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对上了梁妄的双眼,心里乱得如打鼓一般,梁妄抿嘴,定定地看了秦鹿许久,从眉目,到下巴,而后才说:“本王也想听听,他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末了,梁妄又加了句:“原来这便是你说的朋友。”
“不是……”秦鹿想说,不是朋友,她与金风川并不交好,也不愿与他多接触,只是梁妄并未听进去这两个字。
今晚的忐忑,加重了许多,秦鹿所有的张扬与肆意,都被牢牢压住,一如喧闹人群中被关在金笼里的天音,惶惶难安。
风满堂内客人有不少,便是金风川来了,掌柜的也说句没地方坐了,梁妄进了风满堂内掌柜的才改了口,命人到楼上安排个雅间出来,原先在那雅间内喝茶的人也是个好说话的,正好也想出去转转,便提前离开了。
金风川见风满堂掌柜对梁妄殷勤,不免回头多看了对方几眼。
这雅间不是风满堂中最贵的,不过位处角落,虽见不到多少金珠城内的风景,却也避免了其他吵闹的人群。
雅间的门是一扇竹制屏风,外头还挂着一排珍珠帘子,竹制屏风上雕刻着一排排小字,斑竹纹路印在了浅浅浮雕的山水之上,显出几分古旧的斑驳感。
墙上一副远山近水,老叟垂钓图。
茶桌旁四个蒲团供人团坐,小炉上烧着热水,掌柜的特地将秦鹿留在这儿的羡阳明月拿出,一套茶具换了梁妄之前用的那个,又朝窗台边上放了一株水仙花,这个时节还能有水仙开也算不易。
水仙甜香冲着羡阳明月的微微苦涩,秦鹿将天音挂在一旁的金钩上,坐在茶桌旁开始为梁妄泡茶,只是她心中有事,故而做得也心不在焉。
金风川见状,笑道:“你还会泡茶呢?怎么请我喝了那么多次茶,也没为我泡过一次?”
梁妄低头看了一眼被秦鹿端到自己跟前的茶杯,问道:“她为何要替你泡茶?”
“梁老板不知道,秦姑娘也害羞,她应当还未与你说过我想纳她入府的事情吧?”金风川见秦鹿没给自己倒茶,于是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
羡阳明月是冲泡茶,不适合久久地放在杯盏中,所以金风川先前喝的微苦,今日喝才觉得口有回甘。
梁妄哦了一声,突然扬起了一抹笑,只是眼底的凉意很浓,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茶后,他才说:“你不是第一个在我跟前开口要她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金风川微微皱眉,又听梁妄说:“别说她不愿意,便是她愿意,我也不允许。”
“你……”金风川本想扬声,但想想又不妥,秦鹿自见了梁妄之后就变得分外安静,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了,与他平日所见大有不同,他若想真的得到秦鹿,还得顺着她主人的意思来。
于是金风川压下不悦,开口:“梁老板还没问我能出多少赎金呢。”
“金老板能出天上的鱼,水里的鸟吗?”梁妄这么一问,金风川更是不高兴了:“梁老板,做生意的总得切实际些,你说的这两样根本不存于世,叫我怎么去找?况且我听秦姑娘说你还想买千年墨,若我也以你所出条件为筹码交换二十四块千年墨砖,你能做到?”
梁妄略微歪着头,银发从肩头滑下,他双眉微挑:“又有何难呢?”
翻手时掌心躺了四枚铜钱,梁妄将这铜钱放在了桌面,铜钱纷纷竖起,像是长腿一般咕噜噜滚到了雅间的四个角落,立在了墙角上。
梁妄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不见人折,两朵水仙花从枝干上落下,顺着窗外的风飘到了梁妄的跟前。梁妄与金风川面前各有一杯茶水,两朵水仙花漂浮茶上,只见那水中忽而冒了一缕轻烟,金风川才睁大双眼,便瞧见自己碗中的水仙花成了一只指甲盖大的鸟儿。
那小鸟沉在水下,羽毛翠丽栩栩如生,摆动着尾羽正在茶水深处游走,双翅展开,竟然真成了水中的鸟儿。
梁妄那边,茶水中倒映着漂浮于空的鱼影,浑身银鳞黄顶的金鱼散开了牡丹花瓣一般的鱼尾,宽大的鱼尾如鸟雀的双翅,正在杯上茶水的热气中翻腾。
金风川见得惊了,正要伸手去碰,梁妄轻轻一个眨眼,鱼儿消失,小鸟也不见踪迹,房屋四角的铜钱重新滚回了他的掌心,窗台上的水仙花未经人摘,依旧鲜丽,两人面前的杯中茶金汤清澈,金风川跟前的凉了,梁妄那杯还是温热的。
“你……这……”金风川听过一些神乎其神的道法,可他从未见过,他实则不信鬼神。
“为商者一诺千金,金老板的二十四块千年墨砖何时给我?”梁妄问道。
