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忘不掉,得不到,也比退而求其次去寻求那些庸脂俗粉来得强。
萧景云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老爷子叹了口气,道:
“那你既然已经定了主意,少不得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
他往叶家的方向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
“你知道为什么你前脚刚回家,刚刚那人就能把你堵在门口么?因为叶家里面有人看不惯你今天的行径,便立时去给他通风报信。”
“也只有最注重这方面的叶家,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了。你知道的,景云,他们家自己搞那一套等级严明的秩序可是半点都不放松,甚至连叶鸿兴那样的首席长老,没有叶家家主的带领,都不能从道正门进去。”
“那你想想,你这么个身无功名、还曾经有过前科的家伙,贸然就要去求娶他们全族里地位最高的家主,有几个人能看你顺眼?”
萧景云略微计算了一下叶家人的报信速度、那人接到信息再赶过来的速度之后,立时便悚然了:
旁支和本家之间的距离虽不说远,但也绝对称不上近。他在叶家滞留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长,细细算来的话,竟是在他还在签订那份协约之前、在他只不过说了要求娶叶楠的这番话的同时,通风报信的人就已经到达萧家的旁支了!
原来最大的内鬼不是在他们家,而是在叶家,刚刚那个来找麻烦的人,不过是一枚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棋子而已!
萧景云立时便想起身赶去叶家——虽然没多久之前他刚从那里被叶鸿兴半请半赶地送出来就是了,但是萧景云是什么人,他才不顾这种可有可无的脸面问题呢,当场就想要去提醒一下叶楠:
你们叶家有人吃里扒外给别人送消息!
可他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呢,一只精巧的纸鹤便从窗口翩然飞入,稳稳地落在了萧景云的心,纸鹤上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说是香气,其实也不太像,如果真的要给这种气息下个定义的话,那么便是在极冷的环境产生的某种错觉,抑或是在冰天雪地的、过分寒冷的环境,幽幽生出来的一丝极为清冷的气息。
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微妙,也十分细微难捕捉;再加上它一路飞过来,身上就算有着再多的这样的气息,也要在一路的飞翔被沿途的风尽数侵袭了,可可萧景云愣是就能凭着这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认出来,这是叶楠本人的。
他还没来得及伸去打开纸鹤呢,小巧的白鸟便主动跃入了他的掌心,自己舒展开了身躯,薄薄的一张纸上除了几条折痕,便只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字了:
【我知道。】
萧景云看着这张字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他原本想为此感动的,毕竟两人哪怕相距甚远,竟也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知己本就难求,更不要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一想到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更为致命的信息,他便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想不到了。
——叶楠既然已经知道了叶家有人这么做,为什么还不让他出,甚至都不必让他上门去警告?
只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此人在叶家必然位高权重,而且所作所为另有苦衷。
第82章
另一边,位于金陵城里的叶家主宅。
等叶楠把的纸鹤放出去之后,叶鸿兴才开口问道:“家主是在跟刚刚那……”他嗫嚅了一下,才艰难地把他本来想用来形容萧景云的“小子”这俩字咽回去,换了个更加体面点的称谓:
“萧大少传信?”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情的话,我等完全可以代劳。区区小事,哪里用得着家主亲自办理呢?反而在琐事上浪费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叶楠充耳未闻地把纸鹤放出去之后,这才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叶鸿兴,半晌之后开口问道:
“长老就没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么?”
被这样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凝视着,饶是叶鸿兴也情不自禁地心里“咯噔”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他本来还想再瞒叶楠一段时间的。连寻常人在处理小事的时候,都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更别说像这么大的事情了,越早说出来,对所有人都越好。
哪怕当事人本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时间一长,终究还是要接受的;而且早知道也能早做准备,到头来万一又有个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数,也能赶早处理。
但是他——甚至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件事瞒得越久越好;甚至用“懦弱”这个词来形容这些在别的地方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几近无所不能,却偏生在这件事上举足不定的他们,都再贴切不过了:
那不仅仅是“叶家家主”这样冰冷的代名词,更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看着一点点从垂髫稚子长成少女的阿楠。
要让他们把这么个血淋淋、冷冰冰的事实亲口对叶楠讲出来,要让他们亲把自己养大的孩子推上死路去送命,要让他们无视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情分……
叶家长老们也是人。他们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可按照眼下的这个局势,能够肩负此大任的,竟然还真的只有叶楠一人。
叶鸿兴思虑了好久,最终才起身,对叶楠深深一拜,道:“家主,我等有要事相禀,请随我前来。”
刚才出来迎接叶楠的叶家长老们还没有完全离去,乍闻此言,个个都把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了叶鸿兴:
你竟然真的要说了?!你怎么、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来的?!
