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在做噩梦,一个过于冗长又真实的噩梦而已。
等她再次睁开眼,噩梦就会结束,景嫔娘娘还好好的,一定还好好的。
可当云栖再次睁开眼,她仍然身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
云栖痛极了。
在急喘了几声之后,她终于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今晚在此值夜的人,正巧就是早上收了王旻银子,答应照应云栖的年轻太监,名唤常禄。
此刻,常禄正守着一豆孤灯,伏在桌上昏昏欲睡。
猛然听到一阵哭声,常禄吓得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想着两日前,这牢里刚死了不少人,他就觉得脊背发寒,额头冒汗。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事情不太对。
人死以后,第七日才会回魂,去他生前熟悉或是丧命的地方转上一转。
那些人不过才死了两日,死的最早的也不过刚死了五日,都还不到回魂的日子呢。
要作怪也不该今夜来作怪呀。
脚边的炭盆里,烧红的炭火突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
常禄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到了那炭盆上。
都是托王旻公公的福,他今晚在此守夜,才能用上这么好的银丝炭来取暖。
别说,这银丝炭就是比一般的炭要好。
不仅烧起来没烟气,火还格外的旺。
一想到王旻,常禄忽然想起了王旻公公托他照应的那个云姑娘。
这哭声会不会是云姑娘发出来的?
云姑娘醒了吗?
不行,他得赶紧看看去。
常禄想着,连忙取来一旁的灯笼,提着匆匆点好的灯笼,快步向地牢最深处的那间监室走去。
越往里走,哭声就越是清晰。
常禄舒了口气,的确是云栖姑娘在哭。
不是鬼就好,不是鬼就好。
云栖卧在地上缩成一团,哭的是昏天暗地,根本就没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也没察觉到周围逐渐被一只灯笼的光照亮。
常禄来到监室前站定,隔着栅栏见果真是云栖在哭。
他一边感慨云栖命大,竟然真的醒过来了,一边借着灯笼的光小心地观察云栖。
望着蜷缩在草堆上,痛哭不止的云栖,常禄心里很是纳闷。
鬼门关前走一趟,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高兴还来不及,哭个什么劲儿呀。
这位云栖云姑娘是不是傻了?
发着高烧一连昏睡了快六日,人是极有可能病傻了。
可甭管这云姑娘是疯了还是傻了,他既然收了王旻公公的银子,就一定要信守承诺,好好照应这位云姑娘。
于是,常禄赶紧冲云栖“喂”了两声,想让云栖发现他。
谁知他连喂了好几声,云栖也没应声,甚至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常禄想,这云姑娘该不是一直高热不退,烧成了聋子吧?
想到此处,常禄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此言一出,原本呜呜咽咽的哭声顿了一下,转而变成低低的抽泣声。
常禄由此断定,这位云姑娘应该没聋,是能听得见他说话的。
“你能听见我说话吧?”常禄又问了云栖一遍。
“你……你是谁?”
哭声暂歇,牢内传出一个干哑却依旧动听的声音。
常禄不禁感慨,当真是声如其人呐。
人生得好看,声音听起来也美。
他调来暴室当差有半年多,就没见过被投进暴室,折腾了整整五六日,还能这么好看的人。
荣妃娘娘倒是美人了,前阵子陛下与荣妃娘娘置气,一气之下将荣妃娘娘关进暴室。
那一晚正好也赶上他值夜。
在牢里只折腾了一夜的荣妃娘娘,第二日一早被放出来的时候,样子看起来都不美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云姑娘比荣妃娘娘还要美,至少比荣妃娘娘更耐看。
也是,若不是生了这样一幅好相貌,又怎么会入得王旻公公的眼,令王旻公公对她那么上心,甘冒极大的风险,日日来这里探望又亲手喂她吃药呢。
若没有王旻公公的药,这位云姑娘怕是在被关进来的第二日,就病重不治了。
这云姑娘能活下来,可不只是因为她本身就命大,更因为与她相好的王旻公公,是个有情有义又有本事的。
念着王旻的威势,也念着王旻打点的那些银两,常禄待云栖的态度是耐心又客气。
他用极温和的声音回答了云栖的问题,“我是这里的看守,名唤常禄。”
“敢问常公公,这里是哪处监牢?”
