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声音交错, 分明微弱, 却在他的耳畔逐渐变响,最后轰鸣,他眨了一下眼, 似乎是回过神,嘴唇上残留的烈酒甜味尚在, 那一句‘其实……我真的看上你了’犹存。
叶上离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钟花道似乎是睡过去了,他喉结微动,将落在草丛中的面具捡起,又打横抱起钟花道, 离开了丛林。
乙清宗上夜巡的人并未探到山间还有人进出, 霖竹斋的悬崖边上,仙鹤昂着脖子见到叶上离抱着个女子归来,钟花道一身酒气,已经彻底睡了过去,见叶上离归来, 仙鹤还想鸣声, 嘴未张开, 却被叶上离瞪了一眼,于是只能乖巧低头走到一旁,继续踩着所剩无几的兰花。
叶上离抱着钟花道正准备去隔壁小院,还未离开自己的院落便听见小院内传来的笑声,小狐狸目星与甘蔗二人似乎都是天生童心,玩儿在一起便不知时辰,白安给二人弄来了一盘瓜子,院内除了有嗑瓜子的声音之外,甘蔗还在说着民间小故事,一个个都如笑话般荒唐无语,惹得目星高兴了许久。
叶上离脚下停顿,微微垂眸,最终还是将人抱回了自己的院落,大步朝房间过去,门不必用手推自行打开,屋内未燃香,只有他身上散发的冷莲清香味儿。
越过木制屏风,叶上离将人放在了床上,盖好薄被,又将面具搁在床头,定定地看了一眼钟花道的脸,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嘴角挂起一抹淡然的笑,笑容刹那消失,似有几分苦涩,随后他道:“好好休息,卿卿姑娘。”
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躺在床上的钟花道慢慢睁开双眼,脸颊还有醉酒后的薄红,那双眼却是清澈明亮没有半分混沌,她瞥了一眼床头的面具,不自觉咬了一口下唇,脑海中回想起她在丛林中故作醉酒对叶上离做出的举动,眉心微皱。
不知那人看透了几分,方才出门前的叮嘱,却像是知晓她尚且清醒一般,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钟花道不会就此放手,若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全然假装,不掺真情进去,难以叫人信服,唯有骗人骗己,才能真假难辨。
屋外院中,叶上离走到崖边站定许久,一日又过,他还未能离开乙清宗,明日再不回去,恐怕又是仙鹤传信,白家人坐不住,守着仙风雪海宫的元翎霄也要杀过来请他回宫了。
眺望绕雾的悬崖之下,叶上离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抬起,指尖先是触碰了脸颊,而后又落在了唇角,一停许久未能落下。
林中钟花道吻他前双手曾捧过他的脸,恐怕是喝多了酒的原因,她的手很暖,嘴唇也很烫,一切袭来迅速且火热,他当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忘了自己不喜欢与人亲近,也忘了推开,更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被人占了便宜去,现下夜风徐徐,将衣袍吹起,冷风刮过,脸颊与嘴角却依旧是滚疼的。
叶上离的手最终落下,停在心口的位置,那处依然紊乱,难以平静,每一次跳动便如要冲破胸腔,脑海中也不断在回想钟花道的嘴唇炙热且柔软的触感。
他慢慢闭上眼,摇了摇头轻声叹口气,仙鹤立在他的身侧,从未见过叶上离这般沉思熟虑,待到叶上离睁开双眼后,心中杂乱的思绪已经全都抛开,他伸手轻轻触碰仙鹤的头,开口道:“走吧,丹青,陪我去寻一样东西。”
次日太阳照到了钟花道的脸上她才醒来,耳畔一直响起悦耳之声,她头疼得厉害,身上也有些酸软,昨夜喝酒虽未全醉,却也是近些时间来唯一一次放纵畅饮,一夜睡过必然难受,且用了许多荤腥,恐怕七日内也不想再碰肉食了。
钟花道抬手遮蔽了眼前阳光,等适应了之后才微微眯起眼,看见不太熟悉的布局,闻到鼻息间的浅香,这才想起来她此时身处的是叶上离的屋子,占了叶上离屋中一夜,那人又去了何处休息?
