眼泪擦干。”
“嗝……嗝……”大长老积威甚重,傅慧吸着鼻子止了泪,“大长老!”
“还记得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吗?”
“记得,”傅慧点头。
傅慧一岁习字,大长老给她启蒙,那天他抬手便在纸上落笔写了个“巫”字。
“您说‘巫’,从‘工’从‘人’。”
“‘工’的上下两横,代表了天和地,中间的‘丨’,表示我们巫人可上通天意,下达地旨。”
“而所谓的上通天意,下达地旨,是指我们不但能够与鬼神(天道)相沟通,还能调动鬼神之力为人消灾纳福,如:以舞降神、预言、祈雨、祭祀、医病等。”
大长老额首:“还有呢?”
“还有……”傅慧咬了咬唇,忍着眼中的泪,“您说,我们生而为巫,天道既赋予了我们此般能力,那我们……就要担起身为巫人的职责。”
“巫人的职责是什么?”
“是,”傅慧双手拢在袖中,指甲紧紧扣进手心的肉里,“通达天意,中合人意。”
“说说这八个字的意思。”
“对不起!”傅慧无从辩解,自我剥析道,“对不起,我在得到天道启示的那刻退缩了,在深陷水火的灾民面前,又罔顾了他们内心对太平盛世的祈盼。身为巫姬,我上不能尊天旨,下不能承民意,更辜负了诸位的教导,我傅慧是巫族的耻辱……”
“大长老,”十三上前一步,拦在傅慧面前,沉声道:“够了!我们不是来开审判大会的。”
“十三,”三长老冲他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我们要开什么审判大会,而是傅慧,她放不过自己。”
“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可她流连于此,久久不愿离去。”
“前世如尘,本该消散,可她执念之深,竟将你我以及诸人,凝聚于此,自成一界。”三长老沉痛地闭了闭眼,“没人怪她,从来没人怪过她,是她自己深陷在自我厌弃中不可自拔。”
“小慧!”十三震惊地看着眼前,双目红肿,对他们眷恋不舍的女孩,“何苦呢?”
继而似想到什么,十三不解道,“可是刚刚十四,他怎么……”
“就出生方面,十四与她有些共通处,一个背负希望,一个作为你的影子般,活在你的盛名之下。”三长老道:“但十四毕竟年龄幼小,很多责任什么还不能太过明白,有的一点烦恼又很快被吃喝玩乐占去了。”
“相似的出生,”巫厉的手伸向女儿的下颌,一滴滴泪穿过他的手掌垂落于地,“相较于圣殿的四方天,十四的童年是那么的多姿多彩,放过十四,就如放过了幼时的她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