金风川顿时憋住了气,他猛地朝秦鹿看去,心中更是为难,这二十四块千年墨砖价值连城,他就是卖也不会尽数卖了,况且他本就打算以此为饵,想纳秦鹿入府当小妾的。
秦鹿觉得金风川有些可怜,送了她四小块千年墨不说,刚才还花了几百两银子,现下因为梁妄设的一个障眼法,白白又输了二十四块千年墨砖,恐怕就是求千金,也不带这么占人便宜的。
不过秦鹿不会在梁妄跟前替金风川说好话,她若开口,倒霉的就是她。
梁妄见金风川久久不语,便笑了起来:“看来我府上秦鹿比不得二十四块千年墨砖,金老板能出的价,比我想象中低太多了。你富甲一方,这点儿小钱能挣得回来,但非出于真心赎人,又怎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儿说要纳她为妾?无非是贪皮囊之美,享新奇之欢。”
金风川被梁妄说得哑口无言,在他心中,秦鹿的确还没高到那个价去。
“既然赎人之事谈不成,那便来谈谈买卖之事吧。”梁妄端起茶杯,更显得轻松自在:“二十四块千年墨砖,金老板开个价。”
“三十万两黄金。”金风川将墨块价格翻倍,也想让梁妄出出糗,却没想到梁妄点头:“买之可用几百年,不贵。”
金风川顿时被噎得不轻,这人居然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我再给你加个价。”梁妄单手轻轻点了一下茶桌桌面,秦鹿为他续茶,接着梁妄收了玩笑,正襟危坐道:“金府有邪祟,恐怕金老板家中小儿得病几日了吧?三十万两黄金加上救你府中孩子一命,二十四块千年墨,还请明日一早送至城西无有斋。”
金风川大震:“你如何知晓我府上有小孩儿生病?”
秦鹿难得见梁妄居然会主动揽事儿,于是道:“我家主人若开口,此事必然不小,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是哪个近日生了病?”
提起儿子,金风川也坐正了:“家中长子金祺,说是前几日我夫人从乾江都过来的表小姐路上染了病,两人见面过了病气给祺儿,那表小姐好了,祺儿却还一直病着。”
“玲珑六翅蝶,贪食昂贵药材,常附身于小儿身上,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因故身亡。”梁妄道:“金老板身上的药味儿太浓了。”
金风川将腿伸出,拍了拍道:“那是因为我被这丫头踹过一脚,腿上还绑着药包呢。”
梁妄脸色又冷了下来,秦鹿道了句:“踹死也是活该。”
“我见梁老板也是个有大本事的,你若真能给三十万两黄金,救我祺儿一命,二十四快墨砖必能送到你的府上。”金风川撑着下巴一笑:“不过我还是觊觎你家这小丫头,梁老板如何阻止啊?”
“不阻止。”梁妄瞥了秦鹿一眼:“你也得不到。”
第52章 燕京旧事:七
从风满堂出来时, 天已经很暗了,夜空中连一颗星都没有, 金风川早一步离开,不是他不想待,是府中仆人说金祺的病情在晚间用完完饭后加重了,又吐了好些,大夫束手无策,让金风川回去看看。
梁妄没跟过去, 只说等明日金风川将千年墨送上,他再取三十万两黄金去他府上,顺便救他儿子一命。
金风川离开后, 梁妄也没在风满堂里坐多久,一壶茶泡完也就起身离开了。
秦鹿跟在他的身后, 热闹过后的街市显得凌乱,路边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摊位, 灭了的或损坏的花灯堆在一起,还有一些彩带纸条让喧闹后的街市更显萧条。
天音立在笼中睡去, 秦鹿手上还拿着翡翠麒麟镇纸,梁妄在前头走着, 一路上没放慢过脚步,秦鹿的腿没他那么长,毕恭毕敬跟得不太轻松。
等快到无有斋了,梁妄才突然停下了脚步,秦鹿与他保持着距离, 没撞上去,她也没那么笨,跟着梁妄这么多年,他什么心情一眼就能看穿了,无需猜测,这个时候只要老老实实地认错即可。
“主人,我错了。”秦鹿说。
“错哪儿了?”梁妄问她。
秦鹿想了想,开口:“我不该诓骗主人说我与金老板是朋友,实则我和他也不熟。”
随后又想到了一个:“我不该为了麒麟镇纸乱花钱。”
“你不该让他碰你。”梁妄突然道,又转过身面向秦鹿。
弯月隐入了云中,光却透了出来,街角的巷子里有一盏未灭的灯,藏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渐渐就将灯笼纸烧穿,火苗在画了兰花的纸上蔓延,而梁妄的眼中除了秦鹿的倒影,似乎还有火光正在跳跃。
纯白羽睫扇了一下,视线挪开,梁妄眉心皱着:“你当他是谁?你又当你自己是谁?金风川家中有妻有妾有子,怎会对你真心?你明知他对你图谋不轨,还频频与他来往,你把自己放在哪儿了?”