不知昨夜半真半假的‘酒后真言’是否能在他心中激起涟漪,又是否能将他们的关系拉近一步。
钟花道撑起身子,拿起床头的面具,揉了揉眉尾慢慢朝外走去,才推开门,一阵山风吹过,挂在屋檐下的铃铛叮铃作响,她慢慢抬头顺声看去,入眼的便是被红绳挂在门旁的挂饰,五彩斑斓的绳子坠了两个铜铃,下头还有廉价玉石作为装饰,其实这玩意儿并不好看,只是昨晚在摊位上一直出声,因声好听,她才非要买回来。
记得昨夜在回到乙清宗的半路上已经丢在了山中,那么高的地方丢下,又是这么小的东西,当很难找到才是。
钟花道微微皱眉,伸手将铃铛挂饰摘下,放在手上仔细看了一眼,确定这不是叶上离重新买的,确实是她丢的那条。
既然丢了,又为何要找回来?她又不是当真喜欢,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糊弄叶上离她醉了,才好行下一步,以免一时冲动,露出破绽。
“卿卿姑娘醒了?”门前声音传来,钟花道回神一愣,将铃铛紧紧攥在手中,再看向从院外进来的叶上离,白安跟在他的身后,手上端着早饭,除此之外,院外还停了一辆小马车,正是他们上山时乘的那辆。
白安没抬头,将早饭放在了院内石桌上便出去站在马车边等着了。
钟花道走到桌旁,坐下看了一眼,青菜粥,水煮蛋,还有一根煮熟了的玉米,她还未洗漱,暂且不想吃,只坐在石桌边上一直看着门外马车,过了会儿问:“你要走了?”
“是,仙风雪海宫内还有事要处理,今早已经下了第二道催回信,我不能久留了。”叶上离坐在钟花道的对面,见她头发睡得有些乱,伸手给她拨了一缕到身后,只是依旧没有碰上她。
钟花道揉了一下脸,听见叶上离道:“卿卿姑娘收拾一番,也与我一同过去吧?”
“我也去?!”双手放下,钟花道睁大双眼看向他,似是有些惊喜,随后便垂着眼眸失落了起来:“我……我不能去。”
“为何?”叶上离问。
“不是你说的吗?若想习炼器之道,得在乙清宗,而今天下还有比乙清宗更适合炼器之人的地方吗?仙风雪海宫我虽未去过,但也听闻是在云深处,与外界失联,唯有仙鹤能达,恐怕也有许多规矩与约束……”钟花道抿了抿嘴,眼眸一亮道:“除非叶宫主能保证我每逢三日能下山玩耍。”
“有何不可。”叶上离眉眼柔和,并未觉得她所提要求有什么为难之处。
钟花道一愣,又说:“且山间有最好的炼器鼎,对我炼器之路大有益处。”
这回叶上离却没有立刻答应了,仙风雪海宫是丹修,山中丹炉许多,大大小小成千上万,却没有一个炼器鼎,乙清宗内的灵气虽比不上仙风雪海宫充盈,却在百雀殿与千云殿内各有三座大小不一的鼎。
炼器达上乘后,将灵石玄金投入鼎中所练之物也会更纯,且不会过于损耗自身灵力,若为钟花道炼器之路考虑,乙清宗的确比仙风雪海宫更合适。
钟花道见叶上离不说话,眼眸垂下,双手扯着袖摆,低声道:“让仙风雪海宫为我置办炼器鼎,也实在太麻烦了些。”
叶上离微微皱眉,置办炼器鼎没那么麻烦,哪怕是与乙清宗借一鼎乙清宗恐怕也不会反对,只是……他看得出钟花道不想去仙风雪海宫。
“那卿卿姑娘就暂且留在乙清宗,我与岳宗主打个招呼,让他将这霖竹斋给你与目星姑娘还有甘蔗公子暂住,等到我宫中事物处理好了之后,再来乙清宗寻你。”叶上离道:“置办炼器鼎,寻天下炼器之法还需一些时间,等仙风雪海宫上有了适合卿卿姑娘炼器之处,我再领你去云深处。”
钟花道心口猛地跳动了一瞬,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将叶上离的话当真,于是点头道:“好,那我在乙清宗等叶宫主来接。”
