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严清心的身后,苍老而干枯的双手轻轻抚上了严清心的侧脸。两相对比之下,便显得这双手愈发带了几分骇人的意味出来:
“你见到的叶楠,是多大年纪的?”
严清心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声清越的、悠远的凤鸣声便先她的回答一步响彻了室内。那道绘在严清心额上的符咒刹那间便被触动,一道明亮的火光闪过,这名年长女子的手便焦黑了大半,痛得她嘶声道:
“是三味真火,果然是叶楠!”
黑袍年轻人当机立断地把她一把拉了开来,双手结印,试图扑灭这道火;没想到一道甘霖咒下去,这熊熊燃烧的、白金色的火光竟然没有半分熄灭的迹象,反而燃烧得更旺了!
“蠢货!”女子气急败坏地骂道:“果然是个半路出家的废物,三味真火怎么能用水去灭!只会越烧越旺你懂吗?”
“那么前辈要断臂求生么?”黑衣的年轻人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声音都带着种让人难以留意的、平凡得不正常的感觉:
“我可以帮前辈……”
“先带我走!”女人的声音里已经半点从容都没有了,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慌的,话语的尾音都在颤抖不止,哆哆嗦嗦的,完全没有之前的恶毒又阴狠的威风,如同一条败犬似的:
“三味真火一出来,她肯定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了!叶家人最不好惹,更别提硕果仅存的这一位还是叶家家主!”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山海古卷还听她的话,我们就永远不是她的对手,还不赶紧带着我跑掉,你是想被那些妖怪们生吞活剥么?!”
如果时间能够在这一瞬间停止的话,有人从第三者的视角去看,便能发现在此刻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严清心周围的环境迅速变化、继而崩坏,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警局,也不在体面的茶室里,而是在离市心有百里之遥的某处山坡上,据说这里在数十年前曾是乱葬岗;黑衣的年轻人带着一名白发苍苍、半边手臂还燃着火焰的女子从凭空出现的漩涡飞速逃离,依稀还能听见那名年长女子的呼痛和咒骂声;更远一些的天际,一道同为白金色的火光激射而来,堪堪擦过漩涡的边缘,虽然没能阻拦下他们的离去,却也硬生生把那燃烧的整条手臂都扯了下来,鲜血刹那间便喷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泼洒在了土地上。
几乎同一时间里,一整队的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了这处山坡的周围,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在罗罗鸟落地的一刹那,尽数对准了它的眼睛,毕竟罗罗鸟刀枪不入,只有眼睛是唯一的弱点了;可站在罗罗鸟背上的那人动作更快一步,她迎着猎猎的风,当机立断翻开了山海古卷,巨大的穷奇和尾狐从一跃而出,对着这些手持法器的人们,反馈以十倍百倍的恶念和杀意!
独属于上古大妖们那过分汹涌的杀意乍一涌现,特别督查组的人便没个能抵挡住的,全都齐刷刷地单膝跪在了地上。只有匆匆赶来、缀在队尾的那名年轻人还没完全被压垮,双手努力地握住一把长剑,在浩瀚的威压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才终于拼凑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敢问前辈……师承何方,从何处来?”
“前辈既然与我等同为正道修士,为、为何要与妖修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严清心早就没办法抵挡得住这似乎都要化成实体的杀气,干脆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殊不知特别督查组的诸位可真是羡慕死她了,要是他们也能这么干脆地晕过去多好?就不用再承受这种折磨了。
只是下一秒,罗罗鸟的动作便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在严清心倒地的那一秒,它伸出了翅膀,将在场的唯一一名普通人接了个正着,放在自己的身后;与此同时,站在罗罗鸟背上的那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黑发高束,白衣胜雪,逆着阳光乘在五彩斑斓的罗罗鸟背上飞身而来之时,刹那间神采飞扬又清冷如寒冬初雪,颇有凛然不能直视之姿。只一眼,便让人感觉天下的全部颜色,少说也有七分都被她一人盛尽了:
“我是‘山海主人’,叶家第三百三十代家主,单名一个‘楠’字。”
——铛啷一声,不知是谁的法器先从手不自觉地滑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声无意的失误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第二声、第三声法器落地的声音也紧随其后响了起来,顷刻之间,一整队可以重伤罗罗鸟修士便在山海主人的面前尽数缴械,俯首称臣,干脆利落得半点反抗和难以置信的意思都没有。
原因无他。叶家再怎么传承断绝,血脉凋零,也是山海古卷的拥有者、是一干大妖的看守者;强者识得强者,力量知晓力量,在叶楠打开了山海古卷的那一刻,她的身份便已然呼之欲出了:
除了叶家最强的家主,谁还能使用它?
