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出什么事, 首先要检讨一下自己, 要是你自己没错的话别人怎么会惹你呢;就算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也忍忍就算了, 别人都忍得过去凭什么你就不能忍;和气为上,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随便记仇, 对你将来没什么好处的……
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哪怕在争执的过程,她什么错也没有、是纯然的受害者, 只要祭出“以和为贵”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就能一笑泯恩仇似的。
叶楠道:“你是受害者, 只有你才有权力决定施害者最终应受到怎样的惩罚。”
“在这件事里, 我终归只是个外人, 是没有越俎代庖强求你任何事情的。”
反正刚刚罗罗鸟已经出来过了, 它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甚至无师自通地在电视遥控器上踩来踩去, 打开了电视。电视上的这个频道正好在上演所谓的“家庭纠纷调解”,某位s市出身的主持人正在自己的脱口秀节目里,带着一帮人对节目的年轻女子进行道德施压:
“虽然她抛弃了你,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生母啊。做人要宽容,要学会原谅,才会有更加完美的人生。”
“就是就是,血缘亲情浓于水,你怎么能待在你的养父母家呢?要知道,没有你的生母就没有你!”
“她也说了,当年抛弃你是情非得已,现在都专门把你找回来跟你相认了,你总该可以原谅她了吧?否则的话,岂不是太不孝顺了?”
严清心险些没被节目里的这些“前朝余孽”式的言论给气得骂出声来。她赶紧从罗罗鸟的爪子下面抢走了遥控器换台,已经完全对叶楠信服了的她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哪怕出现在叶楠的面前,都是对她的大不敬;而且她也觉得叶楠刚刚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太合她心意了:
除去受害者本人之外,任何人都无权越俎代庖,替受害者做决定,或者让他们改变心意。
结果这台一换就换去了法治频道,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对着镜头开始播报最新的案件进展:
“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这里是s市电视台,法治专线频道。”
“数日前我们接到群众来电,举报我市著名教授王进海是十年前的女大学生莫名失踪一案的犯罪嫌疑人;我市警方对此尤为关注,立刻成立特别小组跟进此案。”
“众所周知,十年前,某位前程似锦、刻苦求学的女大学生在校内突然失联,家人苦苦追寻十年未果,一度引起社会恐慌与讨论热潮,影响范围极广。经过我市特别小组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细心探查之后,多方证据表明,王进海的确便是十年前的悬案犯罪嫌疑人。”
“今日,王进海一案已开庭完毕,犯罪嫌疑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因此案影响尤为恶劣,一审判决王进海无缓死刑,本人无意见,不上诉。”
“感谢社会各界对此案的关注,感谢热心群众们的通力协作,同时对不辞劳苦、奋斗在第一线的特别小组成员们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是我看错了吗?”严清心揉了揉眼,盯着电视屏幕,总觉得那个看似面目慈祥、实则衣冠禽兽的家伙满脸不服的样子,好像一直有什么话想说,可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不想上诉’的样子啊。”
叶楠看着站在王进海身后,无声大笑着流下血泪的魏云,叹了口气:
“他也得说得出话来才行。”
严清心刹那间只觉毛骨悚然。但是她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影后,也不是没拍过灵异类的片子,甚至刚刚还从自己的胸口拽出过一条蛊虫呢,便坚强地抖着声音问道:
“也就是说,他本人其实还是想上诉的?”
