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谢桃像是终于恍悟,
原来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两个时空,还有两个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的时代。
她生来,就是这个现代社会里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儿。
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没有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做刀光剑影,生死不论,争斗不休。
她到底……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啊。
而他,却身在权力的中心,在那个封建年代里,他便如行走在刀尖血刃之上,一步错,便步步错。
后来,卫韫和谢桃躺在一张床上。
彼时,房间里一片寂静,许久都不曾有过一点儿声响。
“桃桃,”
卫韫终于出声,嗓音轻柔,“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的下颚抵着她的额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是哄小孩儿似的,眼眉间更是显露出少有的细致温柔。
“但……我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始终耿耿于怀。
原本一切,应都在卫韫的掌控之中。
无论是去易丹国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这一路,卫韫已遇上过不下几十次的刺杀。
但依照他的武功,再加上国师府亲卫,亦或是从郢都军营里抽调来的那一队骑兵,这一路上也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唯独这次,却是他失了算。
卫韫千算万算,都未曾料到,那原本被年继堂抓回第三时空的邵俊康,竟会再一次出现,并与信王达成了某种交易,成了信王的党羽。
若非是邵俊康那一枪,卫韫断不可能会被人重伤至此。
而这一次,信王几乎是派出了数百人,来截杀他。
在混战之中,卫韫与卫敬等人失散,最后被逼至一片旷野之间时,他以将那追来的将近一百人,杀得只剩下了三十人。
最终,那三十人还是死在了他的剑下,但他也的确身受重伤。
可此刻,他却并没有再感觉到有一丝的疼痛,甚至身上连个伤口都没有看见。
“是奚叔。”
谢桃又往他怀里拱了拱,吸了吸鼻子,说,“他是神仙,他用仙术救了你……”
老奚?
卫韫在听见谢桃提及此人时,脑海里便浮现了之前在那间神秘酒馆里见过的那位中年男人的面容。
“原来如此。”
卫韫总算是解了惑。
如果是老奚,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你以后要是再遇到危险,你一定要赶紧过来,你知道吗?”
谢桃仰头望着他,认真地说。
“……好。”
卫韫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桃抱紧了他的腰,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说,“我今天……真的特别害怕。”
从一开始,她就是被动的。
就算之前有了金粉,她也只能被动地等着他点燃金粉,她才能去到那个世界,才能见到他。
而现在,金粉用尽,
她就只能在这里,一直等着他来。
等待,本是这世间最煎熬着人心,令岁月光阴变得更加难捱的事情。
可是谢桃这辈子,注定只能如此普通。
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因为家庭破碎,而选择独自颠沛的人。
在这茫茫人海里,便是众生百相里,最平凡的那一种。
而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捡到那片凤尾鳞。
因为那片凤尾鳞落入了她的手机里,所以她认识了和她之间隔着远比星河万里还要遥远的另一个时空里的卫韫,也是因为那片凤尾鳞,她才认识了谢澜,认识了老奚。
她这一生如此平凡的人生里,唯一惊起的波澜,就是卫韫,就是他们。
“刚刚你昏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那个时空里有那么的危险,要不然……要不然就让你留在这里,再也不要回去才好。”
谢桃说着,声音渐渐地有点飘忽,“可是卫韫,我知道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让他留在这里。
尤其是在她看见他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的模样时,这样的念头就更加强烈。
