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早备好了木盘细沙,还有扶乩的乩笔。鸾生与唱生候在一旁,扶乩开始前的仪式完成后,他们就一前一后走到木盘前,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扶乩。
从迟迟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鸾生闭着眼睛浑身乱颤,他手中的乩笔先是乱画了几下,最后一鼓作气,写完了一列字。唱生连忙将字读了出来。
“月中无主水空流,万顷烟波一旦收。”
听到念词的众人,心里都是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话,甚至暗示了大齐的衰败。
明帝于是沉声道:“但求尊神解救。”
他一说完话,鸾生又开始浑身乱抖起来。
迟迟跪在地上,她走了一早上的路,现在又这样跪着一动不动,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眼前也开始模糊起来。
迷糊了一阵,迟迟突然一个激灵。
祭坛的另一面,她看见守护神缓缓走了上来。
迟迟连忙看向一边的明帝,但明帝丝毫没有察觉。迟迟又去看其他跪着的大臣,他们也是一样,低着头躬着背,好像一点都没有发现,祭坛上多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守护神并没有去迟迟的身边,他径自走到正在扶乩的鸾生和唱生面前,低头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写字一个念唱,神情很是认真。
唱生已经把“神明”给的指示又念了出来:“皆因所托非人……”
但他没有念完,就猛地瞪大双眼,连连往后退去。鸾生的反应更剧烈,“啊”地大叫一声,丢开乩笔,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这下是真的浑身发抖了。
众人不解,以为是木盘里的字把两人吓成这样,一个两个忍不住偷偷伸出头去张望。于是大家都看见了,被鸾生的“神明”写出来的字,正一点一点又被无形的东西慢慢抚平,然后在重新恢复平整的细沙中间,自己动起来的乩笔,一笔一划,又写出了新的乩语。
明帝跪直了身体,一个字一个字,把凭空出现的那句话念了出来:“尔敢……欺我?”
一念完,旁边的鸾生就活生生吓晕了过去。后面跪着的大臣们也不敢偷看了,一个个的额头贴紧了地面,生怕惹怒了“神明”。
只剩下明帝和迟迟还抬着头。
明帝久久注视着木盘中的四个字,最后缓缓弯下腰去,行了大礼。
而迟迟,眼睁睁看着守护神随手把木盘里的字抹掉,然后自己写了新的上去。写完之后,他拍了拍手,走到迟迟的面前。
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迟迟孤零零地跪立在最前面。一身黑衣的守护神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
因为扶乩上突然出了事,明帝震怒,下令要找出欺瞒神明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再想到被真正的神明抹掉的那些话,京城里忽然传出,小皇储就是天定继承大齐之人,有奸人想用扶乩来害小皇储,所以才引得神明亲自“露面”来保护。
亲自“露面”的神明,现在正领着被他保护的小皇储,站在少有人烟的大街小巷里。而小皇储牵着他的衣袖,神色满是不敢置信。
之前在祭坛摸了迟迟的头之后,守护神就走了。迟迟跟着皇祖父一起回了宫,只觉得又累又恍惚。不过一回了自己的卧房,她就不恍惚了。
消失的守护神正坐在她的椅子里,一手撑着额头,听见迟迟进来的动静,慢慢朝着她转过来。
他问迟迟:“想去西南看看吗?”
于是现在,迟迟抓着守护神的衣袖,和他两个人站在距离京城千里万里远的西南,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京城的繁华,这里不但天气干燥,连人也少,好像百姓都躲在家里或者通通都跑了出去,他们面前一个人影都没有。
迟迟犹豫地张望了一圈,最后问守护神:“我们真的在西南吗?”
守护神往前走去:“自然是真的。”
因为牵着他的衣袖,守护神一走,迟迟不得不跟了上去,又问:“那这儿是哪儿呀?是西南的哪座城?”