叶楠点点头:“他不仅想上诉,还想找律师给自己减刑呢。毕竟他自己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偷腥过程没能控制好自己;而且他觉得自己这么金贵,又是德高望重的化人,犯不着给一个农村姑娘偿命。”
还没等严清心说什么呢,叶楠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过他也永远只能想想而已了。”
等叶楠挪开手之后,严清心便感觉眼前一阵清凉,同时也看清了那个身体只腐烂了一半、白骨森森地站在王进海身后的女鬼;从电视下方飘过的案件详情滚动条,依稀能看见她叫魏云。
魏云那年迈的父母终于等到了迟来的正义。
他们为了自己失踪了整整十年的女儿,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前来s市出庭。在法庭里,他们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情绪崩溃了好几次,要不是旁边还有人拦着,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只怕要冲过去和王进海拼命;他们没有阴阳眼,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其实现在正与他们同处一室,还有好几次想伸出手来抱抱他们、安慰他们,却又顾及着自己是厉鬼,怕影响他们的身体,所以只能颓然地放下双手,转而开始拼命折磨起一旁的王进海来了。
也不知道王进海能不能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魏云,但是从他过分憔悴的脸色上也能看出,至少他受到了来自厉鬼的影响,过得很不好。
魏云伸出只剩白骨的手指,直直从他的左眼捅了进去,他的左眼便迸出了一道普通人看不出的血泪。王进海疼得只能伸手捂着自己的眼,眼白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血丝,却还在被一旁的警察尽职尽责地拦下他,不让他乱动。
在法官判决死刑的那一刻,魏云大笑着把自己的头发往王进海的嘴里塞了进去,这些漆黑的头发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从他的口塞了进去,又从他的眼眶、耳朵和鼻孔里满溢了出来,就像是生生穿透了他的七窍一样,让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已经隐隐有了窒息的征兆。
——他终于体会到了在面对生命威胁的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恐惧,却也无法偿还那些被他毁掉了大好人生的受害者半分苦楚。
叶楠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毕竟她地位超然,实力也足够强盛,虽然平时看起来温和得很然而实则特爱记仇,没人会想不开主动去惹她;要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怕死的人,她也肯定当场就把这人锤进地里去、揍到怀疑人生了。
但她是叶家家主,是真正身居高位却还能够谦和有礼与普通人相处的、真正有修养的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既然答应了要匡扶正道,保护弱小,就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把这件事放过去,更不可能自作主张地替受害者们原谅王进海、或者觉得他一死便能谢罪的。
于是她在看着王进海被从法庭带走了之后,便带着山海古卷起身,在严清心额头画了道护身符咒,解释道:
“有这道符咒在,妖修之流便可以视你若无物;哪怕是给你下蛊的那位蛊师亲自前来,也伤不到你半分。”
“七日之后,它便会自动失效,我会在它失效之前赶回来见你。”
严清心感觉在叶楠落笔成符的那一刹那,一股令人格外神清气爽的凉气便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赶紧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凉意的额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那种安心的平静感却依然有所留存。
等她再抬头往前看的时候,发现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叶楠早已不见了踪影;与此同时,万丈高空上有飞鸟形状的黑影掠过,双翅展开,宽有十数丈,借着夜色的遮掩瞬息间便没入了云层里,就算有普通人在那一瞬间抬头看的话,也无法捕捉到这一瞬间的罗罗鸟真身显现。
——然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可不仅仅只有普通人。
许君命一声令下,刚从押送王进海现场回来的特别督查组们就纷纷认命地再套上制服、拿上家伙,全体戒严,随时准备和罗罗鸟正面对上;在更遥远一点的萧家大厦里,萧景云终于放下了手的笔,按了呼叫铃让助手前来取走签好字的件。
助手来取件的时候,发现萧景云今天竟然罕见地有了点心不在焉的意思,他表面上还八风不动呢,内心早就波涛汹涌地开始八卦了起来,心想今天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连当年废话满天飞、想让他交权的老董事们召开的会谈,和眼下天天都充斥着枯燥繁杂的数据和公的大大小小会议,都没能让萧景云有半点“走神”的迹象,他现在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就在此时,萧景云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想来书说的那种“浊世佳公子”应该就是这样的声音;只是他素来积威深重,周身又带着股让人只能仰望的疏离感,便使得哪怕最简单的日常琐事一问一答都让人莫名地想要严阵以待: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外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萧家大厦的最高层、也就是萧景云专用的这一层,外墙全都用的是单向玻璃,外面看不见里面,可从里面往外面看的时候,便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所以在招贴身助理的时候,除了在性别、年龄、学历和工作经验等方面有不可放松的硬指标之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不能恐高。
这名助理能够过五关斩将来到萧景云的身边,就说明他肯定身体倍儿棒,也没有恐高的问题,如果外面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萧家大厦都有十层了,除了飞鸟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在外面”?
