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唯二不同的,一是严玥与其表姐金夫人一般温柔婉约, 笑时掩嘴,行时不露脚尖, 说话恐怕也是温吞柔软,秦鹿比之, 更为活泼大胆,从不顾及形象。
二便是严玥的穿着打扮,她穿的是水色广袖留仙裙,衣服上绣了茉莉花,水纹衣领, 刚买的珍珠簪就戴在头上,分外契合,秦鹿便不爱那些过于女子的装扮,虽是一身墨绿长裙,但双修却是束袖,深绿的带子在袖摆打了个结,衣服上也是如墨染一般渐变,没有任何花纹坠饰。
金风川古怪地问了句:“秦姑娘可是乾江都的人?”
他听他夫人说,她姨母嫁给姨父时,她的姨父并不有钱,还是后来考取了功名才在乾江都得了个九品官位,莫非是家中落魄时,卖了个女儿出来给人家当下人?
金风川的念头刚起,秦鹿就将买的麒麟镇纸塞在了他的手中,目光炙热且焦急地盯着方才金夫人与严玥离开的方向,阔步想要穿过人群跟上去。
金风川哎了一声,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等会儿该不会来个认亲吧?
秦鹿推开人群往前走,她不知自己要追什么,只是这近百年来她从未再遇到过与她长得相似之人。
世间有轮回,她知道的,人死之后魂魄归天,再从轮回井中重生,若是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重生之后的人身上会带着那样执念再次降世,有的是一块胎记,有的是一样偏执喜爱的物件。
她曾遇到过双生姐妹并蒂而生,是前世两人为对方而死,即便转世轮回也要抱在一起。
她也遇到过一男子爱疯了花朵,是因为他前世所爱离世时说过转世将为一株花,一棵草,不再尝爱情之痛。
但她不再有过陈瑶的消息,即便她从未刻意去寻,但秦鹿总想着,梁妄还在世,陈瑶若转世投胎,恐怕留有会对梁妄的一丝偏执,总有一天会再回到他的身边的。
或许今日,就是那日。
不是天涯海角之隔,万里山河之阻,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街道,一通窄巷,几十个走马观花的行人,他们终会再见的。
秦鹿说不清自己这般焦急地找过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阻止,还是为了确认?
她走到了方才金夫人就站着的地方,看见了街边的小摊上卖了许多女子东西,被买走的蝴蝶花灯边上挂着一张丝帕,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注定,那丝帕上绣着的是梁妄最爱的山丁子,他说这花开时繁若梨花胜如雪,落时相思红豆点满稍,雅俗皆有。
秦鹿又一次愣住了,脸色煞白地盯着那方手帕,看了许久金风川才跟上来,他以为秦鹿喜欢手帕,于是掏钱买下送给她了,秦鹿却捏着手帕,看向上面绣的两株山丁子的枝丫,对金风川道:“我们今日还是不买墨了。”
“怎么了?你家主人买不起啊?”金风川与她打趣:“墨块我也没带来,便知道这世上也非谁人都舍得花这些银钱的。”
秦鹿忽而苦笑,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含半丝高兴,那表情居然比哭还难看。
她怕今日若金风川脑子不好对梁妄提出要赎她,梁妄会真的答应。
她宁可两个多月前便与梁妄离开,早早出了金珠城。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时间尚算早,这些人大多是在家中用了晚饭出来凑热闹的,还有的带着小孩儿沿街奔跑,两下小孩儿窜没了影子,妇人男人跟在后头直喊,捉到了孩子又舍不得打。
梁妄就站在街角一处,这里没有摆摊的也没有杂耍的,勉强露出两块砖的清净地儿,看这么多人的阵势,恐怕不挤一挤是去不了风满堂了。
他手中高高地提着鸟笼,眉心微皱,眼睛时不时朝巷子口望去,也没见秦鹿跟过来。
方才疏忽,眨眼的功夫就被人顺着挤到了街这边,梁妄等了好些时候也没等到秦鹿,但见那巷子口人来人往,还有汗涔涔运货的男人穿着大褂来回奔波,他也懒得过去免得沾了一身,于是就这么立在路边上等着。
不知哪儿来了个舞龙的,十几个人抬着纸龙在街市上转圈,众人立刻围了过去,甚至街道另外一边的人瞧见也要过来,几个人举着火把照着光,还有人跟在后头打鼓点,一个纸团包成了明珠,本是一条龙正在戏耍,街市的另一边又冲出来了一条龙。
双龙戏珠于人群中展开,热闹的声音哄成一团,梁妄心里想了两句脏话,去他的千年墨,他现在就想远离人群,让耳根清静清静,然后扯着秦鹿那丫头的脸回无有斋,好好数落她不知道跟紧自己。
天音见了火光,不耐烦地在金笼里扑扇着翅膀,梁妄伸手进去安抚了会儿,又听见人群中传来了小孩儿的啼哭声。
不知哪个人进了人群,倒了好几个人,周围的人纷纷朝那边看去,被挤在人群中蹲在地上护着正哭的小孩儿的女子,头发早就散乱,一双眼惊慌无措又满是恳求地看向周围,她的四周还有行人,根本站不起来,这般吵闹,便是说话也无人听见。
梁妄朝那边看去,正看见了人群中一双熟悉的眼,视线对上,他立刻皱眉,掀开还想从他面前穿过的男人,梁妄大步走过去,伸手入了人群抓着对方的手腕,直接把人从人群里给拉了出来。
“就知道乱跑,这处乱糟糟的,爷没心情了,回家!”梁妄把人拽到了一边,分了街角空荡的一个石头块给对方站在了里侧,自己背对着行人拦在了路边,还看向被一同拉出来的小孩儿。
小孩儿只有五、六岁,鼻涕眼泪爬了一脸,恐怕是与家里人走失了。
那小孩儿还在哭,梁妄听了烦,没耐心道:“闭嘴!再哭将你丢回去!”