守护神说:“不知道。”
他没有在大齐游历过,对于这些被大齐命名的城镇,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迟迟小跑了一阵,忍不住用了一点力气,拉住了守护神的袖子,语气不自觉带上委屈撒娇的味道:“我走了一早上呢,真的走不动了。”
守护神一顿,把迟迟手里的衣袖抽出来,然后揽住她的腰,眨眼间带她到了另一个地方。
西南官员呈上来的奏折,迟迟在皇祖父的书案上翻到过。上面说,久未见雨水,所以西南的耕地都成了一块一块,要是小孩子走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把整条腿都卡在裂缝里。风吹在人的脸上,好像要把人也吹成人干。
如今,迟迟就站在奏折上说的这个地方。龟裂的大地满目都是苍黄的颜色,土地变得又干燥又坚硬,一块一块矗立在迟迟的面前。不止是耕田,漫山遍野都没有了绿色,树皮草根都被人挖出来、揭下来吃掉,只剩下枯死的主干东倒西歪,还留在原地。
低矮的山坡上似乎有人影在移动,迟迟一回头,就被一个踉踉跄跄跑过来的小孩扑了满怀。
抱住她的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乱糟糟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她抬起头望着迟迟,眼中全是惊讶与惊喜:“你是仙女姐姐吗?是仙女姐姐来救我们了吗?”
迟迟还来不及回应,原本在山坡上找东西的妇人马上冲了过来,一把拽回了小女孩,又在她身上用力拍了几下:“要死了你,怎么敢冲撞贵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两个人,身上穿的都是她们从来没见过的料子。其中的少女肤色雪白,头上手上戴的都是金玉珠宝,光彩熠熠,恍若神仙。要是稀里糊涂惹到这两个人,她们只怕立刻就要死在这里。
想到这儿,妇人心惊胆战,忍不住又在小女孩身上用力打了两下。小女孩被她吓得哇哇大哭,只是下一瞬,母女俩都齐齐没了动静。
守护神面露不耐,用之前在老树精身上用过的法术,把母女俩说话的能力都封住了。
迟迟有了机会开口,连忙对着惊慌的二人解释道:“我们只是过路的,没有恶意。”
说完话,她轻轻拉了拉守护神的袖子。
下一瞬,母女俩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妇人拽着小女孩在他们面前跪下,神色惶恐凄凉:“神仙救命啊神仙!”
魔尊的表白方式:我永远也不会杀你。
迟迟:那可以下雨吗?
*月中无主水空流,万顷烟波一旦收。出自《飞鸾训文》
第27章 生病
柔仪殿。
老树精独自一个树趴在床上的被褥里,只从中间露出一个圆脑袋。卧房里空荡荡的,伺候的宫人们怕打扰小皇储午睡,所以都不敢进来。但是原本应该睡在床上的小皇储,却不见人影。
入春了,为了透气,雕花的窗子开了一半,窗子外面就是开得旺旺的桃花。香气袭人,老树精抬起圆脑袋,用它刚刚长出来的鼻子一嗅,然后又趴回了被子里。
它有点伤心,还有点难过。
迟迟扔下它,和尊上跑了。
用刚刚长出来的嘴巴又叹了一口气,老树精换了个方向趴着。
没过多久,就有人撩开了帐子,两只手湿漉漉的,把老树精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疏疏!”
被人用两只手举过头顶,老树精吓了一大跳,连忙对兴高采烈捧着它的迟迟开口:“迟迟,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尊上呜呜呜呜呜。”
迟迟的脸上还沾着几颗水珠,她的眼睛圆圆的,也亮亮的,就像一只兴奋的小狗崽。抱着老树精,迟迟又躺回了床上。
“我和尊上去西南了呀。”
老树精嘟着嘴,还有点不开心:“为什么不带上我?”
迟迟翻了个身:“对不起呀,我们走得太急了。”
老树精抱着手臂:“没关系。”
迟迟笑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对老树精说:“你知道尊上在西南做了什么吗?”
老树精从她的手心里站起来,自己坐在了被褥上,问她:“尊上做了什么?”
这下迟迟的眼睛更亮了,她正要开口,却被突然间伸进帐子里的一只手抓住手臂,然后整个人被拉得站了起来。
“尊上……”
看见拉她的人是守护神,迟迟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背后的老树精悄悄钻进了被褥,又只剩下一颗圆脑袋露在外面。
它看着迟迟耷拉着脑袋,而魔尊皱着眉,用上次在小温泉用过的法术,把迟迟的衣裳和身体都烘得干干爽爽。
老树精后知后觉,刚刚迟迟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沾满了露水。
所以他们到底去西南做了什么?
老树精有点好奇,但是魔尊就在它和迟迟面前,它不敢开口。等了一会儿,最后等来迟迟的一个喷嚏。
“阿嚏!”