叶鸿兴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只是指着前方的道路,对叶楠道:
“家主随我前去一观,便什么都明白了。”
叶楠跟在叶鸿兴的身后,略走了几步,便对着后面那一群神色各异的叶家长老们问道:
“诸位不一同前去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还真的没有人跟上前去,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回事。
最终还是有人站了起来,对着叶楠遥遥一拜,然后沉默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到后来跟在叶楠身后,沉默着浩浩荡荡往前走的队伍,几乎长得都看不到头了。
叶鸿兴带着叶楠往地下室走去。室内一片黑暗,只有叶鸿兴指尖拈着的一张符咒能够看到些许的光亮痕迹。可即便如此,耳聪目明的叶楠也能感受得到,室内存在着某种过分浩大的法阵气息。
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这是个规模前所未有巨大的传送法阵:
“这个法阵通往哪里?”
叶鸿兴借着一点微光,无声地指了指叶楠上的山海古卷,又往旁边一张空着的台子上指了指,示意叶楠将山海古卷放上去。
叶楠虽然不知道叶鸿兴究竟要把她带去哪里,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山海古卷放了上去。
山海古卷和叶楠的双一脱离,九尾狐便在书里爆发出了震彻天地的尖叫,颇有种不把外面所有人的耳膜都震破就不罢休的架势:
“阿楠——!阿楠你为什么把书放下了?!你们要把阿楠带去哪里?!你们要干什么!”
然而这尖叫声未能伤到人半分。
因为就在九尾狐跃出山海古卷的那一瞬间,叶鸿兴眼疾快地启动了传送法阵。九尾狐上一秒刚跃出山海古卷,甚至连身形都尚未恢复正常大小呢,他们就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叶楠双脚刚在这里落地,就被空气弥漫着的、某种类似于硝烟和海水混合之后才会有的独特气息给刺激得皱起了眉,问道:
“这不是金陵。这是哪里?”
“家主好眼力。”叶鸿兴回答道:“这里是沪上,是多少年来的商家必争之地,走航运能与海外连通,往内陆的话也有江河相连,走陆路更是平坦无比。所以自古以来,这里便十分富庶,眼下更是全国最大的革新派的聚集心,就连萧家也把相当一部分的产业从金陵本家千里迢迢地搬来了这里。”
叶楠不解地问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叶鸿兴上前一步,将一个卷轴放在了叶楠的里,沉声道:
“家主请看。”
说来也奇怪得很,这个卷轴明明看上去没有什么分量的样子,而且从卷轴所用的纸和捆扎卷轴所用的绸带的新旧程度来看,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古物,不过是这几年的东西罢了。
可叶楠分明感受到了,在刚一入的时候,这个卷轴的重量分明在压得她的沉沉往下坠去!
她不是什么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弱女子,之前甚至还带着山海古卷提剑上阵,剿灭血魔,这足以说明叶楠的实力了。
所以这个卷轴为什么会如此沉重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叶楠打开了这个卷轴。
因为翻阅太多而边缘破旧泛黄的纸张甫在叶楠的面前打开,她便瞬间感受到了某种窒息感,因为足足有百年的光阴扑面而来——
外有外夷入侵,是数不尽的割地赔款;内有争斗不休王朝更迭,是道不尽的哀鸿遍野。
这样的局面甚至足足持续了一百多年,才终于在后世画上了一个句号;可就算画上了句号,历史的沉疴也不那么容易祛除,留给后世的,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九州;甚至要花上好多年,才能堪堪追赶上别人的脚步。
在这追赶别人的过程,更是死去了不计其数的人。他们燃烧的,是自己的一腔热血,更是自己的生命力,多少人青灯黄卷力竭而死,多少人一生碌碌却也终究无法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眼下叶楠所在的地方,因为交通上的便利,和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富庶,在尚未解脱的那百年乱世里,便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受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无数人在扑面而来的幻觉里伸出,在火海里、在毒气里、在饥荒和屠杀里试图抓住眼前这一抹白衣的衣角,在尸山血海里挣扎哀嚎。
千百万张口、千百万双眼、千百万句临终的遗言和终究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里,只有一句话:
我们不想死,我们求天下太平!
