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之事都如此简单,跪一跪,或有所虚名,便能心想事成,那原攸就不会抱着必死之心,不远千里来到天上京了。
但不是这个理由的话,江尤为何会答应的这么快?原攸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发现,他看不懂一个人,即使面对他的父亲原相,他也没有这般摸不到头脑过。
“天下诸事,皆以利驱,可女公子行事却与天下人并不相同。”
从长公主府出来后,原攸回到了自己暂且落脚的小院子。第二天,那个帮他递话的讲女便不请自来,此刻她正在屋中烹茶,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烹茶,是最近天上京新流行的雅事,这茶乃是花茶,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调制手法,喝起来味道又香又甜,十分受贵族女子喜爱。
甜美的茶香围绕鼻尖,夏伏天一杯温茶入肚,反倒叫人心平静下来,微风拂过窗栏,多了三分凉意。
孟雪拿着布制的扇子微微扇着风,这种扇子是官制,是官府免费分发给官员们的,质量上乘,上头的布料极好。在以前,她只见过贵族小姐用这样的布料做香囊或手帕,哪儿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用它扇风。
虽然,她也感觉不到热,一如她闻不到茶香,品不出茶味。
“长公主,虽为女子,却心胸开阔,非常人所能及。”若一开始原攸还觉得江尤轻信于他是为不智,现在他倒是觉得此乃大智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江尤不是相信原攸,而是相信介绍原攸入长公主府的孟雪。
“那是自然,长公主与你们这些瞻前顾后的世家子弟,可不同。”孟雪毫不留情的损了原攸一句,原攸笑了笑,又喝了口花茶。
他的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似乎还包含特殊的韵律,那是属于上等礼教熏陶后的特殊气质。
这个男人,可以是最下等的乞儿,一路从吕国至天上京,饿的头晕眼花,身无分发的倒在大街上。他也可以是最上等的士族,静坐观花赏月,一派君子朗朗如玉,堪比皓月明珠。
“哼,所以我才最讨厌你们这些人。我听说了,你为天上京带来了大-麻烦。”孟雪冷笑一声,她的脊梁笔直,跪坐在原攸对面,就像是万古不朽的石雕,“三十万人,你可真敢开口。原公子以为,自己的价值比三十万人更高吗?”
“不敢,攸不过是略有薄名,不敢才比三十万人,更不敢以此为筹,叫长公主应下条件。”原攸温柔的笑了,孟雪生气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族中的堂妹们,相似的年纪,相似的娇嗔。
他如同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和神态,让孟雪更是怒火中烧。
“既然知道自己没那个价值,为何还要开口?你是欺女公子性子好,欺女公子爱民如子,才敢这样放肆吗!若我早知道你打了这个坏主意,当初真该让你饿死在外头,不该捡你回来!”孟雪只要一想到那三十万流民入天上京后的景象,她就打心底愤怒和恐惧。
她曾经居住的村庄,只是在大灾之年,进了不足三百个流民。
那个有将近一万人的大村庄,因为进来三百个流民,不到一个月就乱象频发,附近的豪族只知用兵镇压,朝廷不管不顾,依旧收取高额的税收,每天晚上,她都会害怕。
害怕在墙外来回走动的流民饿极了闯进院子来,也害怕那些人突然停下脚步,第二天出去,看到沿着墙角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数具尸体。
那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噩梦,她不知道该如何醒来,也没人能拯救她。
后来她被卖,受尽折磨,堕入地狱。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孟雪不知道,她只知道如今的天上京非常好,她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
听完孟雪的话后,原攸收拢了脸上的笑容,他深深的望了孟雪一眼,像是在看她,也像是在看他永远不能再回去的故国,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孟讲女,如今的天下,不管是士族还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在找一个活路。”
为了活下去,所有人都被染成灰色,再不见黑白分明。
追求的风光霁月,在活下去三个字面前,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伸手即碎般不堪一击。
孟雪不知道原攸经历了什么,原攸也不知道孟雪的经历,一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另一头,江尤正对着山一样高的政务长吁短叹。
“唉……”
“长公主,您不要再叹气了,这一上午,您都叹了好几百次了。”花容受不了的出言制止,江尤叹气叹的她都要掉头发了。
她不想变成孔先生那样的秃头啊!