小孩儿止了哭声,缩着肩膀不敢说话,一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梁妄,梁妄单手揉了揉眉尾,却听见站在里侧的人道:“这、这位公子……小孩子不能这般吓唬的,否则他会以为你……”
否则他会以为你是坏人。
此话还未说完,严玥便见那银发男人猛地抬眸朝她看来,他的双眼很漂亮,丹凤眼中瞳色极深,映着这处灯火,像是将漫天星河都给包裹在其中,他剑眉紧皱,薄唇微张,一刹的震惊无法言说,竟愣愣地望着她过了许久。
严玥被对方看得不好意思,于是低下头,将小孩儿拉到自己的身边安抚:“别哭,姐姐陪你在这儿等家里人好吗?”
她声音温柔,带着足以诱哄人的清甜,说完又莞尔一笑给了小孩儿安慰,也不嫌对方脏,牵着手道:“姐姐也与家人走散了呢,我们一样,你看姐姐不哭,你也别哭了。”
小孩儿讷讷地点头,另一只手上还攥着脏了的糖葫芦。
梁妄朝后退了一步,眼中一切仿若定格,而身后的行人却若纷纷的流水,快到模糊。
不是秦鹿。
可眉眼,身形,相貌,声音,还有她说话的语气,却与那人别无一二。
“王爷,我死后,请你将我的尸首带回良川。昔日梁王府前有一株山丁子,你说你最爱它的花,开时繁茂,你也最爱它的果,相思压枝,便将我葬在那棵树下,如有来生,我还想与你相遇。”
说这话的人,是陈瑶。
当时她两剑入身,一件刺破了心脏,一剑贯穿了腹部,那两剑是当时北迹兵刺下的,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她必死无疑。
一瞬闪过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叫梁妄渐渐失神,严玥被他盯到手足无措,于是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这世上的轮回转世,并不都带着不可抗力的缘分,只是有的人一世不够,心愿未了,再活一世,为了一偿心愿,或如愿,或解脱。
“严玥!”金夫人隔着半条街,使唤金家的仆人将人群分开,这才与陆馨依焦急忙慌地跑过来,金夫人担忧地拉着严玥的手,又气恼她:“不过是个蝴蝶灯被撞入人群了,你怎么还非要挤进去呢?太危险了。”
金夫人提起,严玥才想起来:“哎呀!我的灯……”
她初入人群的确是为了灯,但她瞧见人群中还有个小孩儿站着哭,他那高度还不到人腰,哭声几乎淹没在鼓声中,危险得很,所以严玥也没想那么多,就抱着小孩儿想要挣脱出来。
还好……
严玥朝梁妄看去,这才察觉自己失礼:“一时糊涂,竟然忘了公子方才出手相助了,小女子严玥,多谢公子了。”
金夫人朝梁妄看去,先是愣了一会儿,才问:“这位公子是哪国人?”
梁妄回神,竟在回忆的长河中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了,他没看向金夫人,只盯着严玥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严玥的双颊渐渐绯红,他才冷着一张脸,提着金笼转身离开了这处。
严玥眨了眨眼,有些奇怪,金夫人也道了句:“他怕是听不懂我们说话吧。”
严玥摇头:“不,他是天赐的人,他方才开口说话了。”
虽然口气不太好,不过那么多人从街边走过不知伸以援手,反而是他一眼看见便立刻过来,严玥心想,这人一定是面冷心热,其实是温柔的。
双龙戏珠还在街头玩耍,人群跟着两条纸龙朝另一边走去,这边的街便稍稍空了些,欢闹声随着双龙从街头去了另一条街道,忽然挤来的人群撞了街边不少人。
秦鹿丢了手中的丝帕,也不知是对金风川说的还是与自己说的:“我不喜欢山丁子。”
“我也不喜欢,花也不艳,不怎香,果子又小,不怎甜。”金风川尽量往秦鹿高兴的方向说,却没想到反被秦鹿瞪了一眼:“你懂什么草木风雅?还不是与我一样,俗人一个。”
被金风川贬了梁妄喜欢的山丁子,秦鹿不太高兴,可她也觉得自己过于矛盾,于是拿回了金风川手中的麒麟镇纸,低声说了句:“金老板,这镇纸的钱我明日会送到你府上的。”
“不用不用,也不太贵,送你都成。”金风川三百两黄金都送了,这区区几百两白银,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两人正准备走,正好一个举着火把为舞龙照路的男人不查,一下撞在了秦鹿的肩上,秦鹿脚下踉跄没站稳,膝盖撞上了一旁摆摊的矮桌角,疼得厉害。
金风川连忙将她扶住,一手抓着手臂,一手搂着腰,掌心下柔软腰肢盈盈一握,金风川不自觉嘴角挂着笑,占了点儿便宜心里也能乐半天,如此还不忘调笑一句:“前几日你踹我时我骗家里人说是撞桌角,今日你还真的撞桌角了,你看咱俩多相配,回去与你家主人说说,让我赎你吧。”
秦鹿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于是眉头一皱,正准备用手肘撞他,还未有举动,便听见不远处一声:“秦鹿!”
