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愿意陪他多说几句话,他心里乐意的很。
“咱俩是有日子没像这样凑在一处说说话了。”王旻应道,“不过往后,咱俩应当能经常见面。经了今日一事,皇上眼见是念起景嫔娘娘的好了,往后一准儿会常常驾临丽景轩。只可惜……”
“可惜什么?”云栖顺着王旻的话茬问了一嘴。
“可惜景嫔娘娘因三年前,如今说起来,得说是四年前了。景嫔娘娘因四年前那次小产,伤了身子,往后都不能再有身孕了。在后|宫之中,没有子嗣傍身,地位总是不稳,也很难晋位份。景嫔娘娘还这般年轻,真是可惜了。”
景嫔不能再有身孕了?
云栖如遭雷击,脑中嗡嗡作响,怔愣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寒风骤起,吹动廊上的灯笼。
灯影摇晃,忽明忽暗,使得王旻看不清此刻云栖脸上的神情,于是他便自顾自的继续念叨说:“景嫔娘娘是在有孕五个多月的时候突然小产,因小产时的月份太大,景嫔娘娘当时流了好多血,情况极其危急。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奉命齐聚毓秀宫,想尽办法才将景嫔娘娘救回来。
我记得当时,景嫔娘娘连着昏睡了五六日才转醒,醒来之后听说腹中的孩子没了,又惊闻自己日后不能再有身孕,崩溃大哭,直接哭晕了过去,又昏迷了好几日才醒过来。”
话说到这儿,王旻颇为动容的叹了声气,才又接着说:“景嫔娘娘才小产那阵子,我每日都会奉陛下之命,送些好吃好玩的东西过来哄景嫔娘娘高兴,却从未见景嫔娘娘笑过一回。
你没亲眼见过,很难想象到当时的景嫔娘娘憔悴成什么样,成日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可怜极了。
那次小产,令景嫔娘娘元气大伤,原本好好个人硬生生的折腾成了病秧子,一日好几副汤药的灌,足足养了大半年身子才见好。
身子虽然是养好了,但景嫔娘娘却早已不复往日的恩宠。
如今三年多过去,景嫔娘娘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云栖还沉浸在景嫔不能再有孕的震惊中,无法回神。
她忽然觉得,无论景嫔用如何残忍卑劣的手段报复荣妃,都不奇怪了。
荣妃不仅杀死了景嫔腹中的孩子,还夺去了景嫔再次成为母亲的权利,害景嫔不能再生育……说这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荣妃实在可恨,景嫔实在可怜。
云栖心里头难过归难过,神思却还清明。
她知道能致使女子不孕的情况有很多种,有些是能够治愈的。
景嫔的情况或许并不是最坏的那一种。
旁人她不信,她只信张北游张太医。
回头等张太医随六殿下从宁州回来以后,她一定要请张太医为景嫔好好瞧一瞧。
若能治那自然是最好,若连张太医都说……不会的,云栖猛地摇了摇头。
景嫔娘娘这病一定能医好的。
既说到了孩子,云栖和王旻两人难免聊到了荣妃那对最千尊万贵的龙飞胎儿女。
王旻与云栖说:“凤仪宫如今可是热闹的很,原本诺大个凤仪宫,就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独居,空寂冷清得很。
现如今,七公主和七皇子都住在凤仪宫,由皇后娘娘管教。
眼下,又添了九皇子和十公主。
这阵子,皇后娘娘一直都在张罗着为五殿下选妃的事,想赶在年前就把五殿下的婚事定下。
眼见年关将至,宫里的事本就多,凤仪宫里又再添了两个孩子,皇后娘娘恐怕没有余力再为五殿下张罗婚事了。
为五殿下选妃的事,八成是要挪到年后去了。”
云栖并不关心五皇子选妃的事,听王旻提到了七皇子,不禁问了一句,“在行宫养伤的江婕妤还昏迷不醒吗?”
