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莹就过来摇她母亲的袖子,说是自己今日里再不与林姐姐分争,两人只联句取乐。孙太太还是不允:“你们还年轻,只想着今日里走了困,明日里多睡些就补回来了,却不知这睡不好,人心就焦燥,人心一燥,内火就上延。多少病侯都是从这上面来的。”
孙莹听她说得严重,吓得一声不敢再吭,被孙太太打发着上厨房里看中饭去了。又把下人都打发下去,才对黛玉说道:“你妹妹是个有口无心的,你别与她计较。”
黛玉听了忙摇头道:“妹妹性子很好。”
孙太太一笑:“我知你是客气,却也替她收了这话。不是我说,若是你与她性子两下里合上一合,我少担了多少心事。”
这样慈爱之语,黛玉已经久不听闻,一时愣症着不知如何接话。孙太太也不等她做答,又道:“昨日里你与你妹妹的话,她都对我说了。”
黛玉一听倒有些羞囧,那话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说起,还能只当成是悄悄话,可是让大人知道了,就有些羞人了。
“你别怪你妹妹。实在是你那外祖家行事,有些让人担心。”孙太太不看黛玉已经变了的脸色,径自道:“女孩的名声,那是何等要紧。怎么能为了让自己孙子欢心,就全然不顾?”
黛玉脸已紫胀,向着孙太太急道:“并不是外祖母……”
孙太太向她摆摆手:“是,你那外祖母是没有强着你替你那表兄做过什么。可是你与她家里的女孩一起长大,别人都做,你不做就是你不近人情、假清高。做了一件,别人也就指望着第二件,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可不就是如此?在家里时黛玉最要紧的是功课,可是到了荣国府后连个先生都没有,功课更是无从谈起——就是贾宝玉去家学,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呢。
见黛玉自己思量,孙太太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自己在府里行事,只觉得是兄妹之间的情意,可是到外人眼里,那荷包之类,岂是能轻送的?”
黛玉的脸已经白了起来,她已经知道昨日里自己的心虚所为何来。可是从王嬷嬷出府之后,再没有人给自己讲过这些。不对,也有人说过,宝姐姐就曾经说过一些,可是自己看她也不是没给宝玉做过针线,也就不在意了。
“你父亲这事儿做得糊涂。”孙太太见黛玉身子已经微颤,不忍再说她,偏自己心里意难平,不由得埋怨起林如海来:“当日你头次进京时,怎么竟是一点也不打听一下荣国府的行事,临走就把你托付给了他们。”
可是不托付给荣国府,自己又能去何处呢?黛玉更觉得自己前路茫然起来。又不忍亡父受人褒贬,向着孙太太道:“我族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外祖母可以托付。”
孙太太冷笑道:“族里没了人,不过是出了五服而已,总还姓林!再说难道他就没有相熟之人不成?但凡与我们打听一二,或是写封信来,我们常去看你几回,也不让荣国府如此慢待于你。说什么你一草一纸都是他们家的,难道你林家几代列侯,主母的嫁妆都败干净了?你父亲为官是没有俸禄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孙太太索性将事情一次与黛玉说个明白,将在室女应得几分家产,该上交朝庭几分,林家没有上交,结果导致林如海连个谥号都没有等等等等,一一说了出来。
黛玉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没得了谥号,是因为官职不够之故,哪儿知道里面竟有如此多门道?转思自己当日也曾疑惑,在家时自己也不是没去过库房,怎么那些摆设全然不见了。可是自己一个孤女,又能与谁说去
事涉林如海,黛玉不得不问上一句:“伯母可知,此事可有补救之法?”
孙太太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此事毕竟算是林家家事,若是人家苦主都不追究,自家老爷就算是出手,也是两面不讨好。因道:“你父亲是任上没有的,按说朝庭该有褒奖才是。只要把该上交的补齐,再让你伯父代为上折子,言明当日你的不得已,想来圣人也能网开一面。”
将该上交朝庭的补齐,说来容易,可是黛玉已知荣国府早就出得多进得少,也曾与宝玉说过怕是后手不接。若是贾家真的替林家收了家财,现在怕是拿不出来。
可是父亲,一辈子的官声,一辈子的英名,死后盖棺定论,又岂能因为区区黄白之物,就都断送了?
“只不知该上交的是多少?”黛玉问得很没有底气——她自己手中并无金钱,只盼着这钱少些,她向着老太太哭求也好,讲理也罢,总要让父亲能安于九泉之下。
孙太太道:“你伯父是知道你们家京中老宅的,那日也派人去看过,发现你们家里的老管家竟然就住在那里。就是你那个王嬷嬷,也得老管家收留。老管家是个有心的,手里还有旧日你家里的帐本子。只不过是你在那府里,他也投鼠忌器,不敢声张。”
好一个投鼠忌器,黛玉已经哽咽出声:“可是算出该得上交多少银两?”