但是,
但是他原本就来自于那个世界,他从那样的时代里煎熬着成长,也在那里付出了许多。
那里于他而言,充斥着无数暗藏的危险,却也到底,是他的故乡。
要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他的故乡,再也不要回去,再也不见乡音。
并且要放弃他曾为之努力的一切。
卫韫做不到。
而谢桃也终究,也无法说出那样的话。
“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说着说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卫韫在听见谢桃的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指节稍稍用力,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
“桃桃,”
或许此刻的心生触动,竟令他的那双向来冰冷无澜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不太真切的水光。
那是极浅极浅的痕迹。
他喉间微动,清冷的嗓音在这般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晰:
“我这半生,从未像如今这般,渴望活着。”
他这一生,潦草血腥。
无数人想要他的性命,而他的手上,也沾着无数人的鲜血。
从卫氏满门覆灭的那时候,他在这世间,便是孑然一身,无可留恋。
在犹如绝境般的死路上,他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生路来。
可他活了下来,却又偏生觉得,这世间了无生趣。
只因不想被人掌握生死,不想再成为他人眼里草芥一般的存在,所以他发誓要一步步往上爬,将世间至高的权力握在手里。
他活着,从来都是有一日,算一日。
旁人斗不死他,他便杀了那些所有想要他死的人。
他曾以为,他的一生便应是这般不死不休。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活着,原来也是一件不算煎熬的事情。
因为怀里的这个女孩儿,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热切,就如同阳光炽烈的温度,直直地窜到了他的胸腔里,那是最令他无法抵挡的温度。
他竟也开始向往,世间温柔,岁月安稳。
透明的湿润无声落在了怀里的女孩儿乌黑的发上。
卫韫低首时,微凉的唇印上了她的额头。
第81章 她的到来
郢都的局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
卫韫必须回去。
但他却未料,他这一回去,便收到了南平侯府的噩耗。
在卫韫从易丹国回来的途中,启和帝还是教信王与尤皇后发现了端倪。
知道启和帝已经清醒过来,信王与尤皇后便再也按捺不住。
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是错失了这样的机会,或许日后便再无翻身之日。
这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迫切想要得到数万兵权的信王,开始对那位向来不站队,一身刚直的南平侯一番威逼利诱。
卫韫此前布局时,早已暗地里通过齐霁,提醒过这位被启和帝派去接替信王守在边疆的南平侯。
但最终,因为信王与易丹国王子内外勾结,使得南平侯死在了遥远的边陲。
连带着他半生辛苦带出的烈火营中数千将士,被围困屠杀,死伤惨重。
就连身为南平侯府世子的齐霁,也被信王秘密抓入了私牢。
卫韫回来的当天夜里,和毓公主赵舒微来见了他。
“是我没能抢先一步,救下齐霁……”此刻的赵舒微作一副男子装扮,脸上带着银质的面具,说话时,她垂下了眼眉,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
卫韫站在院中半晌,双手在宽袖间紧握成拳。
“卫敬!”
他大唤一声,那双眸子里已拢着寒霜般的戾气。
卫敬当即飞身前来,落在了卫韫的身前,拱手行礼,“大人。”
“盛月岐现在何处?”卫韫的嗓音越发沉冷,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
“已至郢都城外。”
卫敬恭敬道。
卫韫闻言,当即伸手夺了卫敬手中的那把长剑,便要往院外去。
赵舒微见卫韫转身便要离开,她就连道,“大人,信王如今已将禁宫团团包围,禁宫之中也已经被尤皇后控制,父皇已被围困在占星阁中一天一夜……”
“公主既有办法出来,便还能再回去。”
赵舒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韫打断。
在赵舒微停顿的片刻,她又见卫韫回身看向她,“此时,公主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在你那位父皇身边,这些,难道还要我提醒你吗?”
