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承影将叶上离领到了他的住处后,叶上离便下了马车,众人皆知叶上离的脾性,他不喜欢热闹,也不爱与人接触,今年岳倾川能将他请来已算不易,就更不敢怠慢于他,岳倾川知晓叶上离与向风交好,故而特地命人将向风以往在乙清宗所住之处收拾出来。
这处僻静,临近悬崖边上,能看见早间日出晚间日落,还能听见潺潺瀑布之声,房屋不小,旁边还有个贴着的小院子,原先是向风的弟子所住之处,只是那人修道不成,年岁到了,已故多年,故而院子也是空着的,刚好可以供叶上离带来的下人所住。
乌承影将安排说清楚,叶上离见院子也算满意,院中除了兰花之外,还种了向风最喜欢的竹子,与另一边的小院挨着,竹林后头一个圆形拱门,已经被深深的竹子遮挡,若不细瞧,难以发现。
将人带到这处,乌承影便想请叶上离入穹苍殿,毕竟其余几派之首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叶上离却对白安道:“将马车带到隔壁小院,别吵醒她,等她醒了,你自可回来。”
白安点头,牵着马车离开了院子,乌承影见叶上离如此安排,眯着眼睛好奇地看了马车一眼,他手中握着断玉萧,玉箫于指尖转了几圈停下,乌承影才道:“恕在下多嘴,叶宫主乃当世仙人也,何必与妖为伍?此妖是何来历?”
叶上离朝乌承影看去,站在乌承影身后的金晶见状,不自觉缩了缩肩膀,心中顿时觉得古怪。
乌承影也反应过来了,此人表情看上去虽淡淡的,这一抹眼神却有些凌厉,与人疏离得很,完全不似表面上看过去的那般温和好相与,他抿了抿嘴,收萧拱手道:“在下失言。”
“无碍。”叶上离如此说,言下之意便是他的确管多了,乌承影心中不屑,面上还得尊敬,只是话语带着敬意,声音却已有不耐烦:“时间不早,叶宫主还是随在下一同前往穹苍殿吧。”
“劳烦领路。”叶上离说。
他客客气气,却叫人不敢亲近,金晶紧跟乌承影身后,那只伴马车飞来的仙鹤率先飞到了前头,叶上离一身白衣,却没有踏鹤而行,与其余雪海宫的弟子不同,他的道行早已身轻如燕,乘风飞天。
穹苍殿于乙清宗最顶端,穹苍殿的最顶上还长了一棵已有千年的榕树,树叶撑开犹如一把大伞,树藤爬满了穹苍殿上方的长亭,以往那长亭可以上去休息,只是如今枝穿亭廊,交错纵横,早就已经将亭子给封住了,已成一景,人不得入。
百步阶梯走到了最上方,乌承影停在了最后十层那处,叶上离却轻飘飘地落在了八门敞开的穹苍殿前,仙鹤停下收起翅膀立在门边,乌承影对着殿内行礼,这便转身,玩儿着手中的断玉萧,一步十阶梯地朝下跑去。
金晶跟在后头喊他:“师父!师父,这叶宫主行事古怪,恐怕不好相与,今日宗主所议大事,不知他能否同意啊。”
“我乙清宗的事儿,要他叶上离同意算什么?请他来,不过是给他个通知,说他一句仙人,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能入通仙境界,渡劫成功再说吧。”乌承影说罢,又抿了抿嘴:“最看不惯如此清高模样的人,都是装的。”
金晶知晓,乌承影的性子从来如此,说话直且难听,却没什么坏心眼儿,其实他以往对人都很好,只是也被人利用过才会显得刻薄。就好比吴尹长老以前也清高,说要请乌承影当他与他师妹的证婚人,结果却是见异思迁,乌承影当初全然不知情,以为他们闹了矛盾,还想劝解,结果吴尹师妹自尽,两人便也再无来往。
她家师父从来不喜欢温和派的,也是因为温和之人大多难以捉摸,他喜欢豪爽派的,哪怕对方地位再低,只要为人洒脱,真实不矫揉做作,他都愿意结交。
金晶跟在后头,扑哧一声轻笑,开乌承影玩笑:“你定是还在气月前曾在瑶溪山听说他在,却不愿见你这事儿吧?”