助理脸色有点苍白,但还是赔笑道:“老板说笑了,能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算有,也肯定是蝙蝠之类的夜行生物吧?人家只是喜欢在大晚上的出没、同时长得丑了一点而已,怎么就说它们奇怪了呢。”
萧景云沉思了片刻后,半阖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助理心知这便是老板累了、于是谈话到此结束让他出去的意思,便赶紧收拾好了件,火速离开了萧景云的办公室,毕竟加班费再多,也比不上赶紧回家和家人团聚来得开心啊。
当办公室们发出几不可闻的锁舌传动的“咔哒”声后,萧景云这才睁开了双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丁点儿困倦和乏累的意思也没有,清醒、冷淡又过分锐利,仿佛有着能够直接看透人心的力量一样,与他残废的、无能为力的身躯完全不符。
——如同鹰隼被困笼,即便一时不得展翅,也终会挣脱枷锁。
他自己手摇着轮椅,将自己缓缓移动到了偌大的落地窗边,从高楼上空俯视这偌大的城市。
s市身为超一线的最前沿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车水马龙,万千繁华日夜流转不息。只是近来天色不美,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闪落雷,似乎又要经历新一轮的狂风暴雨了。
萧景云素来不信鬼神。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存在的话,为什么萧家人从来积德行善,不做恶事,他的双腿却还会无缘无故残疾这么多年?再者,如果真的有鬼神存在的话,那么也一定会有报应的吧?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处埋的事情,他见过的更不少,也没见着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只是今晚,他无意间一抬头,便看到了城市上空的云层里,掠过一只巨大的飞鸟形状的影子。
虽然这道影子转瞬即逝,然而那种带着过分压迫感的威慑气息、那种迥异于现代任何高科技产物的古奥与威严,却让他完全无法说服自己那是错觉。
于是他调出了这座大厦三百十五无死角的摄像头,调出了这段时间所有的天空部分的录像,却什么都没能看到。要不是那个巨大的暗影背后,还潜藏着一丝过分熟悉的、直击灵魂的气息,他真的要以为刚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在萧景云一无所获、只能离开大厦回到萧家的同时,早就等在车旁的生活助理赶紧迎上前去接过了他的轮椅,推着萧景云慢慢往车里走去。还没走多远呢,萧景云突然就发话了:
“停一下。”
助理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相当听话地立刻就停了所有的动作。萧景云伸出手去,那双过分苍白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哪怕看起来讲究又孱弱得像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的手,可是任何听说过他名字的人都知道,这双手可是有着动可起风云、静能定四海的本事。
就在他伸出手之后的下一秒,助理眼尖地看到,萧景云的指尖上落了一滴雨水。
沉闷的雷声在空响起,生活助理忙不迭地撑开伞,心里抱怨了无数次s市这个夏天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天气,看来真是全球气候变暖了,便推着萧景云匆匆进到了车里;在更高处的、唯有浩荡长风与翻涌不息的乌云的天际,叶楠并指成刃,咬破了自己的右手指,在罗罗鸟的背上站了起来。
哪怕身边的长风猛烈得都能把一个成年人吹下去了,她也分毫没有行动困难的迹象,只有高高束起的长发与洁白胜雪的衣裙在风猎猎扬起;连隆隆的雷声都无法盖住她的声音在这一瞬间,携着过分寒凉的冷意与骤然落下的暴雨一同荡涤苍穹:
“三十天罡,天**王,炎帝裂鬼血,赐我为真皇。”
“七总八元君,为吾驱祸殃,刀兵三十万,就此赴魁罡!”
别说是现代了,就算是在百年前,敢随意改动符咒、或者二合一使用它们的人也寥寥。
毕竟这些都是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东西,要是真的可以随意更改的话,正道人还用得着这么天天死记硬背、生怕错了半个字么?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连普通人都懂。
然而叶楠不一样。
这些能够难住无数玄门人的符咒,在她手里使出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更别提改动和结合使用了,在她这里,无非就是多吃几口少吃几口、饭里再加点别的配菜这个级别的难度而已。
当能够定善恶、判清浊的天罡启请咒和能够降雨的敕符咒一同使出之后,这场雨便能够将她的意念一并带下,随风过处,似有絮絮低语:
凡我所至之处,必有报应显灵。
潇潇雨幕,所有曾经因为王进海做过的恶事而备受折磨的女性们,不管她们身在何方、年龄几何,在今晚的雨声伴随之下,全都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名白衣黑发、气度高华的年轻女子站在她们的身侧。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所有人都能够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莫名的安心与沉静感,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她的声音似乎能坼裂黑暗,纵揽天光:
“你想让他遭到怎样的报应,才能算一笔勾销?”
既然是在梦里,那么大家也就不用管那些只有在现实世界才需要顾及的问题了,纷纷把自己的所求全都说了出来:
有的人想让王进海也感受一下她们曾经有过的屈辱感和绝望感,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有的人不求别的,就想让他死无全尸,最好是五马分尸的那种;还有的人更直白一点,说只有亲手杀他一次,才能解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