王旻点头,“江婕妤的病况不大好。就在五六日之前,孙院判才奉命去行宫瞧过江婕妤。孙院判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话中之意是江婕妤熬不到过年了,就算勉强熬过年关,也熬不过正月了。”
云栖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声长叹。
若她没记错,七皇子今年才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七皇子真是可怜。
但宫里可怜的孩子又何止一个呢。
当年叶昭仪离世的时候,六殿下才五岁,比如今的七殿下还要小一岁呢。
六殿下能平安的在这皇宫里长大,并且长成一位温润如玉端正磊落的君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这中间不知受了多少苦和委屈。
七皇子他……
“七殿下失了生母,往后便要长住凤仪宫了?”云栖问。
王旻摇头,“早在三个多月前,就是圣驾刚刚从行宫回銮时,太子殿下就提出,说是想接七殿下去东宫,让七殿下与六殿下同住,由六殿下同他一起照料七殿下。
当时,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答应了,并且已经知会内务府着手准备七殿下迁去东宫住的事宜。
后来宁州突然传来消息,说六殿下的外祖父叶老大人病危。
六殿下这一去宁州,七殿下挪宫的事就给耽误了。
不过,回头等六殿下打宁州回来以后,七殿下应该就会搬去东宫,不在凤仪宫长住了。”
六殿下是个怎样温柔细心又和气的人,云栖比谁都了解。
七殿下随六殿下同住,由六殿下照顾,一定不会受苦。
“那九皇子和十公主呢?”云栖又问王旻,“等荣妃从暴室放出来以后,九皇子和十公主是不是便要送回瑞安宫,送还荣妃。”
王旻微微摇头,“这个暂且还说不准,总要等到陛下决定如何处置荣妃以后,才能知道。”
在云栖看来,荣妃心狠手辣,怙恶不悛,简直毫无人性。
龙凤胎在这种娘亲的教养下,长大以后难保不变成像荣妃一样蛇蝎心肠的人。
皇帝若下旨剥夺了荣妃对龙凤胎的抚养权,对龙凤胎来说,没准儿还是好事。
不好的是,龙飞胎的养母人选。
若云栖之前的那些猜测没错,那么皇后便是这宫里隐藏最深的一个人。
是比荣妃更加残酷无情,心肠歹毒的人。
她不配为人母,甚至不配为一个人。
将龙凤胎交到这样的养母手中,无异于羊入虎口。
长歪了还算好的,更可怕的是,两个孩子很有可能无法平安的活到成年。
云栖自问并不是那种会同情心泛滥的人,但稚子无辜,为何要被卷入大人们肮脏的纷争中。
她真心希望年幼的七皇子,以及更加年幼的九皇子和十公主都能好好长大,少受些腥风血雨的摧残。
第276章
皇帝未在缀霞居久留, 稍稍坐了一会儿就吩咐摆驾回勤政殿。
一则, 勤政殿的确还有不少奏折等待朱批。
二则, 他是担心他留在这里, 吴才人无法安心歇息。
景嫔一路将皇帝送到殿外, “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目光温和的望着景嫔,关怀道:“时辰不早,你也快些回去歇着吧。”
“是, 等看着吴才人将今日最后一副药喝完,臣妾就回去。”
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皇帝,乐于看到这样温情脉脉, 姐妹情深的事,瞧景嫔的目光不由得又温柔了几分, “雪天路滑, 回去的路上要慢些走, 记得吩咐宫人多点几盏灯。”
面对皇帝这般贴心的关爱, 景嫔并未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叩谢皇恩,只是乖巧恭顺的应了一声“好”。
眼前的景嫔,被荣妃赏了一耳光的左脸,还微微有些红肿,整张脸素素净净,粉黛未施。
可即便如此, 人也是好看的。
不是那种娇艳精美的好看, 而是洗尽铅华之后, 清丽脱俗的好看。
皇帝望着景嫔,又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他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蹭过景嫔的脸颊。
“明日,朕再来看你。”
皇帝说的是你,而非你们。
显然,经过今日之事,皇帝又重新将景嫔放在了心上。
景嫔看起来依旧从容冷静,眼中没有压抑的狂喜,她施施然冲皇帝一礼,“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刚欲转身离开,余光瞥见与王旻一同站在殿外的云栖。
他记得这个小宫女,就是之前抱着跌倒在地的吴才人,满脸是血,还哭得特别伤心的那个。
皇帝原是想关怀这小可怜一句,问她有没有好好疗伤。
可话都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忍了回去。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猛然想起,他之前跟这小可怜说话时,这小可怜好像很害怕,瑟缩在景嫔身后,像只见了老虎的小兔子。