梁妄站在他们方才分别的巷子口,手中天音不安分地乱跳,他那张脸冷得几乎能冰冻十里。
第51章 燕京旧事:六
秦鹿见到梁妄, 直接伸手推开了金风川,金风川险些没站稳, 无奈开口:“小祖宗,我腿可才刚好呢,你下手好歹轻点儿啊。”
称谓太不正经,秦鹿听得有些慌,只是这回她连瞪都没瞪金风川,而是直接朝梁妄走了过去, 带着点儿小跑,等走到跟前了她才道:“主人,您方才去哪儿了?我刚在那个摊位上瞧见了这个, 一转头就没见你……”
秦鹿还未说完,梁妄便打断了她的话:“明知人多还乱跑, 回去领罚。”
秦鹿还想解释:“我不是有意没跟上的,您看这翡翠麒麟镇纸, 我方才是看见这个才一时疏忽了。”
“又不是多好的物件,买来做什么?”梁妄只瞥了一眼, 虽说这翡翠上的纹路稀有,但并不是世间难寻, 世上更高价的东西多得是,梁妄的书房内躺了许多都在积灰,一对翡翠镇纸,显得普通。
这话说得,秦鹿不知如何接, 她心里知晓梁妄是忘了这东西了,又不免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了些,一直以来总是如此,他不在意的,她却总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一瞬淡了热情,秦鹿垂着手不再捧那一对镇纸,但想起来这钱还是金风川付的,于是低声道:“我找金老板借钱买的,四百二十两,得还……”
金风川走来时不快不慢,手中折扇晃着风,若是白日必然冷,但今晚周围人多燥闷,金风川的扇子得了耍帅的机会,可劲儿地在人跟前显露。
他那扇子造价不贵,但上面提的字却是名家手笔,真正的古董,至少得有四百年,却被他这般随意使用。
其实金风川不通文墨,商人嘛,就是钻到了钱眼子里的,附庸风雅什么的做不来,但他知道人人都赞这把扇子,供在府中台上观赏,但他就拿来用,这才显得自己财大气粗。
金风川来时几步已经在打量梁妄了,两人身高相比梁妄稍稍高些许,梁妄一身宽大的蓝袍遮挡了身形,不过从双肩与露出的手腕来看,金风川比梁妄壮实许多。
梁妄肤白,发色也白,浑身上下如雪剔透,洗尽了颜色,一双眼却漆黑,丹凤眼眼尾勾起,多了几分摄魂夺魄的妖媚感来,剑眉入鬓,鼻挺唇薄,一看便是惹桃花的相。
金风川抬眉,不得不承认,秦鹿她主人长得的确是有模有样的,但比起有钱,他还不想落了下风,于是手中扇子挥得更用力,希望对方有些眼力见儿,认出他手中这件不是凡物。
梁妄自然瞧见了,只是银扇易变色,需细细维护,这把扇子时间悠久,纸张保存不了多少年,用之浪费,却不如养之更贵,于是金风川在他眼中就落得一个‘俗’字。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啊?”金风川率先打了招呼。
梁妄没开口,下巴都没低下来再多瞥他一眼,秦鹿代为介绍:“这是我家主人,姓梁。”
“梁老板。”金风川笑眯眯地对秦鹿抬了一下眉毛,然后吩咐不远处站着的仆人沿着街道边上开一条小路,让他们几人快速通过,去风满堂坐下好好说话。
梁妄刚抬脚要走,秦鹿便扯着他的袖子道:“主人,那边人太多了,我们不去了吧。”
她眼神中有些慌乱无措,方才秦鹿亲眼见那女子朝另一条街走去,生怕对方还没离开,等会儿若被梁妄撞见了,她怕自己无地自容。
毕竟占了陈小姐身体的人,是她。
而陪在梁妄身边近百年的人,也是她。
“不是你说的要买千年墨?”金风川听见了,回头朝秦鹿看去,笑道:“况且我还有话要与你家主人说呢。”
秦鹿大约猜到了他又要说什么胡话,正准备开口,梁妄却嗤地笑了出来,扬起的嘴角只做了些微停顿,而后秦鹿的手臂便被梁妄拉着靠近了许多,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