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都明白!”霍去病接过宫女送上来的热汤,捧着碗,并没有推拒。
刘据忍不住道:“儿臣跟着表兄,看着表兄布置了防务,便是一直苍蝇也飞不进长乐未央。”
霍去病负责宫中防务是石慧与皇帝商议过的,让太子跟在霍去病身边也是希望他能够多看多学的意思。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防务再严密,人家有心也能找到缺口。防务重要,最重要的是真出事如何应变。”
“表兄也是这么说!”小太子说完,突然觉得母后和表兄才是一国的顿时有些怏怏不乐。
霍去病放下汤碗,突然道:“方才臣与太子从前殿经过,碰到了大司农颜异大人。臣看颜大人精神不太好,莫非是得了陛下申斥?”
“大约是为了白鹿皮币的事情吧!”石慧冷笑道。
这些年朝廷与匈奴交战,消耗极大。不说战场上消耗的,只那些战场封侯的赏赐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以卫青为例,卫青封侯之后,皇帝曾经试图将他垂髫之年的庶子都加封侯爵。
有功有赏本是好事,偏偏皇帝有时候封赏过于顺从一己好恶。太过豪爽的结果就是哪怕大汉这些年农业、经济都有极大发展,皇帝的国库、私库却不宽裕了。
说句直接的话,石慧若是拿出暗中的财富,都能超过皇帝的国库了。不过石慧有钱也不会现在拿出来给皇帝挥霍。
皇帝不想委屈自己,少不得自己想办法开源。他身边有许多酷吏佞臣很愿意为皇帝解忧,这次便是皇帝与张汤想了一个法子,发行白鹿皮纸。
一张白鹿皮币定价四十万钱,令前来长安朝觐皇帝亲王贵族购买。实际上就是一种皇帝变相勒索地方的手段。如今国库空虚,地方却逐渐富裕不假,只是皇帝这种吃相未免太难看。
大司农是掌管全国财政经济的主管官,皇帝既然要发行白鹿皮币总不能绕过颜异。然颜异为人廉洁正直,定然不会赞同这等行为。十有八九是为了此事,皇帝不悦颜异,君臣之间有所争执了。
皇帝虽然为天下之主,然若臣下都是如张汤这等以皇帝之好为好,以皇帝之恶为恶,绝对不是一个好现象。皇帝这些年行事已经越来越独断专横,颜异还敢直言以谏,可见有几分傲骨。
石慧倒是颇为欣赏颜异,不过这位大人对皇帝极为忠诚。石慧不敢将他吸收入盟,以免暴露自己的势力。可就算颜异不是她的人,也不妨碍石慧欣赏这位大人。
“白鹿皮币?”霍去病有些好奇。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养病,大约也没有注意这些事情。”石慧少不得将张汤献计与皇帝研发白鹿皮币的内情。
“母后,张汤出此计,用心险恶。”
“哪里是张汤用心险恶,不过是他会体察上意罢了。”张汤虽为酷吏,但这人本身倒是不贪财,白鹿皮币说到底是他明白皇帝的心思。
石慧言毕,心思微动:“张汤此人肚量狭小,与颜异早有宿怨,。若颜异真为白鹿皮币一时触怒陛下,只怕张汤会趁机加害。”
石慧少不得让人注意此事,果然张汤知道颜异反对发行白鹿皮币触怒皇帝后,很快就有人到廷尉衙门告发颜异发表异议。张汤竟然以颜异反对皇帝诏令没有上奏反而腹诽的罪名,上请皇帝将之处死。
秦朝法律严苛,诽谤加诛,自汉以来先代君主却逐渐废除此类严法。这张汤倒是不辜负酷吏之名,竟然仅仅以腹诽二字为罪名请求处死一个位列九卿的大臣。
若颜异因此死去,天下间又有谁再敢规劝君主,又有谁敢与张汤作对?