“我哪儿有那么小气。”乌承影说罢,见金晶眯着眼显然不信的表情又顿了顿,对着她笑了笑道:“就一点儿点儿气。”
都是修道之人,谁比谁高贵到哪儿去?这世间装腔作势之人越发多了,哪儿像曾经,还有个女子不拘小节,不顾章法,却真得犹如一汪能看见底的水,她的心思便写在脸上,从不以自己的身份而自感优越,也不以他人卑微而轻易看低。
那人啊,也不喜欢清高之辈。
摇了摇头,乌承影嗤笑一声,手中断玉萧玩儿出花样,叹道:“世上已无钟花道。”
金晶没听见他这一声嘀咕,歪头啊了一声,乌承影皱眉啧嘴,对她道:“回去练器!”
“是!”金晶应话,脚下小跑跟上前头之人。
穹苍殿内,八根金柱立于大殿两旁撑着殿梁,两旁有人高的香炉正燃着寒月香,此香为寒月木所制,味淡且对人身体大有裨益,一缕缕燃烧不漂浮于顶,却是沉入地面,殿内清澈,地面却是一层雾蒙蒙的,白烟如水,殿内人的一举一动,都荡起一圈圈涟漪。
岳倾川一身藏蓝的衣裳,腰背笔挺,靠椅旁红木架子上养了一盆上好的建兰,建兰花开,如翡翠雕琢,兰下一盏绿茶,热气正顺着茶盖缝隙浅浅飘出。
岳倾川入修道之路已有百年了,而今看上去却依旧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上没有半分皱痕,眉目俊朗,唇上一道胡子让他显得沉稳许多,两鬓白发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气修之人驻颜有术,多是年轻模样,看了叫人羡慕。
坐在岳倾川下方右侧的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修道门派九巍山的令主、暂代山主之位的司徒十羽,司徒十羽比岳倾川少几十岁,在场之中,他最年轻。司徒十羽早在十多年前就是名扬天下的俊男,只是天生一张冷脸,也不爱说话,一身玄衣更衬得他面如寒霜,半垂眼眸,不将在场任何一人看在眼里。
司徒十羽的右边则是无尽道派的掌门莫引道长,莫引道长的对面是万法门的门主无湛大师,岳倾川左侧的第一个位置,始终空留着。
几人等的,是十年未曾露面的叶上离。
安静地大殿外清风吹入,仙鹤鸣叫声停下,黑白羽,朱砂顶的仙鹤落在了殿门外,紧接着便是叶上离一抹白影出现,他乘风而来,落地飘然,一脚跨入大殿门时,地上那层寒月香自他衣摆前散开。
来者背对着身后日光,等几步入了殿内,才叫众人看清了他的相貌。
实则,大家早有见过,只是时隔十年,再惊艳的相貌也只能想个大概,今日再见,在场几人不禁心想,眼前之人还真是一分未变。
即便是岳倾川,眉宇间也老了几岁,气修之人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丹修。
叶上离翩然上前,站在岳倾川跟前时,岳倾川起身相迎,脸上堆着笑道:“多年不见,叶宫主别来无恙。”
“久违岳宗主。”叶上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谢他起身之礼,然后顺着岳倾川所引的方向,落座在左侧第一个位置上,桌上茶水尚热,他并未来迟。
仙鹤从门前飞去,叶上离瞥了一眼它飞走的方向,大约猜到是去了哪处,想来……卿卿姑娘也该是醒了。
第34章 巧言
穹苍殿内, 寒月香重新覆盖地面,众人衣摆皆是仙云渺渺,修道者爱用寒月香,也是因为书上说, 成仙之人脚下生云,用寒月香除了好闻,对身体有好外, 也有个好的说法,寒月香配玉松茶,乃当世极品,茶……得趁热喝才行。
