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花道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这是自然。
她帮着目星将甘蔗扶到了房间,伸手探了一下甘蔗的鼻息,发现他的呼吸微弱了许多,又摸着他方才被那乙清宗弟子打伤的位置,肋骨断了两根,恐怕也伤了肺腑,若不买来灵丹妙药,恐怕短时日内难以治好了。
“下手还真不轻。”钟花道说罢,朝目星看了一眼道:“你以灵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处,别让他死了,我去找叶神仙问问有没有可以给他服用的丹药。”
“啊?”目星见钟花道起身要走,连忙拉住了她说:“你……你去找那乙清宗的长老要?他若知晓我们是被乙清宗的弟子打伤,还闹了矛盾,会否将我们赶出去啊?”
“他若会将你们赶出去,方才便不会放你们进来了。”钟花道说罢,伸手将额前的发丝撩到耳后,一边出房间一边叹气,心想这些都是自己欠了叶上离的了。
出了客栈,钟花道这才朝旁边的茶楼过去,这回她没抬头,反而是低着头一路入了茶楼,顺着木制楼梯一步步朝上,脚下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上了二楼微风徐徐,金银花的香味儿更浓了,右手边的围栏还能看见外头的街道,一些行人来来往往,大部分都是修道者们。
她抿着嘴,乖巧地走到了叶上离落座的桌边,整层二楼都没人,他靠在白家院子的里侧,腰背挺直,面前除了一壶茶,两个茶杯,还有一本竹片书简,像是很多年前流传下来的,上面字迹都不太清晰了,边角却还很平,被人保存得很好。
钟花道站在叶上离的对面,将一直提着的包裹放下,然后摘下了面具搁在桌面上,无声坐下,再抬起一双眼,乖巧地看着对方,笑呵呵道:“叶神仙,你猜我早间买到了什么?”
叶上离盯着手中的书简,眼皮没抬道:“混天玉与虎纹金。”
钟花道:“……”
还真是,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题,她还正准备滔滔不绝再带点儿夸张地说一番自己早间在那卖灵石玄金店铺里头大显威风的事儿,好打开话匣子让两人之间别那么尴尬,现下看来,她当时被人为难的窘迫,恐怕眼前人也都知道了。
钟花道玩儿着面前的杯子,叶上离杯中的茶水空了,她想要帮对方倒,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先拿起了茶壶,她的指尖险些碰到了他的手背,被他不动声色地躲过,然后那茶壶靠近钟花道这边,半热的茶水倾入被她捏在手心的杯中,给她倒完,他才给自己倒了半杯。
钟花道愣了愣,讷讷地看向他,拿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带人回来,你是否不高兴了?”最终,钟花道问。
还未等叶上离回答,她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让我出门别惹麻烦,可我非但将那店铺里的人给赶跑了,还教人在街上打架,甚至带了两个伤患回来。你嘛……也是白家给了点儿面子,借住在这儿的,我才出去一趟便给你带来这么多事儿,你肯定……很烦我吧?”
求和,得先示弱,她虽没与叶上离闹矛盾,但欠了人情,说话软些也是应该的。
却没想到叶上离说:“无碍,多一人与多三人都一样,只是你那朋友看上去伤得不轻,似乎是被乙清宗的招式所伤,当及时就医才是。”
钟花道睁大双眼,嘴角抽了抽:“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叶上离说罢,又从怀中拿出了一瓶药递给她道:“这药你给他拿去,每日服一粒,三日便能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此人年已弱冠却还只是开灵初期有些蹊跷,怕是经脉淤塞,不利于修行,且容易损伤身体,还得早些打通才是。”
钟花道这回不光是惊讶了,甚至有些懵,她顿了顿,问:“你为何……不生气啊?”
叶上离抬眸,眼中满是理所应当道:“我说了会护钟姑娘,钟姑娘方才已与那位姑娘结为姐妹,我想……我若护下她,你当会高兴些。”
“叶神仙,你对人一直都是这么好吗?”钟花道这一瞬,似乎在叶上离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她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涩感,好像这么些年都是白活了,师父对她好,可严苛,她若做错任何一件小事儿,都得受罚,灵犀对她好,可敬畏,灵犀他们惹了麻烦,钟花道都嫌他们惹事儿,少不得一番数落。
可在叶上离这儿,好像一切都可以心平气和解决般,若他单单如此对她,钟花道怕时间一长,自己就这么陷进去了,可他若对所有人都这般好,她还能夸一句,神仙便是如此,无欲无求,普度众生嘛。
她等着叶上离的回答,手中的杯子差点儿就要捏碎了,等了许久,两只青灰色的小鸟儿落在飞檐上互啄了会儿又飞走,叶上离才道:“以往我身边的人,都说我不好相处,但若想让钟姑娘不再对我设防,全心全意信我会护你,不为所求,还必须得学会好相处些。”
那便是……单单对她这么好了。
杯子倾斜,温热的茶水洒出烫了她的手指,钟花道连忙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心跳得厉害,紧张得茶水也洒了。
叶上离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她,纯白的手帕边角用金丝绣了一片云,钟花道接过,没舍得用来擦桌子,也没舍得用来擦手,只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深吸一口气稳下心内的悸动,咧嘴一笑道:“我信叶神仙的,你都对我好了那么多次,若有所求,早有所得了。”
叶上离见她这么说,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简,他突然正色问了钟花道一句:“不论以后发生何事,钟姑娘都会信叶真不会加害于你吗?”