孙太太沉重地点了点头:“该得九十三万两。”
三成,九十三万两!然后自己是荣国府里一无所有投靠来的表姑娘,一草一纸都是用的荣国府的,行动就有人与宝姐姐相比。
好,真是好,这才是自己的好外祖母,好舅母。黛玉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第214章
黛玉这一昏倒, 孙府自是忙乱一片,将人抬到孙太太内室,急急请来太医, 诊治之下才知她是急怒攻心。此时已经顾不得避讳, 太医只好上前行了针。
不一时, 黛玉口内吐出一口黑血,太医不忧反喜:“如此甚好, 小姐本是郁结五内, 将这淤血吐出, 倒能散些瘀结。”
孙太太见黛玉仍是未醒,心下还是担忧, 又悔自己将话说得太急太重, 又恨荣国府将一个好好的女孩搓磨成这般模样。
只是再恨,人家一个好好的外孙女来你家里做客,此时竟昏迷不醒, 也要去荣国府里告诉一声。等贾母听了信, 立时当着孙家来送信的婆子哭了起来:“我这玉儿本就身子单薄, 怎么才去了几日,好好地就昏过去了?”
来送信的婆子也是孙太太的心腹之人,听到贾母语中的埋怨之意,心下不屑,面上还得劝慰:“我家太太自林姑娘来家里, 就请了太医院的副院正给姑娘诊治。本来林姑娘已经大有缓解,谁知今日里与太太说起林老爷之事,竟然昏了过去。”
贾母心内有病, 听到婆子提起林如海,正是不知道那孙太太与黛玉说了什么, 也不理那婆子还要说什么,只一迭声地让人备车,她要亲去孙家把自己的外孙女接回来。
屋里与她一起接待孙家来人的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哪里能让她老人家亲自出马?少不得拉的拉,劝的劝,陪哭的陪哭。最后说好是由着王夫人带着王熙凤一起去孙家,务要把黛玉接回荣国府。
至于护送之人,贾琏自是不二人选。贾母还觉得此事是那孙府不是在先,贾政若是在那孙大人面前表现得大度不计较,也能得个好印象,于他年底考绩有利。又可让人看出舅家对黛玉的看重,知道黛玉与二房亲厚。亲命贾政一同前往。
等他们一行来到孙府,迎春也已经得了信,比他们还早来一步,正守在黛玉床前。
这么长时间过去,黛玉也总算是醒了过来,见到迎春之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两眼早流下两行清泪:“二姐姐,今日我才算是活个明白。”
迎春见孙太太并孙家姑娘也带着丫头在屋里守着,不好说别的,只好上前一步握了黛玉的手:“妹妹且想想,我当日回门之时的境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黛玉的泪流得越发的急:“他们好狠的心。”就是活人不管,也不替死去之人想想身后之名吗?
孙太太上前道:“傻孩子,若是不狠心,你又何必郁结至此。”
黛玉只觉自己无颜面对孙太太的关心,甚至觉得自己此时除了要问问老太太,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父亲,别的一概都不想理会。
就有丫头来报,说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与琏二奶奶来了。黛玉眼神又是一暗,那脸上形容都淡了几分。是了,老太太是荣国府的老祖宗,他们自是不会因自己一个小小的孤女,让老太太奔波劳累。能得二太太亲来,已经算是给了自己好大的颜面了吧。
王夫人与王熙凤也顾不上计较孙太太没有亲自出迎,一进屋里已经双双垂泪。王夫人来到黛玉床前,弯腰亲切地对着黛玉颤声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现在可好些?”
王熙凤倒是看到了迎春,可是只向着她点了点头,就随着王夫人一脸关切地望向躺着的黛玉。
孙太太道:“太医已经诊过了,林姑娘这是急怒攻心,加上长年心思郁结,才导致昏迷。”
王夫人收起脸上的关切,站直身转向孙太太:“不知道孙太太与我们大姑娘说了什么,倒让这孩子急怒起来。她年岁还小,有说话不防头的时候,孙太太只管对我说就是,我自会教训她。就是实在不行,还有我家老太太。”
好,真好,这样急急地为自家外甥女出头,有理有据的样子,谁不得赞一声这是一位合格的、甚至关切太过的舅母?!若是没有前事,王夫人这一番做作自会让孙太太心里留下个真心疼爱黛玉的印象。
可惜,黛玉这些年在荣国府的日子,这些天孙家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更是知道王夫人在里面的作用。孙太太性子与孙大人仿佛,也是眼里不容沙子的:
“实在是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家常话。说说当日林大人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林夫人是如何聪敏善良之辈。因这孩子不知道她这在室女在林大人去后,会有什么要做的,我也就给她讲解了一番。还有就是告诉她,我们老爷无意之间,竟在京中发现了林家老管家落脚之处。”
孙太太说一句,王夫人的脸白一分,等她说到林老管家之时,王夫人失声问道:“怎么会有什么林老管家,不是早就自请赎身了吗?”