“叶宫主今日能到, 当真稀奇。”莫引道长率先打破沉默, 却有几分挖苦之意,足足十年,这人从未来过乙清宗, 甚至没去过其他门派, 可每每修道门派中有大事发生,都得将上位留出,即便是如今门中弟子最多的九巍山, 也得给他让道,莫引道长心中不满已久, 也不敢直说。
无湛大师见状接话:“岳宗主信中有道, 今年不同往年, 有意要在众多器修弟子中选出一个来担任器修之主, 立器修之派,这等大事,便是要让修道五派成六派,重回往日六派荣光,叶宫主自然要到。”
岳倾川道:“雪海宫于云深处,离得远些,没什么大事我也不好打扰叶宫主,今年能来,实属赏光。”
三人开口,叶上离静默,坐在叶上离对面的司徒十羽端起桌上热茶浅尝一口,面色冷淡,覆盖了一层霜意,声音低低,略微沙哑道:“岳宗主有何要谈,便直说,寒暄话多,浪费时间。”
他这么一说,虚假的氛围被打破,在场的几人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唯有叶上离一人即便察觉出气氛不对,却也不在意,桌上茶水未碰,始终淡淡的。
岳倾川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道:“既然五派之首皆已到齐,那岳某便直话直说,器修一派没落十年,十年光景,无器修,大家也多有不便,且器修曾为修道之最,也不能让其渐渐消无,岳某之意,是想重启器修之道,立器修之门。”
“信中已说,废话莫谈。”司徒十羽放下茶杯。
岳倾川微微皱眉,天下人皆知,司徒十羽平日素来不张口,若张口必说不出什么好话,他这人‘拒绝、冷漠、难相处’几个字就写在脸上了,往日跟在九巍山山主身后便目中无人惯了,现下当了九巍山的令主,门中四万余弟子,即便脸色再臭,岳倾川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司徒令主好大的脾气。”莫引道长说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即是谈事,自要听岳宗主细细说清楚,岳宗主,你有何想法大可提出,今日我们都在,若有决定,大家可以一同商议。”
莫引道长给了岳倾川台阶,岳倾川不会不下,便道:“各位也知,器修之难,若无正宗的器修之法,胡乱练就难成大器,也难走大道,而今天下最正宗的炼器之道便在我乙清宗长老乌承影的手中,当年瑶溪山的法门,他不说学了十成,却也有七、八,这些年练出的法器不计其数,也曾在鉴宝大赏上拿给各位瞧过,五派争抢之物,便足以证明了他的实力。”
司徒十羽听见这话,勾起嘴角发出了声冷笑,却没打断岳倾川的话,也不愿出言讽刺。
岳倾川权当自己没听见,正色道:“既然普天之下最正宗的炼器之法在我乙清宗,那我乙清宗也有义务将器修传承下去,十年光景,关山地小,为了囊括天下炼器之人,我已费时费力建了多处住房,却依旧敌不过门中弟子日益增多。”
“而今气修之人每年增多,已有三万余人,炼器的弟子虽只占其一角,但乙清宗地小人多。实在难以承受,瞧,明日开山门迎天下器修之人,据我门下弟子在凌云城中统计,今年似乎又多了二百余人,长此以往下去乙清宗既不是气修一派,也非炼器一门,两者混淆,为修道大忌。今年将诸位请来,也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我乙清宗欲在今年立器修之首,将器修从乙清宗划分出去。”岳倾川说罢,伸手摸了摸唇上的胡子,率先朝司徒十羽瞧去。
果然,堂内四人中,司徒十羽最先开口,直接问道:“岳宗主打算将炼器之人迁至何处?”