钟花道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晕乎,明明知晓这句话像是圈套,却还是在当下做出了回应:“我信。”
“那……我再帮钟姑娘一个忙,那名男子的经脉,我来打通,那名姑娘的伤,我来医治,在乙清宗境内只要不是你们先招惹的麻烦,我来解决,哪怕是你们先招惹的,我也尽量相助,后日乙清宗开山门,我,领钟姑娘上山。”叶上离说罢,钟花道刚被按下的心,这回又开始疯狂跳动了。
她脸颊微热,还以为自己见了叶上离这么多天的脸,早该免疫了才是,却在方才他说出这番话后,又被他给迷住了。
还真是……让人安心的帅气。
第29章 唇痕
桌上的茶水只有一小滩,无法顺着桌子边缘流下,早晨的阳光越来越烈,天气微热,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些晒人了,凉爽的微风带着另一边街道内的吆喝声,金银花的香气扑了满鼻,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叶上离身上特有的冷莲清香。
钟花道伸手勾了一缕发丝,又摸了摸鼻子道:“说到麻烦,小目星的确惹了一些麻烦,这些事儿叶神仙你也知道的,在斑竹林的阵法内,我便与九巍山的弟子结仇了,又偏偏凑巧,伤了胡青青的肩膀,废了她的胳膊,这才导致九巍山的人一直追杀于我,还有小目星。”
“说到底,小目星完全是被我给连累的,是我让她抢了胡青青的马,才结了矛盾,方才在街上,九巍山的女弟子与乙清宗的一名男弟子似乎看中了彼此,男弟子为那女弟子撑腰,意图伤了小目星,虽说后来小目星跑了,可必然惹得乙清宗的弟子不愉快,叶神仙,你是乙清宗的长老,虽说久不管门派,但多少有些地位,这件事儿能否帮忙传几句话,便小事化了吧。”钟花道说完,伸手越过桌面拽着叶上离的袖子,指下的袖摆花纹细腻,她带着点儿软音,又颔着下巴看他,满眼都是委屈。
叶上离听她这么说,握着杯子的手略微收紧,纤细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偏白,只是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他张口,欲说我不是,只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有些吐不出来。
若她知晓自己并非是乙清宗的长老,她会如何做?
久未入世的乙清宗长老,是向风,正因为他几十年没出过斑竹林,世人不知他相貌的太多,初逢钟花道时,叶上离在瑶溪山上种花,那时正巧乙清宗的弟子在找入山的长老,钟花道碰见了他,以为那长老是他。
后来在斑竹林,他们又是巧合相遇,他身为仙风雪海宫的宫主,自然不便于干涉乙清宗的事,故而他去了斑竹林,想请向风出林,以长者的身份劝动岳倾川切莫过于野心勃勃,却没想到向风宁可耍赖,说把竹仙居送给他也不愿离开。
向风玩笑他才是竹仙居的主人,反而使得钟花道进一步误会叶上离才是隐藏于世的乙清宗长老。
实则……他也早就猜出,钟花道有所误会了。
只是她不问,叶上离便不说,以以往的性子来看,是不屑于解释,只是于现在的情况而言,他倒是不便于解释了。
当年四派围山,他下过一道雷,十年过去,至今后悔,虽与四派目的不同,却也的确造成了瑶溪山如今的惨况,他与那围山的四派并无区别,也是残害了瑶溪山三百余门徒弟子的凶手之一,他洗脱不掉这个罪名。
叶上离以为,人生无悔,便会无愧。
而今有悔亦有愧。
钟花道见叶上离不说话,以为他在为难,便道:“自然,叶神仙若觉得不好,那我便自己去乙清宗说也是一样。”
“没什么不好的。”叶上离开口,又转开了这个话题道:“我让人给钟姑娘换个杯子。”
钟花道瞥了一眼桌上破裂的杯子道:“没关系,你忘了我是习什么的了?这小小杯子,练合不难。”
钟花道跃跃欲试,叶上离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干脆单手托腮微微垂眸看她练这普通的杯子。炼器之人,可将天下万物练化为自己想要的样子、形态,甚至加以灵力,可以呼风唤雨,武器成为仙器,她如今已是道者,想要让一个杯子恢复原貌应当不难。
钟花道灵力凝聚于掌心,桌上的杯子碎片逐渐拼凑在一起,她虽然会炼器,却从未在他人面前展示过,尤其是如今变成了个小小妖修道者,生怕自己班门弄斧,就怕一不留神练差了,成了叶上离跟前的笑柄。
叶上离看她的视线过于认真,放在以前,这分明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此刻于钟花道而言,却比当年瑶溪山每年的练试比赛的决赛还要叫人紧张些。
杯子逐渐成型,钟花道瞧见那杯壁上似有火纹顺着边缘幻化,她心口一跳,双手收起,灵力收敛,叶上离微微抬眉似有不解:“怎么了?”
