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几上摆着个包裹,包裹内有不少东西,垫在最底下的是厚厚的丝绸布料,丝绸之上是缝制的新衣裳,另摆着两只木匣。
一只木匣内全是银两,大到十两的银锭子,小到半角的碎银子,瞧着恐怕有百多两。另外的木匣内装着首饰,珠花、银手镯、金戒指,甚至还有对镂空金手镯,这匣首饰恐怕也得有百多两!
而这个包裹是从二姑娘傅归湉的贴身丫鬟绿翘屋内搜出来的!
尤姨娘查到绿翘这婢子与三房有些过从甚密的举动,派奴婢偷偷跟踪两回之后趁着打发绿翘出门办事后去搜她的屋内,竟然真搜出来了!
“你们先下去,把这包裹还回去放好,不得走漏风声。”尤姨娘黑着脸吩咐,当下已经有主意这种叛主的奴婢决计不能留了。
日暮西垂,天边开出了红艳绚烂的火烧云,将半边天际染成火红色,转转未久,晚霞染过浓墨重彩的一笔便随之隐于西山后,黑幕逐渐笼罩大地。
戌时时分,傅归旭的贴身小厮跑到雅风院禀告三少爷还不肯用晚膳,请示该怎么办?
已到娶妻年纪的少爷一言不合居然闹起了绝食?!
傅经柏气得差点要去再打一顿,怒道:“就让他饿去!这么大还好意思像个三岁孩子般闹脾气,说不听还敢用绝食来胁迫父母,还有半点规矩体统吗?就让他饿着反省,受不住要吃的也别给!”
苏望姀心塞头疼也被气个半死还是得劝,否则有个好歹怎么办?好半天才安抚住丈夫,再吩咐小厮,生个炉子备好米粥糕点,三少爷一喊饿就送过去。
傅归晚与兄长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她说:“应该弄错了,我是姐姐,他是弟弟,我和他是双胞胎姐弟才对。”
“没错,是阿旭先出来。当时娘生完一个后累昏了,大哥带着归晟围着看弟弟,祖母、稳婆她们都散了,外祖母突然叫娘肚子里还有一个。”
傅归晚长长的叹口气。
大老爷实在没心情理会那个糟心的次子,问另一件要紧的事:“晚儿,你娘说你愿意不嫁四皇子?你和爹说句实在话,你真能放弃国母之尊不去争?”他私心里从不赞成,可父亲和闺女都陷进去了,他除了硬着头皮顶上还能如何?
自从傅归晚十岁时放下豪言壮语,如今已经世人皆知永福郡主志将来的皇后之位,但真按她本人的意愿,她根本无所谓,真正热切的是她的祖父傅老太爷。
“这话您可问错了,您该去问祖父能否放下?”
“那也是你这丫头撺掇的!”傅经柏无奈,就算心底明白究竟是谁在撺掇谁还是得呵斥:“否则你祖父能那么热衷吗?”
“反了吧!”苏望姀满腹怨气,没好声道:“晚儿还那么小能懂什么,可老太爷呢?孩子才九岁就不断给灌输只有做国母才能一辈子荣光无限的想法。
若非此事被老太爷给教歪了,我女儿能闹着想做皇后吗?分明是老太爷一心要做后族,教唆着我闺女给他打头阵!”
“望姀,爹是长辈,子不言父过,往后类似的话不要再提了。”虽然告诫可能没用,傅经柏有些沉重的开口:“父亲的想法我们干涉不了。
可只要我们女儿不想嫁四皇子,我给她定别的亲事,傅家能远离这场皇家的漩涡,将来总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傅归晚眉目流转,嬉笑道:“爹,看来你很不看好四皇子呀?”
“你心里没数吗?”真的就只是块当闲散王爷的料,傅经柏叹气,如果四皇子能有多几分担当,他也不至于那么不情愿。
世人说起和东宫相争,说的都是永福郡主和太子争斗,四皇子居然成顺带的那个了,这叫个什么事啊!
“可老太爷能愿意吗?我才说将来想做皇后,没两日祖父就急不可耐的与愉妃结盟了,也不考虑双方力量悬殊硬要螳臂当车,他能允许傅家谁退缩?”
傅归晚撇嘴道:“给我定别的亲事,爹就试试你能定得下来吗?凭你这愚孝的性子,您等着被逼着第一个去和东宫火拼吧。”
“不得胡言。”傅经柏真头疼,呵斥的话也没多少力道,这些年旁观,他当然清楚父亲有多热切,想劝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心底不情愿也得承认傅家真正要去争皇后之位的,其实不是他女儿而是他父亲。
“如果爹您真不情愿就去劝祖父,只要祖父能放下,傅家能随时能退场。女儿有些累,想回明珠苑歇息。”
苏望姀让长子送送妹妹,兄妹俩向父母道过晚安,走出院门就碰到老太爷派人来传话,说要请他们都过去?
他们来到前院书房,竟发现老夫人与二夫人皆在?