“普天之下,众人皆知炼器一派出自哪里,自然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岳倾川道。
“那便是要去瑶溪山了。”司徒十羽微微抬眉,冷冽的脸上闪过几分嘲讽,他抬眸朝岳倾川瞥了一眼,眼神中带着薄薄寒意,他问:“岳宗主打算如何划分瑶溪山呢?”
“划分?”岳倾川一惊,连忙摆手:“司徒令主误会了!岳某哪有能力划分瑶溪山,瑶溪山占地几千里,各座城池皆有主人,岳某是乙清宗的宗主,只管乙清宗的事儿,管不了瑶溪山的……只是,器修之人回到瑶溪山,必得有个领头的才是,恰好我门派中乌承影长老适合器修一门,岳某之意,也是让他前去带领几年,等到瑶溪山殿堂楼阁盖起,仙草灵石重活,那我自让乌承影回来。”
“那也看这乌长老能否活几百年了。”司徒十羽伸手拨弄了一下腰间挂着的令主令牌的穗子,黑色穿金线的穗子撒在腿上,展开如扇,他道:“自十年前瑶溪山受创之后,围山百里寸草难生,若无几百年难恢复如往日,岳宗主是打算吞并瑶溪山领地了。”
如此一说,莫引道长便微微皱眉,他对司徒十羽道:“司徒令主,岳宗主之意很明了,他并非为了占领瑶溪山领地,只是想让器修回到瑶溪山而已,否则瑶溪山那么大的地界空着,岂不荒废?”
“早已荒废。”司徒十羽说罢,莫引道长脸色难看了几分。
无湛大师开口打圆场:“的确,让器修之人回到瑶溪山是岳宗主的一番好意,可……乌长老毕竟是乙清宗的人,如此一来,难免有人会说岳宗主私心作为,为起公平,不如让各派中都派一个领头人过去,轮流守着瑶溪山,器修之人也分为五组,毕竟瑶溪山不是乙清宗,没这么多阵法规矩,人数过多,乌长老一人也难管得过来。”
岳倾川听见这话,微微皱眉,随后又笑道:“无湛大师心细如尘,如此的确方便,只是无量海距离瑶溪山甚远,且诸位门派都不太懂炼器之门,胡乱教法,于修道之路不宜。”
莫引道长伸手摸了摸下巴上花白的胡子,拂尘挂在手肘处,保持缄默了。
“哈哈哈……去瑶溪山不过是刚起的念头,我乙清宗地方再小,也不急着这几年让人搬出去空出房屋来,咱们还是谈谈,先立炼器之主的事儿,至于瑶溪山那边究竟去是不去,几人去,何人管,今后再说。”岳倾川知晓,这事儿一时急不来。
器修一门本就在他乙清宗中十年,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安排器修的去处与未来,今年只要能将器修之主给定了,将五派重归于六派,器修一派的人是乙清宗教的,器修之主是乙清宗选的便可。
“立器修之主,岳宗主可有合适的人选?”无湛大师问。
岳倾川笑道:“门中倒是有几个道行已入大灵修的器修之子,虽说未达小境界,可比起当年的瑶溪山山主钟花道而言,也差不了几分,便先在这几个合适的人中挑选一人担任,等到几年之后,他也能自成人物。”
莫引道长点头:“的确得让这些小辈好好锻炼锻炼了,修道之路不易,岳宗主一宗领两门,辛苦。”
司徒十羽玩儿够了穗子,冷冷道:“钟花道为山主时小境界初期,已能练出地级仙器,岳宗主手下的人,是何能力?”
岳倾川脸色一僵,没有回话。
一直安静的叶上离此时突然开口道:“人之能力,不在当下,司徒令主当知,后生可期。”
叶上离的话让在场几人都朝他看去,就连岳倾川也惊讶,他原以为在场之人中,司徒十羽不算难对付的,叶上离当是最不好劝动的那个。而今司徒十羽虽是九巍山的令主,可他师兄九巍山真正的山主还没死,司徒十羽的路走不通,岳倾川自可以去找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