第306章
得此一问, 常禄愣着一下才答道:“这里是……”
在宫人们眼中, 暴室与修罗地狱一般无二。
常禄担心“暴室”二字, 会直接将看起来十分柔弱的云栖给吓晕, 甚至吓死。
于是,特意放低了音量, 轻飘飘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原来这里是暴室。
她早该想到的。
云栖还记得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 皇后亲口下令, 命人将她拖出去。
当时, 贤妃曾出面阻拦。
皇后坚持,并说景嫔是中毒身亡, 近身侍候的这些宫人嫌疑最大。
她眼下是毒害景嫔的嫌疑人, 被关进暴室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好意外的。
如此,除了她以外, 玉琅和玉珀应该也被关进了暴室。
兴许那几个二等宫女, 也被一同关了进来。
云栖想着, 又望向栅栏外的常禄,“斗胆再问常公公一句, 同我一起关进来的人有几个?”
常禄立刻答道:“算上姑娘,一共二十二人。”
二十二人?怎么会抓了这么多人?
难不成皇后是下令,把丽景轩上下所有的宫人全都抓起来, 投进了暴室不成?
惶惑不已的云栖, 不由得往栅栏前挪了挪, “据公公所知, 其余二十一人,都是丽景轩的人吗?”
“不只有丽景轩的人,还有缀霞居的人。”常禄答。
果然是这样。
云栖还记得她昏迷之前,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就是,吴才人小产了。
吴才人小产,陛下必然会严肃追究。
像雅音,墨心,还有玉玢这几个近侍,首当其冲要受到责难。
云栖幽幽地叹了声气,深呼吸了几下才让自己稍稍冷静了一两分。
她这里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常禄,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发问。
在宫里,向来都是看银子办事。
她如今身陷囹圄,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并且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她根本没什么好处能许诺给人家。
她……罢了,眼下是要面子的时候吗?
其他问题她都可以暂且忍住不问,但有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她就再问一个,只此一个。
于是,发烧发到根本感觉不到面红脸热的云栖,十分恳切的与常禄商量说:“我能不能再问常公公一件事?”
常寿点头,很好脾气地说:“姑娘尽管问。”
云栖紧紧揪起的心稍稍一松,问道:“敢问常公公,与我一同关进来的那些人,眼下都……都……”
都什么呢?
云栖迟疑了一会儿,才将这问题问囫囵,“他们都……都还好吗?”
都被关进暴室了,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好吧。
先不说有没有遭受严刑拷打,单被关在这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也算是种刑罚了。
这牢里真的好冷啊。
身上的每寸血肉和骨头,还有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住了似的。
云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个从内到外,都冻得透透的冰人,用锤子一敲,她就会瞬间碎成一地的冰渣。
谢天谢地她身上有条厚实的毯子。
若没有这条毯子为她遮住牢中大半的森森寒风,她怕是早就冻死了。
云栖颤抖着将垂落的毯子往肩膀上披了披,她知道自己刚刚问的问题有些蠢。
她本该这么问的,问同她一起关进来的那些人处境如何。
她之所以蠢蠢的问了一句“都还好吗”,是因为她盼着大伙儿都还安好。
云栖思量着,正预备将刚刚的问题再重新问一遍,却听常禄说了三个字“都死了”。
云栖一怔,不明白常禄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于是,满眼困惑的看着常禄。
常禄借着灯笼的微光,见云栖正用她那琉璃珠般明亮晶莹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惊慌。
他不由得稍稍放低些音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说,都死了。”
都死了?什么都死了?
难道说!
不,不会的,玉琅和玉珀怎么会都……都死了呢。
赵姑姑和有德呢?还有阿阮和碧蕊……难道都……不,这绝不可能!
云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朝着门口挪去。
在离门口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实在没力气的云栖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地上。
栅栏外的常禄见状,“哎呀”一声轻呼,问:“怎么样,可摔疼了?”