别人的轻视,或许是他无知,金风川不知秦鹿的好,以为秦鹿挂着个下人的身份便觉得给秦鹿一个妾室的身份是抬举她了,但人要知己贵,若自己都轻贱自己,就不会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气恼秦鹿,是因为秦鹿居然明知如此,还与他相处,甚至……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搂搂抱抱。
这股气恼中,带着轻易便能察觉的酸涩,看了碍眼,烦躁。
秦鹿以为他又要说老一套的话,什么她的身体不是她的,不可以陈小姐的身体与其他男人过于熟悉,不可触碰,更别谈拥抱。
若放在平日里,她心里难受,但只要梁妄对她稍稍好一些她就会将这些抛诸脑后,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陈小姐了,但今日不同。她亲眼瞧见了,这世间虽有巧合,远在千里之外毫无血缘的两个人却有极度相似的容貌也不是没有过,可她看得出来,那人就是陈瑶。
是陈瑶的转世,是她放不下的执念,让她又一次活成了上一世的样子。
秦鹿以为,自己就像是金风川送的字画,再像,也是赝品,而赝品是入不了梁妄的眼的。
过长时间的沉默,让街道这处安静得出奇,巷中有风穿过,呼呼几声,扬起了秦鹿的衣摆与发梢,吹乱了梁妄的银发,吹动了他的袖袍。
“还是说……你喜欢他?”梁妄摸不准女子的心事,他从未想过去了解秦鹿,因为她的所有情绪都会写在脸上,高兴难过,恼怒羞涩,曾经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有例外,譬如现在,他看出了秦鹿兴致不高,可他看不出理由。
“真愿意给他当妾?”梁妄见秦鹿不说话,便当是默认,于是又问了一遍。
秦鹿违逆真心地问了句:“若我真的想给金风川当妾,主人会怎么做?”
梁妄一怔,没料到会得来秦鹿这样的回答,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不甘与不真切感,他双眉轻皱,丹凤眼微微眯起,浑身上下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
“你与本王并未签下任何契状,照理来说,自然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想给谁当小妾都一样。”梁妄说着,秦鹿的眼眶就红了,她垂着头看向一直用指甲扣着麒麟镇纸一角的手,呼吸都停了。
“但若你真敢去,本王会叫金风川此生忧苦,后悔认识了你。”梁妄说罢,又抬手捏着秦鹿的下巴让她抬头看向自己,对上了通红的一双眼,梁妄忽而又有些不忍心:“你当真喜欢他?”
“我又不傻,为何要喜欢他?我喜欢谁,主人自己心里分明清楚。”秦鹿说完,又将怀中的麒麟镇纸扔到了梁妄的手上:“这是你的东西!我卖的时候你说可惜,现在买回来却完全不记得了,所以说到底可惜什么?反正也不特殊,平白多说一句感叹,让人记了许久!”
梁妄细长的手指握着两个镇纸,低头看了一眼,实在难从记忆中寻到与这镇纸相关的点滴,但若是秦鹿卖出去的应当已经过去了至少五十年以上,近五十年来因为有求千金的经商之道,梁妄藏的西齐国库中钱财越来越多,他们再没卖出过一样东西。
“我找金风川,是因为知他有千年墨,我买千年墨,也是因为你自己平日里用惯了,那一日突然就收起来不用,最后一块都所剩无多,我知你舍不得,才想着去找些回来的。”秦鹿越说越觉得委屈:“我费尽心机讨你欢心,你还要误会我与其他人不清不楚,我知这身体是陈小姐的,不会乱来,不会叫人占了便宜,不会损了陈小姐的名声,你总该相信我!”
秦鹿险些脱口而出:我今日见到陈小姐了。
但那句话卡在喉咙里,便是这般冲动,也没敢说出口,于是她抿嘴,将这句话当做秘密吞下,想着不解气,于是对着梁妄的脚猛踩了一下:“你真难伺候!”
说完这话,秦鹿便朝无有斋的方向跑去了。
梁妄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拿着镇纸,方才秦鹿说了一堆他才理清楚,那人便走了,他有些无奈,分明是该他生气的,说着说着,反而将秦鹿给气跑了。
“你站住!”梁妄对着秦鹿的背影开口,别说,这对镇纸还不轻。
秦鹿道:“你罚我吧,反正我不想理你了!”
“你!”梁妄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他就知道总有这一天,他拿不住秦鹿,这丫头还能把他拿得死死的,现在便你啊我的了,要不了多久,便能直呼他名讳。
太久不罚,野了,可若真罚,又觉得她可怜。
他们都是世间孤零零的存在,无亲人,无好友,亦无所定居。
“你不停下,好歹慢些!”梁妄无奈,叹了口气,摇头道:“本王怕黑。”
秦鹿远远听见这话,简直要气笑了,心里想最好是有鬼吓一吓他,气人的时候一绝,哄人的时候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也不知他自己在哪儿得的不痛快,拐弯抹角欺负完金风川,还要阴阳怪气地质问她。
秦鹿走得比梁妄快,饶是梁妄厚脸皮地说自己怕黑,秦鹿也没有等他的意思,街头消失之后等梁妄回到无有斋,却见门前挂了一盏灯笼,是隔壁小孩儿送的那个,走时门上没挂,回来时挂上,便是她提前一步特地点上,给梁妄照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