傅经柏心中怪异,领着妻儿给父母问安,老夫人让儿孙们先坐,讶异的问:“老爷,您入夜后招大家过来是有何吩咐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老太爷竟问权尚书的父亲,傅宗弼甚至有些紧张:“夫人你和两个儿媳妇听清楚了,大丫头你再给祖父说说,此事当真?”
“老爷,大姑娘是这么说的,妾身与两个儿媳妇都清楚了。晚儿,既然祖父问,你就再给祖父说说吧。”
“哦,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呀,就是权尚书的父母都还活着,祖父有何不解吗?”
“权相还活着?”傅宗弼眼中尽是不可置信,浑身的气势似乎泄了,嘴巴翕动,惊讶道:“快20年没听到过消息,权相竟然还活着?”
老太爷这副模样还真少见,傅归晚和大家伙相视几眼,犹豫着问:“祖父,听您的语气,您对权相似乎很不一般。”
“祖父自幼自负才华,春闱高中参加殿试,意气风发,第一次踏入含元殿时踌躇满志,在听到太监高喊丞相到,见到权相的那一刻忽然像被泼了阵凉水。”
傅宗弼陷入回忆,喃喃自语,语气满是感慨:“祖父永远记得,在被允许抬头,见到当朝丞相的真容时参加殿试的百名学子皆愣住了。
当朝丞相不是雪鬓霜鬟、鹤发鸡皮的垂暮老者,而是个仪态翩翩、卓尔不群的年轻英俊男子,比殿中学子亦大不了几岁。
后来知晓,那年权相30岁,正是当年成为丞相;刚刚去世的前任丞相是他父亲,而我大煕的开国丞相正是他的祖父,权家一门三相!”
在说到一门三相时,傅老太爷的精气神忽而回来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语气逐渐加重力道:“此后21年间,从先帝到当今,朝堂大事自来由权相一言而决,权家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瞧这向往的神情昂扬的斗志,傅归晚都忍不住多看了老太爷两眼,难道她还估错老太爷的志向了,莫非这位祖父真正想的是成为下一个权家?
“晚儿见过权相吗?可知权相如今在何处?”傅宗弼语调一转,问。
老太爷情绪收的真快,傅归晚心中腹诽,面上含笑道:“见过,三皇子没再发疯后,权相夫妇来看望外孙,圣上与池丞相、权尚书兄弟都去了。权相看起来比您还年轻呢,像个古道仙风的老神仙。”
“三皇子?”
权相还活着,而三皇子被悄悄送到真定府摇身一变成为了无名师爷?!傅宗弼眉头加深,目光愈发深邃,眼底的隐忧不断加大。
“外祖父母看望养病的外孙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时辰不早了,如果祖父您没别的事吩咐就散了吧;您病刚好,早些安寝为好。”
傅宗弼沉默片刻后点点头,让其他人先退下,把大孙女留下再说两句话,傅归晚心道,大晚上吵架也不错,通经活络有助于睡眠。
老太爷叫住大孙女的原因很简单,让孙女把之前交代的两件事应承,尤其是把韩家的表叔调到洛阳辖下为官这桩,不能再拖了。
“老太爷您睁开眼看清楚,你这个小外甥什么德行你没点数吗?四叔够纨绔了,你这个外甥比四叔还要纨绔十倍呢!四叔尚且只领着个闲职,叫那位去做一方父母官?”郡主特别好笑的问:“您拿孙女寻开心是吧?”
“大姑娘!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更没功夫能让你讲究那么多,咱们先得把人提上去握到实权才能论其他。”傅老太爷语气沉沉甚至透着两分急切。
“你知道权相是什么人物吗?权相还活着又意味着什么吗?华国公府之前的当朝第一世家就是权家!权相在朝堂时一手遮天,多少国家大事全凭权相一言而决,先帝和当今都要避其锋芒!”
傅归晚打量了一圈问:“祖父你是不是在害怕权相呀?”
“权相是整个朝堂都不得不忌惮的人物。”傅老太爷敛起激动,端起茶盏抿了口,说。
“再厉害,他也早就隐退啦。”傅归晚神情很不屑,顺便在心里道歉,老师对不起,徒弟没有要贬低你,只是情势需要。
“而且您明白的情形盛家和东宫会看不清吗?无论权家和三皇子想做什么有什么密谋,有东宫和华国公府顶着呢。”
“即便如此,将你小表叔调到洛阳的事也不能再拖了,你明天就去准备,把前两天送来的两件事给办了。”在傅宗弼心中,这本身就是为他们自己好的事,这孙女百般推脱无非没把他这个祖父放在眼里抑或想趁机拿乔。
傅老太爷就是喜欢自说自话,归晚赖得搭理他,大吵一架气得老太爷摔了块砚台,很不情愿的表示应下辛家的破事,至于韩家那位的事情免谈,真要办就傅副相自己办呗,语毕即刻走人,没意外的又听到背后的摔杯声。
翌日一早,傅归晚本想回自己的郡主府避避,免得这老太爷又要叫她去吵架,他不嫌烦,她还烦呢!她还没出门,池家就派人来传信请郡主移步东乡侯府。
丞相要见永福郡主。
在京中,或许旁人要看永福郡主的脸色,哪怕太子也给不出如此理直气壮的命令口吻,唯独池丞相能,而且完全不顾忌郡主是否敢不去或者向皇帝告状。
事实上傅归晚也确实不敢。
并非因为池丞相乃圣上亲舅,她告状未必能得到好处,而是相爷对她好,比圣上还好,好到她的老师们和盛老丞相父子都肯定告诉她,如果这世上有两人能毫无犹豫的为她豁命,其中一人就会是当朝丞相——东乡侯池奕!