钟花道抿嘴一笑:“我道行低微,练不来。”
叶上离轻轻眨了眨眼,心虽知晓练合一个杯子于此刻的钟花道而言算不上什么,却也尊重她的意愿,于是道:“后日乙清宗开山门,你的确需要保存点儿实力,这几日练器,钟姑娘还是别太耗损灵力才好。”
钟花道的心顿时软了,这神仙人品实在太好,不禁数次感叹,这等人物,为何偏偏是她虎落平阳,堕落成妖时才遇到啊!
“那我叫人再给钟姑娘准备个杯子。”叶上离正欲行动,钟花道立刻按下了他的手臂道:“不必不必,我不爱喝茶。”
“乙清宗的金菊梅味香不浓,回味甘甜,生长于半山崖上,每年清明前的茶叶尖冒出便可采摘,一年整个儿乙清宗也只能摘得十斤,有固本培元,通气顺意之效,钟姑娘可以尝尝。”叶上离说罢,钟花道对他咧嘴一笑:“既然叶神仙坚持,那我就少少浅尝一口。”
叶上离见状,眉眼柔和,还未开口唤人拿个杯子过来,钟花道便端起了他跟前的茶杯,将剩在杯中的半口茶吞入腹中,她的确不是个会喝茶的,喝茶前不知闻,不会品,喝完了之后咂了咂嘴,对叶上离道了句:“好茶!”
然后茶杯咯哒一声被她放回了桌上,又乖巧地推到了叶上离跟前。
叶上离怔了怔,垂眸看了一眼茶杯,普通的青瓷茶杯上印了一片胭脂红,淡淡的粉色几条浅浅的唇纹,杯中还留有一圈浅金色的茶汤,综合着金银花的香味儿,这处顿时显得有些旖旎的局促来。
那处,是他方才落口的地方,向来不喜欢与人共用一物,甚至自己的物品都不爱他人去触碰的叶上离,现下便有些无措了,这杯子,不知还能不能再用了。
若用,未免显得太过亲昵,仿若情人那般,暧昧丛生。
若不用,倒显得他拘于小节,似有带着嫌弃之意,不将钟姑娘看在眼里了。
就在这时,目星的声音从客栈传来,她说话焦急,甚至带着点儿哭腔地跑出了客栈大门朝外来,一张漂亮的小脸满是担忧与伤心,喊着:“钟姐姐!钟姐姐,你在哪儿啊?!甘蔗、甘蔗他快不行了……钟姐姐……”
钟花道听见,直接从二楼纵身跳下去,落在目星跟前时,目星才一把将她抱住,脸埋在她的怀里直哭:“甘蔗一直在吐血,我怕他快坚持不住了……是我害了他,他是为了救我才会受这么重的伤的!”
钟花道拍着目星的后背安慰她道:“别担心,我已经要来了治伤的灵药,你先拿过去给他服下,再看后续好转情况。”
钟花道一摸袖子这才想起来伤药被她放在了桌上,正欲抬头让叶上离将药给丢下来,却发现对方早就已经下楼,一手提着她买来混天玉、虎纹金的包裹,一手拿着装着伤药的药瓶,迎风而来,白衣翩翩。
到了钟花道的跟前,叶上离才道:“叶某也会看些小病,不如让我去瞧瞧?”
钟花道点头:“那就麻烦叶神仙了。”
目星从钟花道的怀里出来,一脸的泥巴有一半蹭到了她的衣服上,一张精致的脸蛋露出,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叶上离,与叶上离对上视线后,目星顿时一惊,便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首次入城般,愣过神后再上下打量,瞧瞧这人间绝色。
叶上离惊艳了目星,却没被目星所惊艳,面无波澜,微微垂眸算是打了招呼,这便由钟花道领去甘蔗所住的房间。
悬丝症脉这事儿钟花道只听过,还未见人实际操作过,叶上离的袖中飞出一根纤细的金线搭在了甘蔗的手腕上,两根手指又轻轻按在金线上,不过片刻他便有了结果。
甘蔗面色发青,因为方才吐过血,领口还是未干的鲜红,整个人看上去难受至极,眉心紧皱,甚至呼吸困难,传出了些许类似鼾声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便咳嗽一下。
目星跪坐在床边扁着张嘴看着甘蔗,在对方嘴角咳出血丝后又用袖子里头那层干净的地方去擦,钟花道见状微微挑眉,等叶上离收了金线才问他:“他怎么样了?”
叶上离道:“肋骨刺穿肺部导致的呼吸不顺、呕血等情况,救起来不易,不过此人根骨奇特,是个修道的才人,若从小有高人教授,而今至少也是小境界了,却没想到修炼十余年,依旧是开灵初期,经脉也是被人强行封住的,伤身且耗损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