迟迟捂住鼻子和嘴巴,觉得好像连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
守护神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生气:“下次再乱跑,就在你头顶放一朵下暴雨的乌云。”
迟迟连忙去抓他的衣袖,小声求饶:“我不跑了,尊上不要在我头顶放乌云。”
守护神没有说话,抽出了被迟迟抓住的衣袖,让老树精飘到他的手里,然后消失在原地。
迟迟有点无措,刚刚守护神施云布雨的时候,她没有听他的话留在他身边,而是跟着抱过她的那个小女孩一起,兴奋地冲进了雨幕。要不是守护神眼疾手快把她拽回来,只怕迟迟的衣服都要湿透了。
想了想,迟迟打开柜子,弯腰爬进了黑雾。
原本回到地宫想静一静的薛惊,才坐到王座上。结果手边的黑雾缓缓旋转,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娇小的人影。
迟迟飞快站起来拍了拍手,然后又慢吞吞走到守护神身边。
她态度诚恳,对着守护神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守护神挥了挥手:“午歇要结束了,再不回去,宫人就要发现了。”
小公主却不走,耍赖一样贴在他的王座扶手上,语气娇娇的:“那尊上不生气了吗?”
守护神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了声:“嗯。”
小公主马上顺着杆往上爬:“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守护神抬起眼睛,又收回视线,像是有些无力:“随你。”
得到守护神肯定的回答,迟迟开心得简直无以言表。从前她高兴的时候,会抱住皇祖父或者皇祖母撒娇,但是现在,她总不能扑进守护神的怀里表达自己的欢欣快乐。
于是迟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住守护神的手,然后用了一点力气握住:“谢谢尊上!”
守护神好像怔了一会儿,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由着迟迟握了好一阵。
过了一会儿。
守护神:“好了吗?”
迟迟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守护神的手温温热热,握起来很是舒服。把守护神的手放回他的怀里,迟迟的耳朵红红的,有一点不好意思:“嗯……我要回去了。”
守护神转开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迟迟又对悄悄探出头的老树精道别:“疏疏再见。”
回到卧房没多久,叫小皇储起床的宫人就进来了,看见小皇储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宫人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出去叫水了。
被宫人们围着洗了脸洗了手,迟迟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
*
“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
王皇后坐在床边,满脸心疼,伸出手摸了摸小孙女的额头,皱眉道:“这么烫……”
迟迟躺在被子里,小脸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比下午在守护神身边的时候还要红。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对着王皇后开口:“皇祖母,我有一点难受。”
王皇后替她掖了掖被子:“太医一会儿就来了。心肝别急。”
迟迟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太医替小皇储诊了脉,说小皇储是风邪入体,吃几帖药,再注意保暖就好了。王皇后于是命人去煎药,自己则守在小孙女身边,不时用手去探她的额头。
看着小孙女睡得昏昏的,王皇后喃喃自语:“心肝可要早点好起来。”
她问了照顾小皇储的宫人,宫人们都说,午睡前还是好的,午睡之后,小皇储就有点没精神了。
王皇后只好把小孙女突如其来的发热,归结到是午睡的时候没有关好窗子。
她有些生气:“这样的事也能出错,你们自去领罚吧。”
宫人们应是,低着头退出了小皇储的卧房。
卧房的门一开一关,明帝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先到床前看了看发着热熟睡的小孙女,又轻声问王皇后:“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说病了?”
王皇后解释了来龙去脉,明帝就在边上的椅子里坐下来,安慰她:“没事,正好让心肝休息几天。”
又问:“太医来过了?”
王皇后点头:“来过了,开了方子,已经在煎药了。”
“那就好。”明帝放下心来,“这几天事情也多,就让心肝好好养养身子。”
王皇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我就是觉得迟迟还是太吃力了,正经也没有学过那些东西,现在倒好,直接叫她跟着去上朝。之前去议事厅的时候,她还一回来就哭,一回来就哭。这会儿去上朝了,倒是不哭了。”
明帝听着她说话,没有插嘴。
王皇后于是说:“积劳也能成疾,你可不要把太重的担子压在迟迟身上了。”
一面说,王皇后一面转过头,摸了摸小孙女熟睡时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明帝知道王皇后这是怕迟迟因为朝政而生出心病,他就对着王皇后说:“不会的,我心里有数。”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王皇后压低了声音问明帝:“之前正月里见过的贺小公子,到底怎么样了?怎么我这两个月里,都没听迟迟提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