除了多少年来,仅此一位的“山海主人”,谁还能指使上古大妖如己身,意念所至,大妖便身随其法,不敢有半点造次?
为首的许君命虽然没有放开手的长剑,但也对着叶楠深深地拜了下去;哪怕他明显地听见了叶楠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年轻、完全不像个百岁的前辈该有的样子,也分毫不敢因年龄而怠慢其半分:
“见过叶家家主,我是特别督查组之首,许君命。”
叶楠怔了怔,缓缓合上了山海古卷,道: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好名字,许先生。”
整个特别督查组刹那间都有了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一整队的成年人估计在此刻的心情,跟现代那些追星族小姑娘们没啥两样:
听见没有!这位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叶家家主亲口夸了许老大,四舍五入就是夸了我们!能在有生之年被山海主人叶楠夸上这么一次,说是死而无憾都不足为过!
——举个不太妥当的例子的话,就像是一直都只能在书里见到的、在口口相传的言语里窥见些许风采的人,终于有了血肉实体,能够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谁能在这种骤然见到偶像的激动情绪下保持冷静,谁就是个假粉。
这份激动之情直到叶楠都在特别督查组落座、开始跟许君命互相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了,也没能消减几分。要不是许君命下了死命令,为了不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邪修暗使坏,必须把“山海主人重现世间”这件事努力控制在特别督查组范围内的话,他们早就要开心得昭告天下了。
许君命在桌上摊开了李曼琼的画像,画的女子楚楚可怜,眉眼清秀,是绝大部分正常男性都会好的那一口:
“这名妖修是一棵百年老茶树成的精,跟所有的妖修一样,靠吃人魂魄或恶念为生。”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被放在桌边的山海古卷一眼,确定了被关在那里面的一堆祖宗没啥动静之后,才继续道:
“某些妖修有心证道,便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食物来源,就像您手下统率的那些家伙一样,只靠吃恶念为生;但是这名妖修不一样,她专门只吃人魂魄,还会在开吃之前,跟那些被她看了的‘食物’谈一场恋爱,借着情意之势,引诱人们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被她迷惑的男人们,做越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身上的罪业与恶念便会更重,等到最后她吃起来的时候,也会更觉美味。十数年来,有人为她倾家荡产,有人为她挪用公款,甚至还有人为她杀人越货……像楚念这样被她引诱着只是劈了腿的人,只怕是犯的罪行最轻的了。”
叶楠微微摇了摇头:“楚念已经要为她杀死严姑娘了。人命关天,即便没能成功,也算不上‘轻’。”
“我救了严姑娘,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与楚念无关;因此楚念想要杀她的罪行,便不可能因为她没死而一笔勾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死得不冤。”
许君命连忙改口道:“您说的是。何况现在的法律体系里也是这么说的,只要犯罪嫌疑人有杀人的行为,那么不管是什么原因而导致的杀人行为终止,也要把这人按杀人罪判决。”
他顿了顿,就像是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样,半晌才说出了口:
“……这名妖修法力高强,又极其擅长迷惑人心。各地特别督查组前前后后已派出十数人去追杀她,却都被一一击退瓦解、分而食之了。”
叶楠皱起了眉:“正道即便衰弱至此,你们也不该是这种水平。”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又清冷,却莫名让许君命有种老脸一红、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只能深施一礼,恳切道:
“因为诸位道友皆是有家室、有牵挂之人,这名妖修深谙人心利害,便趁虚而入,隐瞒了自己的气息,在各位道友家作乱。等他们被俗事缠身之后再亲自出马,趁他们失神或心烦意乱之时痛下杀手,靠着这套本事,李曼琼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厉害得很。”
“还请‘山海主人’亲自出马,帮我们一把,我等感激不尽。”
叶楠毫不犹豫地便从许君命的手上接过了李曼琼的画像。
许君命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可是最强的叶家家主!竟然这么好说话、这么没有架子,还没提半句报酬之类的事情,果然就像百年以来的传说说的那样,是个最传统的、真真正正的玄道修士,不愧是我辈楷模!