孙太太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就算是赎身了,也没有不许人家来京之理吧?朝庭可没这样的规矩呢。”
王夫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王熙凤也知道自己家里那大观园是怎么盖起来的,更知道那些下人传林黛玉之话的出处。强笑道:“即是林妹妹家的旧仆,怎么竟没见他来拜见林妹妹?敢是因为林妹妹是位姑娘,他就眼里没人了不成?”
孙太太不由地看了王熙凤一眼,这位说话倒是能抓住人心,这是在告诉自己林黛玉只是个女孩,对自己家里并无什么助力吗?可惜现在的荣国府,在孙太太眼里比黛玉还不如,不光不是助力,简直就是快倒塌的大厦!
就见孙太太不紧不慢地道:“听说那个老管家倒是个念旧的,早就来了京中。也是听说自己的旧主时日艰难,才有意让我们老爷发现了他的踪迹。”
王夫人脸色刚有些和缓,听到她说黛玉时日艰难,又有些不好起来。情知自己在嘴上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再说此事也太过骇人,想着自己还是要回去与老太太商量一二。
因对孙太太强笑道:“总是麻烦了孙太太,只是现在我们大姑娘即是病了,就不好再留在府上,若是给府上过了病气也不美。”
听到王夫人要接自己回荣国府,黛玉的手暗暗攥紧了被子。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不回去问问老太太,终是心下不甘,可是若是回去了,自己,还能再出了那荣国府吗?
孙太太却不想就此让黛玉回荣国府,尤其是在自己说了林老管家之事后,生怕那府借了黛玉威胁林老管家,让他投鼠忌器不敢首告荣国府。更怕荣国府真的狠下心来,一个本就生病的女孩,在那府里又是无依无靠的,病逝不要太容易。
这一点黛玉可能想不到,可是迎春是想得到的。她比孙太太还不相信荣国府的人心。于是笑着向王夫人道:“二太太也见了林妹妹这个模样,怕是不好见了风呢。再说孙太太这里也已经请了太医院的副院正扶脉,若是回了府里,再换个太医,怕是对林妹妹的身子无益。”
听到迎春竟然开口让黛玉留在孙家,王夫人就是一皱眉头。她也知道如今的荣国府,想请太医院的副院正上门不大容易。只是这样的话,做为荣国府嫁出之女,怕是不该说吧?
拿了长辈的威严,王夫人对迎春沉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林妹妹现在病成这个样子,老太太悬心不说,家里哪个不惦记着。说不定她一挪回家里,见了老太太,心情一畅快,病也就轻了几分呢。”
迎春见她竟然如此自信,装做害怕的样子不再说话。孙太太在旁边看了,对王夫人的评价又低了几分——在别人家里就对出嫁的姑奶奶呼来喝去,在家时怕是也没有多看重。
这正是迎春想看到的结果,毕竟荣国府出事近在眼前,她这个荣国府出来的姑娘,若是对府里不闻不问会引起非议,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好处。那就让人看清她在荣国府时过得是什么日子,将来她只需要略伸伸手,就可以赚了好名声。
孙太太已经开口了:“贾二太太是说,林姑娘在我家里过得不畅快?”
王夫人先是让那贾二太太的称呼打了个不备,又让孙太太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把头转向床上的黛玉:“留与不留,这个还是看大姑娘的心意吧。毕竟老太太也挂念她,就是那些姐妹们听说了,也急得什么似的。”看向黛玉的眼里,若有所指。
平日里王夫人对黛玉不过是面子情,如今换成这副面孔,黛玉心下明白所为何事。可是若是不问个清楚,她又不甘心。于是微抬起头:“孙伯母,我想着回去。”
孙太太眉头皱得更紧:“你现在这样的身子,搬动的话怕是更不好了。”
黛玉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看向孙太太道:“多谢伯母关心,我不过是有些事情,想回那府里向老太太请教。伯母若是不放心,就请伯母与我一同前往,我再随了伯母回来就是。”
孙太太已经知道黛玉想向贾母请教的是什么。可是王夫人并不知情,听到黛玉让孙太太与她一起去荣国府,还说什么再回孙府的话,立时脸就黑了下来:“大姑娘说得是什么话。孙太太已经为大姑娘操了这么长时间心,你也该回府静养才是,怎么还能请孙太太与你一起回府?”
看着黛玉眼中的坚持,想着太医说她心中郁结,孙太太觉得若是不让她回荣国府里走一遭,怕是郁结会更盛。可是又想想她的身子,只好道:“此事我一个人也不得主。等我问问你伯父再说。”
也不管王夫人脸色如何难看,就唤来丫头去向孙大人传话。自己又以黛玉该静养吃药为由,招呼王夫人、王熙凤与迎春去正房就坐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