叶上离看向钟花道半垂的眼眸,睫毛轻颤,又将视线落在踩死最后一朵兰花的仙鹤身上,于是道:“丹青留下给你作伴,它可日行千里,能传急信,若你在乙清宗中不习惯,或受人欺负了,可叫它传话与我。”
“你再帮我欺负回来啊?”钟花道歪着头问他一句。
叶上离愣了愣,本想说便及时接她离开,过了片刻,才一点头:“嗯,欺负回来。”
“有你这句话,那我在乙清宗岂不是要横着走了?”钟花道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叶上离眨眼,朝左侧肩膀上看了一眼,门外白安朝里已经看了三次,再不走又该迟了。
叶上离起身,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低头将腰间的千云袋摘下,而后放在石桌上道:“这个送给你,虽不是傍身利器,但卿卿姑娘日后要去何处,都能孑然一身,也算方便。”
钟花道看向千云袋,这本就是她瑶溪山出来的东西,而今回到了她的手中,还真是兜兜转转,她没有与叶上离推脱,果断收下,又看了一眼千云袋上的系绳,上有瑶溪山的火纹。
叶上离交代一番,知自己没有遗漏后,便对钟花道微微颔首,风吹衣袖,从人进门后钟花道就一直没怎么看向对方,现下却瞧见叶上离身上的雪海宫衣袍,他的袖摆与衣摆各绣了仙鹤入云图,银带飘飘,恍若随风而化的仙人。
“叶真走了。”
叶上离只留了这四个字,便转身朝外走去,既然钟花道不跟随一起,那出了乙清宗的山门,这马车也用不上了。
叶上离上了马车后,马匹低头哼哧了一声,钟花道朝马车看去,微微皱眉,而后起身,在白安驾车之前一路小跑到了马车前,她掀开车窗帘,对上坐在里头的叶上离的视线,钟花道抿嘴一笑,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他道:“你送我东西,我也把这东西送你。”
手掌摊开,里头是那五彩斑斓绳子上串着铃铛的挂饰,叶上离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说给你就给你了!”钟花道直接将其放在了马车内,想了想脸颊微红,又对他道:“你可别去了仙风雪海宫,一忙就把我给忘了,到时候我在乙清宗过得不好,你也不来接我,那我可就得难受死了。”
叶上离看向跟前那串铃铛,再转向钟花道,摇头道:“不会。”
“那、那你走吧。”钟花道眨眼,慢慢放下车窗帘,手指收回的刹那,她听见叶上离说了一句:“卿卿姑娘,如需要叶真,便让丹青传话,万里之遥,我必赴约。”
第52章 铃铛
马车顺着山路一路朝乙清宗山下而去,离了六座大殿, 处处都是安静, 叶上离靠在马车内,手中的书看过许多遍, 早已倒背如流, 不过是因为平生没什么特别爱好, 只能反复翻阅,山路颠簸时,旁边放着的铃铛突然响了一瞬, 叶上离合上看了一半的书,将一直放置在那儿的铃铛挂饰拿起。
铜铃简单, 并不精致, 钟花道非要买这样东西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日后有钱了还他,现在想来便觉好笑。
叶上离垂眸,将铃铛握在手中, 今早去与岳倾川辞行时, 他便与岳倾川打了招呼,九巍山意图与乙清宗作对,压制乙清宗,故而将洛城胡家长女废臂一事放大,想要以此牵制乙清宗, 他来出面解决了胡家, 胡家不再追究, 九巍山也不好再以此为挟,乙清宗省去了麻烦,还得谢仙风雪海宫的一粒万生丹。
叶上离虽想带钟花道去仙风雪海宫,但也猜到她或许更想留下来,钟花道网罗天下炼器之术,她自己便是一本记载了普天之下最正统炼器之道的书,又何故来乙清宗做学徒,必然是另有目的。