叶楠回过神来,只觉冷汗涔涔,汗透重衣。
头晕目眩间,叶楠甚至都不得不倒退了半步,扶着身边的树拼命喘息,因为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卷轴会如此沉重了:
那是“历史”的分量,是“命运”的沉重,是“天意”的摧折。
——而第一声枪炮的响,第一个包含了无数血泪与不甘的条约,在短短数年之后,便要从金陵开始了!
——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的话,此刻便是最好的时,且刻不容缓!
叶鸿兴起身,带着身后无数的叶家长老们倒头便拜。无数叶家人在此不约而同地拜下去,刹那间,叶楠便成了这里唯一站着的人了。
她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叶鸿兴的神色冰凉如初雪:
“叶鸿兴,我敬你是叶家长老之首。可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完完全全地瞒着我。”
叶鸿兴心知终究还是瞒不下去了,便苦笑道:“家主明鉴……”
“你知道最让我生气的是什么吗?”叶楠垂下了眼,凝视着这无数与她同出一族的人们,只觉心头刹那间一片死寂,无所思,无所忧,无所怒,无所惧,一切皆无:
“是你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件事。”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说需要我为天下太平、为黎民百姓去死的话,我哪怕再怎么不舍,定然也会随你前来。”
“你不该瞒着我。”叶楠走过去,对着叶鸿兴伸出了,低声道:
“不过职责所在,哪里当得起诸位一拜呢?还是起来说话罢。”
“阿楠。”叶鸿兴颤抖着,喊了一声这位过分年轻的家主的名字,除此之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楠。”
自从叶楠正式接管叶家之后,叶鸿兴和一干长老们,已经很少这么叫她了。
不光是为了要在旁人的面前周全家主的面子、家主的威严不容侵犯更不能直呼其名这样的理由之外,更是因为叶楠是的确能够担得起叶家家主这个名号的人;放在这件事上,说得直白一点,叶楠是最适合去送死的那个人。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叶鸿兴悉心教导的功劳。
如果叶楠一直都是那个与山海古卷为伴、完全出世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主的话,那么她此时此刻,还真的不一定有站在这里的资格。
可叶鸿兴出了。
他把教叶楠,什么是人间大义,什么是家国社稷,什么是仁人志士与天下苍生。
叶楠果然也是个好学生,全都懂了,并且学以致用得那叫一个好。要不然此刻,她也不会站在这里,眉目间都满是这个年龄的少女绝不该有的沉静感,轻描淡写地说着赴死的话语,就好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轻轻巧巧。
能够带着整个叶家和少不更事的家主,齐心协力走到今天这一步,叶鸿兴功不可没。
叶鸿兴这一辈子,都给了叶家,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为过。
他终生未婚,甚至自从成了叶家的首席长老之后,他的双足便再也未曾踏足过金陵城之外的土地。原本可以快意恩仇、可以仗剑骑马游遍天下山水的少年人,就这样把自己耗在了叶家,为叶家一年又一年地教养着下一代家主。
如果叶鸿兴的一生到此便戛然而止了的话,也算圆满。毕竟他一生教养出了许许多多足够优秀的叶家家主,这样大的功勋,足以让他的名字被记载进叶家的家谱了,千百年后,任谁看到叶鸿兴的名字,都要打心眼儿里夸他一句,“不愧是叶家的帝王师”。
可谁知,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事情,便是把教一个小姑娘去送死。
叶鸿兴成功了没错,可事到临头,他却后悔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将脸深深地埋进里,哪怕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可从他说话的声音听来,便能想象出他泪流满面的神色:
“阿楠,不是我们瞒着你,不是我们要让你无知无觉地去送死……实在是因为我们舍不得。”
我们也是人,我们也舍不得让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去送死。
可是为了消弭这即将到来的百年动乱,人人都无法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