院落之中树影婆娑,灯影微黄。
赵舒微站在那儿,因为戴着面具,所以根本看不清她此刻面上究竟是何种神情,但那双凤目却已有些闪烁。
正如卫韫所言。
信王发动宫变,俨然是要在今夜便夺权。
而这样动荡危险的夜,却也可以是她的机缘。
这一夜,谢桃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总有一人手里拖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尖在白玉长阶上摩擦出尖刻的声响,而他的手腕处有血珠滴下来,染着剑柄,滑下剑刃,一寸寸流淌下来,与剑身沾染的旁人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而后又滴落在了地上。
金冠脱落,玉带染血。
乌发散落,衣袂翻飞。
她却始终,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彼时,她放在枕边的手机正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而此时,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却已听不见星盘转动的声音。
因为周遭尽是一片惨淡的血雾,那是被刀剑割破人的脖颈时,喷洒出来的浓重的血腥。
无数人的惨叫声重叠着,残渣着刀剑相接的声音,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这座承载了大周几代王朝的禁宫,在此时,终是化作了无间炼狱。
卫韫一步步地踏上染血的台阶,而信王就站在最高处。
见卫韫提剑前来,信王脸色铁青,直接夺过身旁那人手里的长弓,在他身后抽出一支长箭来,搭在弓弦上,锋利的箭尖对准了一步步走上来的卫韫。
可惜,长箭到底是比不过子弹的速度。
在那利箭袭来的刹那,卫韫提剑抵挡,剑身直接破开长箭,将其劈成两段。
在卫韫回来的当日,年继堂便出现了。
他想将邵俊康带回第三时空,却被卫韫拦下了。
“既然第三时空不打算杀了他,那么我便没有再让他活着离开这里的道理。”卫韫对于此人,早已容忍过一次。
这一回,他再不会放过邵俊康。
年继堂微胖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挣扎,半晌才说,“那个……卫大人,这事儿跟我老大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我也刚被放出来……”
他想解释的话又很多,但这会儿一着急,反倒是说不出什么了。
“人留下,你走便是。”卫韫的态度仍旧很强硬。
“……行。”年继堂挠了挠后脑勺,脑瓜转了转,连回去要找的理由都想好了。
反正,邵俊康这玩意是一定得死了,死在谁手里也没差。
而那个光头佬的事情败露,已经从局长的位置上滚下来了,现在已经被押回神界问罪了。
这会儿在第三时空,他的老大才是官职最大的那一个。
于是年继堂当即挺直腰板儿便走了。
没有了邵俊康,信王要想杀卫韫,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说到底,也是邵俊康虽会制造枪支,但使用起枪支来,却仍是个愣头青,先后暗杀卫韫两次也始终没个准头,竟都未能打在要害处。
一夜流血,伏尸百里。
整个禁宫,都几乎快成为一座血城。
而这一夜,身在另一个时空的谢桃自从半夜惊醒之后,便再未入睡过。
她的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后来,她穿着单薄的睡衣,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那一片笼罩在小花园上方的漆黑天幕,手里一直握着她的手机。
她就那么站了一整夜。
直到东方既白,漆黑的天幕被撕裂开来一个口子,露出青白的颜色时,万里天光下坠,落入了大周禁宫的每一个角落。
血液流淌,尸横遍地。
信王,败了。
传闻中一直被卫韫掌握在手里的骁骑军,也终于在这一夜露了真容。
轻骑入城,悄无声息。
仅仅只有千人,却每一个都身怀超乎常人的气力与武功,于是便是在两方对峙时,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卫韫还是赢了信王。
而被信王悄悄调遣至郢都外的大军,都被太傅许地安及时调遣回来的军队给拦在了城门之外。
两军相持,谁都未曾轻举妄动。
于是事情便超乎了信王的谋算,他等的自己人,终究还是未能入城。
天色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明明仅仅只是九月,可这天的清晨,却拢着一层朦胧的寒雾。
信王被打入了大牢之中,暂待发落。
启和帝当日见情势终于定了下来,这位尚在病中,却仍不忘坚持服食丹药的帝王,脑中紧绷了两天两夜的那根弦松懈下来,便又一次病倒。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抓着那个从来都被他轻看,被他漠视,却在生死危机的时刻,选择陪在他身旁,帮他抵挡守在外面那来势汹汹的尤皇后的女儿——和毓公主的手,命她赐尤氏鸩酒。
赵舒微当日便去见了那位时常端着贤良之姿,却始终不甘于启和帝对同为子嗣的信王的不公对待的尤皇后。
见尤氏如今鬓发凌乱,满身狼狈的模样,赵舒微叹了一口气,道:
“父皇喜欢谁,愿意迁就谁,宠着谁,甚至是将权力交到谁的手里……这本不该是母后您能左右的事情。”
尤氏坐在凤座上,原本只是在盯着赵舒微与她身后的侍女欺霜推开殿门时,铺散进来的那一地淡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