离开穹苍殿前,叶上离特地与岳倾川打了招呼,既然胡家的事情已了,九巍山再难找乙清宗麻烦,那乙清宗便要看在他仙风雪海宫解围的面子上,好好善待钟花道。
他若能将人带走自然更好,虽说届时于仙风雪海宫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将人安排在自己身边,叶上离更为放心,但若钟花道不愿离去,也可让她留在乙清宗,岳倾川答应会待她如座上宾,门中炼器之术也不吝传教,以此,来拉拢仙风雪海宫,或许日后九巍山再给下马威时,乙清宗能以此为由,叫仙风雪海宫从旁协助。
叶上离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也不爱与岳倾川绕弯,他会尽快解决连海城白家的事,然后在仙风雪海宫的领地内找到合适钟花道修道之所,只要她肯来。
马车过了山门的刹那一道白光略过山间,白安带着马车朝山下凌云城白家客栈的方向过去,风吹起车帘,车内空荡荡,乘车下山的人已经离开。
岳倾川愿意留下钟花道,实则也是心中好奇,能叫叶上离如此费心的妖女,必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更何况叶上离还想立其为器修之主,将人留在乙清宗,岳倾川便可以打探这妖女的虚实,如若其当真有威胁,坏他耗费十年欲占瑶溪山领地的计划,那便不必手软,哪怕是与仙风雪海宫作对。
各怀心思的安排,却如命定一般,偏离轨迹,将修道五派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钟花道决定留在乙清宗后没几日,来乙清宗观礼的其余门派也都回去了,宗中不再有其他人后,岳倾川才对钟花道做了安排。
如叶上离所言,钟花道与目星还有甘蔗依旧住在霖竹斋,只是甘蔗住在钟花道原先住的地方,而目星与钟花道搬到了叶上离的小院内。
又过两日,前些天入山门的器修弟子都已经拜在了不同人的身下为徒,因为众人皆知乙清宗欲扶金晶为器修之主,虽说现下还未确定,但岳倾川当着众人的面曾说过这话,金晶的未来必不可小觑,正是如此,那日入山门留下的人皆入金晶手下,拜金晶为师,以往颇受欢迎的赖云身后,却跟不了几个新人了。
乌承影亲自收了十二个弟子,七男五女,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金晶,金晶去年入了大灵修初期,隐隐有往大灵修中期而去,她亦是众人师姐,性子稳重待人温和,也讨人喜欢。
在金晶之下,便是杨非,几个月前也入了大灵修初期,只是为人沉闷,只好炼器,不爱与人接触,如若让他当上了器修之主,恐怕也管不了众人。
后头还有郑灵秀、徐达聪、聂思等人,赖云在十二人中,勉强排第七,她早年受欢迎,不过是因为她赖家与岳家的沾亲关系,器修一派未立之前,跟着赖云,便等于有了岳家的庇护,赖云是岳倾川的远亲,谁还能比她地位更高。
但现已有立派的苗头,众人自然奔着自己的前途而去,跟着金晶,比跟着赖云要好许多,且金晶比赖云好相处。
赖云手下弟子少了,心中气愤,去乌承影那儿告状说金晶抢她弟子,好些都是在入山门时她看中的人,那些人也答应了要拜她为师,却在观礼之后直接拜了金晶之下,要乌承影为她主持公道。
乌承影道:“小孩子脾性,拜师一事皆是他们自愿,你留不住人,还怪金晶抢人?她现下平白多出几十人要管,哪儿还有空与你吵架,你若闲着没事儿,不如去万书殿霖竹斋把那姓钟的女子领来,她亦是器修,宗主有言,门中器修之法,无需对她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