皇帝心道:朕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皇帝想着,又忍不住瞥了云栖一眼。
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静静地负手离开了。
恭送圣驾走远以后,景嫔连忙将云栖拉入殿中,“外头那么冷,你何必巴巴站在外头等。”
“奴婢身上穿得厚实,一点儿也不冷。”云栖浅笑说。
“装。”景嫔白了云栖一眼,“手凉的跟冰似的,还说不冷。”
她由不得云栖再分辩,将人拉到桌前,亲手倒了一盏热茶递到云栖手里,叫她捧着暖暖手,再喝几口暖暖身子。
“是刚睡醒?”景嫔问云栖。
云栖点头,“是。”
“既是刚睡醒,一定还没来得及吃点儿什么。”景嫔关怀道。
“回娘娘,赵姑姑已经去为奴婢准备了,奴婢趁等饭的工夫,过来瞧瞧娘娘。”云栖回道。
“你只是来瞧本宫?”景嫔问。
“嗯,只是来瞧娘娘。”云栖答。
景嫔知云栖是在哄她。
肯哄她,就是心里有她,景嫔还是颇为受用的。
于是,大方与云栖说:“你与吴氏终究是主仆一场,你该来瞧瞧她。她这会儿正醒着,你进去跟她说几句话吧。”
这种时候,就不必推让客气了。
云栖连忙应道:“那奴婢进去给吴才人请个安就出来。”
景嫔微微颔首,催促说:“快去吧。”
云栖听了景嫔的话,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快步朝里屋走去。
景嫔望着云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吃味。
本宫迟早要让云栖与本宫更亲近,换你吴玉琼来吃味。
吴玉琼,你给本宫等着。
……
身在里屋的吴才人听见云栖和景嫔说话的声音,知道是云栖来了。
见云栖打外屋走进来,她连忙朝云栖招手,叫云栖过来。
云栖快步上前,站定之后冲倚靠在坐榻上,神情疲惫,面色苍白的吴才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人万安。”
吴才人看着云栖,轻轻叹了一声,“你待我终究是生分了。”
云栖起身,略显委屈地说:“哪里是奴婢与才人生分,分明是才人……”
分明是才人您有意疏远我。
见云栖与她抱怨,吴才人心里才觉得畅快些,唇角微扬,数月来头一次对云栖露出笑容。
云栖望着那久违的笑颜,险些哭出来。
才人这是决定不再刻意与她疏远了?
“快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吴才人冲云栖伸出手,手指纤细而苍白,与脸一样也没什么血色。
云栖连忙将手递过去,顺势在床边坐下。
吴才人一手握着云栖的手,一手轻轻抚过云栖嘴唇上的那道伤口,“这里流了好多血。”
“太医已经瞧过,说没什么大碍,才人不必挂心。”云栖宽慰说。
吴才人微微点头,握着云栖的手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吴才人才又抬眼望着云栖,眸色沉沉的与云栖讲:“对不住,若不是我,你如今已经身在欣华苑而不是丽景轩,是我对不住你。”
云栖听了这话,立马回握住吴才人的手,“之前托赵姑姑,托有德给才人带了多少回话,说了多少遍奴婢不怪才人,才人何必还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才人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有幸能以一己之力为才人做些什么,奴婢无怨。
何况,景嫔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在丽景轩没有受过一点儿苦,请才人不要再自责了。”
云栖越是说不怪她,吴才人心里就越是自责难过。
她不配得到云栖如此倾心相待,她不配。
她紧紧抓住云栖的手,语气郑重而坚决地说:“我之前既答应让你调去欣华苑,就一定说到做到。你,再信我一回。”
“奴婢自然是相信才人的,这件事才人不必操之过急,可先放一放,还是您安胎要紧。”云栖诚恳道。
吴才人听了这话,不由得抚上自己的小腹。
早在还没怀上这孩子之前,她就知道她就算一朝有孕,也是为报仇才会有孕,孩子最终是生不下来的。
如今突然告诉她,她能生下这个孩子。
比起喜悦,她心中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惧。
“我怕。”吴才人似是与云栖说话,又似是自语。
云栖一怔,之前景嫔要才人牺牲腹中的孩子时,才人不曾恐惧,为何如今景嫔要才人保全这个孩子,才人却说害怕呢?
“才人,您怕什么?”云栖不解。
“我怕,怕自己终究没福气生下他,怕自己就算生下他,也没有本事护他周全长大。倘若最终要失去,倒不如从来都没有过……”
之前云栖曾向赵姑姑打听过,她知宫里曾经小产过的嫔妃,远不止景嫔一个。
听说当今皇后,就曾小产过两回。
再有,在皇帝的九个儿子当中,大皇子未满周岁就因病夭折了。
八皇子是刚满三岁时夭折的。
吴才人担心腹中的孩子无法平安降生,生下后又可能无法好好养大,并非思虑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