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她的心已经太疼太疼了,与之相比,皮肉上的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见云栖摇头,常禄心中迟疑。
刚刚那下明明摔得那么响,怎么可能不疼呢?
这云姑娘怕是听说与她一同关进来的那些人全都死了,吓坏了吧。
常禄突然特别后悔把实情告诉云栖。
不只是怕万一人不禁吓,吓出个好歹,他回头没法跟王旻公公交代。
也是瞧云栖一个小姑娘柔柔弱弱怪可怜的,打心底里有些同情云栖,不忍吓唬云栖。
可话都已经说了,也没办法再收回来了。
常禄只好放软了声音,与云栖说:“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给你倒碗温水来。”
想着小姑娘应该都怕黑,常禄便俯身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栅栏前的地上,才站起来转身欲走。
谁知他刚预备抬脚离开,就感觉到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他转身,见云栖将自己那过于纤细的胳膊从栅栏里伸出一截,用那白皙秀气的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他一片衣角,“常公公请留步。”
常禄的心瞬间就更软了,“有什么话,等我取了水回来你再问,能说的我都会说给你听。”
瘫坐在地,扶着栅栏才能勉强维持住坐姿的云栖,红着眼珠仰望着一栏之隔的常禄,“我不要水,只求常公公能将与我同一日关进来的宫人名册拿给我看一看。”
名册那种东西,岂是能随随便便拿给人看的。
可常禄却鬼使神差般的点头答应了。
不多时,常禄便带着名册和一碗温水回来了。
远远望去,云栖此刻正倚靠在门口的栅栏上,守着栅栏外那盏灯笼。
灯笼的光昏黄昏黄的,在此光映照下的云栖,看起来十分的柔弱无助。
常禄觉得,不只是他,任何人瞧见这样一个小姑娘,应该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
前一刻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名册交出去的常禄,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名册拿给云栖看。
只是,这位云姑娘她识字吗?
应该是识字的。
否则,也不会说要看名册。
常禄隔着栅栏,俯身蹲下,原是要先将水递给云栖,叫云栖喝了暖暖身子,润润喉咙。
谁知,云栖却自行抽走了他另一只手上握的名册。
常禄只好忙不迭地提醒,“姑娘要看的在最后两页上。”
云栖诚恳谢过常禄,便将名册放在膝上,低头翻开来。
这云姑娘果真是识字的。
常禄望着云栖,心里想着,在宫里识字的宫女可不多。
而识字的宫女中,十个有九个都是后|宫各位娘娘的陪嫁。
是各位娘娘母家有意栽培出来,好在宫里帮衬各位娘娘的。
而眼前这位唤作云栖的小姑娘,名册上登记的身份是丽景轩的杂役宫女。
杂役宫女竟懂得识字,说不去怕是没人会信。
常禄猜,这云姑娘本来应该不是杂役宫女,大约是犯了什么错,暂时被罚去做了杂役宫女。
总之,这云姑娘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历。
否则,王旻公公也不会眼珠子似的护着,每日都冒着被皇后娘娘身边的越姑姑发现的风险,亲自来喂云姑娘喝药。
这位云姑娘究竟是何来头呀?
常禄心里好奇的不行。
此刻,云栖全部的心思都在手中这本名册上,全不在意常禄都快在她脸上生根的目光。
她依着常禄之前的提示,将名册翻到最后两页。
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她才将目光缓缓落于名册上。
玉琅,玉珀,雅音,墨心,玉玢……
这名册上的每个名字,她都熟悉不已。
而这些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上,却无一例外都落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这些红叉表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已经……已经不在了。
云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每看到一个名字,那名字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她眼前。
光凭一本名册,光凭名字上的一个红叉,让她如何相信,这些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不信,不信啊……
在捧着名册失神了许久以后,云栖才勉强回过神来,将那两页名字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名册上除去她一个杂役宫女,再除去在小厨房当差的所有宫人以外,其余的都是丽景轩和缀霞居的一等和二等宫女。
赵姑姑和有德,还有阿阮与碧蕊的名字都没出现在名册上,让云栖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