——下一秒他就感动不出来了。
因为叶楠抄起放在一旁的山海古卷,就从里面捞出了整整二十斤的《灿烂在月》来。
许君命目瞪口呆得像是呆头鹅,只能僵硬地任由叶楠把这些东西塞进他的怀里,诚恳道:
“许道友,我相信你可以的。”
许君命僵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地从叶楠的怀接过了这些东西。毕竟他刚刚把这个特别凶险的妖修任务交到了叶楠手上,还没法给人家提供报酬和支援,那么反过来在这些俗事上帮她一把,也说得过去:
“多大事儿,你放心,这些东西就交给我们了。”
一整个在门外偷听的特别督查组险些齐齐把自己一头拱进门里去或者摔在地上。常年加班的社畜们恨不得摁着许君命的头,把他给怼进地里去:
许老大!你醒醒!虽然咱们特别督查组有学历门槛,也个个都是高材生,可是大家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应该这么对付这些东西?!没在高考完的第二天就把它们全都还给老师就不错了啊!
“其实叶家主根本不用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许君命也感受到了门外的同事们传来的阵阵怨念,急忙解释道:
“眼下玄道凋零,您如果愿意,便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只要我们在局势稳定之后,将您尚在人世的消息放出去,整个玄道都是您的拥趸,又何必在意这些小事呢?”
“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叶楠敲了敲怀的山海古卷的封面,含笑道:
“我闭关之前,叶家有位长老就特别喜欢逮着我去上学。只要我还在叶家一天,不管我藏在什么地方,这位老人家都能把我揪出来,然后塞给我一套笔墨纸砚,把我带去凡人的学堂里听讲。”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听着叶楠将百年前盛极一时、枝繁叶茂的叶家盛况娓娓道来。似乎从她的话语,还能看见当年的叶家,还能看见在浓密的树荫下垂头丧气被抓去听讲的少女,与跟在她身后的花白胡子的长者,跟任何一个努力逮自家孩子去上学的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他说我出世气儿太重了,这样下去,对修行不利。我当时年轻气盛,便反驳道,我等玄道人,与普通人间自有天堑,既然如此,出世有何不好?反正他们也从来不理解我们,我们只要尽到除魔卫道的职责就够了。”
“可是他又问我,‘你不入世的话,谈何出世呢’?”
“从来都在证道与相辩一事上无往不利的我,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思忖了许久,才觉得这话说得很是在理。自此以后,我身在玄道,心怀万民,从不居功自傲,从不自诩天人,果然有所大成。”
“我闭关前还心想,我这一闭关,他又要去哪儿找个孩子,天天被他带着去听课呢?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孩子,等我出关之后可要好好跟这家伙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之后发生的事情,哪怕叶楠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发生什么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没想到再次出关,便是百年之后。”叶楠轻轻叹了口气:
“别说那位长老了,整个叶家都没啦。”
所有的亲缘与友情,所有的悉心关照与偌大的家族,所有絮絮又贴心的唠叨和督促,连带着盛夏的骄阳与大宅间的参天古树,朗朗的书声与笔墨的清香,全都在百年时光的洪流里破碎殆尽,再无遗存。
“没想到百年之后,还有人会像当年的叶家长老一样,把我当成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来对待,真是又惊又喜。”叶楠垂下眼,看着那些印刷工整的铅字,笑道:
“或许这就是缘分使然吧,所以我才说……辞之不恭。”
她抬起眼来,过分清澈的、温凉的目光刹那间便与许君命四目相对,就好像能够看穿他心头那无穷尽的思绪一样,低声劝道:“许道友,我自知以往不可追,便要多规劝还有回头路的人几分。”
“切记怜惜眼前景,珍惜眼前人啊。”
——同一时间,更改了自己的面皮、化名为“白珍珍”的茶妖推开了萧家大厦的正门。
她之前没有更改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因为特别督查组近来严防死守,看得那叫一个紧,她吃不到人,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力气改变自己的外貌了。
幸好楚念的心脏可以带给她不少力气,让她把自己变化得又好看了几分,细细看去,竟然有点与叶楠相似的、清冷又端丽的模样,和之前那种娇弱又怯生生的小白花完全不同。
她摇曳生姿地走入大门之后,哪怕连前台的女性接待人员都看愣了几分。李曼琼心下一喜,觉得自己把那个古里古怪的小姑娘的脸抄过来之后果然很有奇效,虽然她有点奇怪,可是她长得是真不赖。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
“请问贵公司的老板还要招聘助理吗?我叫白珍珍。”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