及笄前她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闹出剃掉当朝丞相眉毛的大事,想试试相爷对她的包容度,然而相爷一点无所谓,让她有什么招数通通使出来吧?!
于是乎她便不敢再放肆了,后来发现个秘密,她稍微能理解一点点但还是很想不通,同时不耽误她深觉承担不起池爷爷对她这么好,好到她要无地自容了。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再悄悄探出个小脑袋,傅归晚仰着小脑袋往书房中搜寻一圈,找到目标,猫着身子进屋,关上书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站到池丞相身后,甜甜叫道:“池爷爷。”
墙壁上挂着幅人物画,画中之人斜背而站,只能窥见极少的侧脸,一身月白长袍,青丝飞扬,似要乘风归去。
池奕一身墨灰长袍,正站在画像之前,听到熟悉的声音让开两步,抛下句:“老规矩。”
归晚乖乖站到画像前,跪下来,对着画像磕三个响头。
这是相爷的嫡亲兄长先东乡侯的遗像,用丞相大人的话说:“你个丫头,爷爷我拿你当亲孙女,你给我早逝的大哥磕三个头还委屈你了?”
虽然她怀疑这纯粹是相爷想找点乐子故意压榨她,但出于对逝者的敬重,归晚磕头还是很诚心的,磕完头,退到丞相身侧,小声道:“您看了应该有一会儿,应该有些累了,我扶您去坐坐吧。”
“你认为爷爷的身子骨很差,站一会儿就能累到?”
“我关心你而已!”她刚把先国舅的遗命公布就急急得把她叫到池家,她冷哼:“这是还在怪我没报备就宣扬你哥的遗命吗?你真小心眼儿!”
池奕没让着小姑娘的意思,反呛道:“活该望舒骂你死要出头活受罪!”
“是你不心疼孙女,任由外面流言四起也没点反应,我只能找个幌子来帮忙打掩护了。”她嫌弃道:“这都僵持多久了,您能拿出点魄力来吗?”
提到这点池奕就有火:“靖国公个混蛋!自己倒霉还非得拉我陪着耗,他再没句准话,看老子不抽他!”
您去年写信给我抱怨时已经撂过这种狠话了,归晚腹诽,心中也是无奈,静姝的亲事比那苡言妹妹还要糟心呢。
权尚书之父——昌和十年致仕的前前丞相让侄子为幼子林三求娶池三姑娘,老夫人和丈夫唱反调,逼着靖国公为林三求娶她,还是她不嫁人就不给幼子定亲的那种。
凤陵郡主还想把侄女顾云裳嫁到靖国公府,这下可好,靖国公一个头两个大,坚持贯彻拖字诀,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思量稍许,决定试探道:“池家就不能主动回绝掉吗?”
池奕反问:“你在蜀地求学四年,你说呢?”
归晚头疼极了,那事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不解决谁也无法安稳,她觉得太沉重,便打算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不说那个了,您和我舅父的关系那么好,您知道舅父为何定居在岩灵山脚下,还不许旁人往山里去吗?”
池奕心头一顿,侧头望向兄长的遗像,眸光染上几许苦涩:“望舒是个命苦的孩子,你能劝就劝劝他早些纳个人,哪怕不肯再有个子嗣,好歹身旁能有个知冷知热的,阿满在天有灵必然也希望他能好。”
归晚俏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殆尽,咬着唇,声音轻的风一吹就能散:“阿满当年既然有身孕了,他们为何不成亲呀?”
“冤孽,冤孽啊!”
池奕面露苦涩,摇摇头却是不肯再说,转瞬间情绪又收起来,使坏道:“福儿最近若有不痛快就去皇宫放把火,我那皇帝外甥敢跟你生气,爷爷去教训他!”
“一点挑战性也没的,我去放火烧皇宫还不如去火烧东宫,毕竟太子会不会生气,我没有把握。”
“太子虽然也没多好,但总归比那混账好多了,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你许给太子。”
就是您瞎叨叨所以圣上才有那种奇思妙想吧,归晚无语道:“太子可比我大11岁,您可真能想。”
“11岁怎么了?”池奕完全没觉得年纪有任何阻碍:“他老子24岁娶妻,比原配媳妇大8岁,这做儿子的比老子多等媳妇3年还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