也幸亏此案一起,石慧就令人监视张汤言行。张汤的奏折还没有送到皇帝案头,廷尉府就先一步收到了告发张汤曾与陵翁主相好的事情。
淮南王谋逆案过去过年,陵翁主也已经化为尘土,当年张汤还是主理此案的人。更是凭借着深挖严惩株连等手段得到皇帝赏识,一路高升。
然而这次前往廷尉府告发张汤的却是陵翁主昔日婢女,此人更是言辞凿凿述说当日张汤之所以一力赞成株连,便是想要杀人灭口,怕人发现自己与陵翁主往来之事。
刘陵既然死了过年,张汤自也不怕有人跑出来对质,当然是喊冤。然而这告发者又说出了其他与陵翁主往来的大臣。消息一传出,当晚就有被点名的大臣进宫向皇帝认罪忏悔,言说自己只是中了陵翁主美人计,但未曾与淮南王勾结。
时过境迁,证据难寻,除却有人告发这些人与陵翁主发生过关系,并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出卖过朝廷。许是想到自己也曾中过陵翁主的美人计,皇帝到底赦免了这些人。
然如此一来,张汤便有些尴尬了。
到底是皇帝宠臣,张汤只是暂时并赶回家去了,如此张汤那封奏折也没了送到御前的机会。便是张汤日后再起复,将奏折送上去。皇帝过了对颜异的怒火,也就未必被张汤激起杀心了。
很快,冬至盛宴如期而至。
从大傩驱邪仪式到冬至盛宴都因为封地王侯朝觐皇帝而变得热闹非常。
宫宴上的表演亦是精彩非凡,从霍去病手下将士开场的破阵乐,到乐府新谱的曲子,都让人耳目一新。石慧虽然不喜欢李延年为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乐上,李延年确实是一号人才。
“今年乐府新谱的曲子倒是不错!”坐在石慧下首的卫婕妤低声道。
“嗯~”石慧应了一声,眉头却微微皱起。
宫宴上表演的节目在宴会前他们都会确认过,然而现在乐器已经奏响,这前奏却不是单子上任一首曲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在冬至宫宴上唱什么倾国倾城真的好吗?
霍去病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帝后,以他对皇后娘娘的了解,绝不会在宫宴上安排这样的曲目,不由低喃道:“靡靡之音!”
“慎言!”卫青低声呵斥道。
卫青瞟了一眼上首的皇帝,皇帝真听得如痴如醉,带着三分酒意道:“世间当真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吗?”
平阳公主趁机起身道:“李延年的妹妹便是一位倾国美人!”
“图穷匕见!”石慧轻喃道。
李延年不过是乐府的协律都尉,哪怕再得宠,岂敢在宫宴上擅自增加节目,原来是勾搭上了平阳长公主。
“娘娘!”卫子夫略有些不安。
“子夫啊,在这宫里人真是一点不能犯懒。莫非这几年本宫太好说话,倒是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了?”
卫子夫微微一颤。
自入宫以来,卫子夫一直坚定地追随在皇后身边,许多事情皇后也从不避开她。
天下人都以贤惠、仁慈等各种美好词汇来赞扬他们眼中的贤后。然而卫子夫却知道对于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来说,娘娘确实仁慈美好。但是对于她的敌人来说,又是另一番遭遇了。
外人眼中美好的皇后娘娘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霁月。
第312章 大汉风云(二十六)
冬至宫宴上,气势磅礴的破阵乐确实震慑了诸侯心弦。
刘氏宗亲分封各地不能轻易进京,这些年虽然知道朝廷对匈奴的战事节节胜利,却从未见识过汉军的威严。甚至,有些野心的王侯以朝廷连年征战定然内中空虚而蠢蠢欲动。
然而一曲破阵乐,却让王侯瞥见了几分汉军的彪悍。表演破阵曲都是霍去病手下的精锐战士,他们表演的破阵曲无一丝柔美,阳刚气十足的表演中甚至有无法掩盖的血腥气。
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气度也绝不是普通乌合之众能够模仿出来的。
可那临时插进来,让皇帝都如痴如醉的《佳人曲》却将这安排的震慑力平白泄去了三分,石慧如何不怒。
自古以来,香艳故事都是八卦的最好内容。一首迤逦的曲子,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岂非就是闲聊的最好题材?
宴后,许多人真暗暗打听起世上有无这样一位倾国美人。众人明白若真有这样的美人,多半也是皇帝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出生倡门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如此他的妹妹自然也是倡门之人,见一见又有什么难呢?
打听了才知道,李延年那倾国倾城的妹妹已经被平阳公主接到了府中。平阳长公主喜欢给皇帝送美人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可以想象也许未央宫很快又有一位如卫婕妤和过世王美人一样专宠的娘娘了。
忙于八卦这位李氏何时能够见君,是否能够得宠的贵族们自然没有发现未央宫和乐府已经悄无声息的进行了一场清洗。
大汉宫廷,并没有后世严苛,外臣可以进宫,嫔妃也能够出宫探亲。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必须有帝后得允许才能通行。石慧身为皇后,若不想有什么消息传出去,一般人自然探听不得。
霍去病盘膝坐在下首,一边剥桔子,一边道:“娘娘可知道昨夜御史大夫张汤在廷尉府自杀之事?”
“陛下对他一向宠幸,若是他能诚心认个错,陛下多半会放过他。”石慧淡淡道,“不过,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石慧揭出刘陵旧事,不过是让张汤无暇去害大司农颜异。当年被刘陵勾引上床的长安贵族不知几何,便是皇帝陛下都没有例外。原也不是什么死罪,可惜张汤素日得罪的人实在不少。
张汤妒恨丞相庄青翟不是什么秘密,庄青翟的属下一直怕张汤对付丞相,让他们这些丞相一脉的官员遭殃。这次张汤犯案,这些人自要趁机落井下石,张汤畏惧政敌报复,便选择了一死。
毕竟,若真被昔日敌人群起而攻之,他的结局一定好不了。
石慧虽然知道几分内幕却也没有出手阻止。张汤就是皇帝手中一把刀,他死了也好,否则这把刀迟早要对准她和太子刺来。
刘彻明面上推行儒家,内里却倚重法家,且有贪酷的倾向。朝廷治理臣下,一味严苛并非好事。石慧只是提携太子,想要磨去他身上的犹如寡断一面,让他的仁善增加几分底线,却无意改变他的仁德之心。
经历了当今陛下酷法的百官若能迎来一位仁德之君,于百官和百姓都是好事,也是大汉休养生息的时机。
只是如此,随着皇帝开始衰老,越发多疑,与太子政见向左也变得无法避免。如此,只怕皇帝身边的酷吏少不得敌对太子,若能提前除去一二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长安城的事情在没有能瞒过娘娘的。”
“你当我是神么,什么都知道。”石慧轻笑道,“如今正是年节,你不留在府上,每日前来椒房殿请安,本宫便不知道为了什么。”
霍去病顿时有些讪讪:“自去病和舅舅上了战场,这几年留在京城的时间实在不多。这不是怕年后,陛下再派我去北面,娘娘想我么!”
“你这般贴心,也不枉我养了你。既然有此孝心,改明儿我就让陛下将你留在京中。”石慧调侃道,“本宫老了,就喜欢晚辈在身边孝顺。”
霍去病:“……”
“谁老了?”突然一道男声插了进来,皇帝挟着风雪走进殿内,也不让宫人伺候,自己结下披风丢给了一旁的太监。
“去病见过陛下!”
“免礼吧!”皇帝甩掉脚上的靴子,按住了准备起身行礼的石慧。
石慧顺势重新坐下,问道:“外面那么大雪,陛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皇帝接过了宫女奉上的红枣姜茶,呷了一口:“今日冷的很,倒是想起了皇后宫里的汤羹了。”
“陛下想喝,让人来取就是了。何必冒着风雪前来,没得受寒了。”
“从椒房殿送到前殿,那不是冷了。”皇帝朗声笑道,“去病在这里,定然也是来蹭饭的。怎么,朕赐给你的御厨不喜欢?”
“陛下的御厨自然是极好,只是比不得娘娘亲手做的羊肉羹。”霍去病笑着道,“陛下可怜去病冒雪而来,不要赶我走才好。”
皇帝最喜欢霍去病的便是他在御前的这份坦然,也不生气:“瞧你那样,倒像是朕委屈了你!”
“陛下就别逗他了!”
“瞧瞧,朕才说了一句,可就护上了。”皇帝笑道,“娘娘对你可比对朕好,朕虽然是天下之主,但在这椒房殿,倒是要排在太子和你之后了。”
“娘娘疼爱太子,还不是为了陛下嘛!”霍去病笑着回道。
皇帝听这话,越发觉得妥帖。皇后非太子生母,却待太子宛如亲生,这岂非说他妻妾和睦之故。对比先帝后宫,皇帝越发觉得自己贤明之故。
皇帝又说起与石慧说起太子近来颇有长进之事,很是高兴。只是说到宫中之事,突然道:“听说皇后这几日处置了一批宫人,莫非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娘娘面前猖獗?”
“倒真处置了些人,只眼下正是年节,不好见血,送到了暴室,过阵子再处置。”石慧淡淡道,“原想过几日也是要与陛下提一提此事的,乐府那边,陛下心中是个什么章程?”
“皇后提到乐府,可是李延年惹到了你?”皇帝道,“难道是为着那首《佳人曲》?”
“冬至家宴,陛下与王侯同乐,与国宴无异。我特意让人排了破阵乐,是想让宗室大臣们看看陛下的丰功伟业。”石慧轻描淡写道,“乐府竟然敢私自增加曲目,可有一点规矩?这次只是私增曲目,他日胆子大了,可不定做什么了。建元二年冬至宴的教训,陛下没有忘记吧?”
那场冬至宴,皇帝自然没有忘记。虽说那次并未受伤,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生母推出去挡刀,却是并不喜欢的妻子以命相护。多年来,皇后从来不提那次事情,如今提及也是考虑到自己的安慰,刘彻破天荒生出几分愧疚。
“不过是首曲子,哪里值得阿娇姐如此生气。”皇帝的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心中也暗道这李延年大约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陛下日理万机,有人能够伺候的陛下高兴,我也乐见其成。只是凡事都要分个场合,这曲谱的不错,词在宫宴上唱却晦气了。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若真是倾国倾城美人岂非是褒姒妹喜之流?陛下素来贤明,便是真有褒姒妹喜,您也不是那周幽王、夏桀。然天下间的百姓多蒙昧,可不会区分这些。如此,岂非无端端给陛下圣明之上泼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