江尤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告诉她,身为伥鬼,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秃头,除非你想不开自己把头发全拔了。
“我能不叹气吗?三十万人啊,先不说如何安置,就说要让孟国松口,叫那三十万百姓安然无恙的到上霸,就够我头疼了。我以为运势是变好了,结果我还是个非酋!”一想到这件事,江尤就气的口不择言,她见花容一脸迷茫的看着她,就知道花容没有明白非酋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真的累啊。”
“长公主累了?要吃东西吗?今天有鱼肉炖豆腐!”
“豆腐?”江尤愣了一下,想起一件事来,“之前我叫农业部做的实验,他们做完了?”
“长公主说的是大豆种植与豆制品研究吗?昨天就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农业部的周大人将豆腐献上来时,同长公主说过啊。”
江尤想了想,完全没有印象啊!
不对,有印象,昨天好像是有个白胖子跟她说什么来着,但那会儿她忙的头晕脑胀,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最后的几个字。
“……他不是说,离成功还要不少日子吗?”
“是啊,长公主要求的那些东西全部做出来,是需要个三五日,目前还不算完全成功。”
三五日?那和成功有什么区别!
她只是想研究一下怎么种植大豆,以及用大豆五花八门的豆制品养活子民而已!只需要研究出大豆、豆油以及豆腐、豆芽就可以了!
“把周恒通给我叫过来!”江尤更头疼了,有时候下属太较真,也不是很好。
周济,周恒通其人,是个沉迷种地无法自拔的土地主,他这人奇葩到什么程度呢?他家一共有三百亩田地,他竟然半个月就要去全看一遍,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他自己挑粪沤肥。
地主阶级其实是贵族的一种,也是有爵位的,名下的地是诸侯分封,说起来是名正言顺的大族,在别的大族族长沉迷养兵欺压百姓的时候,周地主沉迷挑粪。
他把自己和亲属喂得又胖又白,就为了粪的品质能好一些。
简直有毒。
但他确实在种地上有一手,从小就在土地里长大,让这位周恒通成了个古代的农业学家,他已经摸索出一套比较完整的科学种地方法,如今天上京附近新种下的田地,都是按照他种地的那一套来的。
如果效果好,明年江尤就会将周恒通的种地经验集结成册,推广到全领地。
“见过长公主。”
周恒通是真的胖,一米七的个字,两百斤,站在那里就跟个球一样,但他皮肤极好,又白,笑起来非常和气,是个帅气的胖子。
只见他进屋后,艰难的躬身行礼,一低头三层下巴都出来了。
“起来吧,说了许多次,在你瘦下来之前,不用给我行大礼。”江尤真害怕,这位行大礼猛的弯腰低头,会眼前一黑,一头栽地上,“你怎么又胖了?没听医师的叮嘱吗?人至中年,太胖容易得病。”
“嘿嘿,这不是长公主新研究出来的食物太好吃了,尤其是那个豆腐,如同玉石,又白又嫩,叫人欲罢不能。”周恒通笑眯眯的,完全不将减肥的事放在心上,他身体好着呢,虽然胖,但在地里跑一圈都不带喘粗气的,比一般的小卒身体还好。
“我叫你研究那些,不是为了满足口舌之欲,而是有大用。豆芽可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做出来了!就是长公主说的豆油,还要等上几日,如今做出来的豆油,并不算上佳。”提到吃的,这位周恒通大人露出了迷之微笑。
还是长公主会享受,如果不是跟着长公主,他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吃到这些美味。
“既然做出来了,就将豆腐的配方下放到衙门,设立官制的作坊,请工人做,低价销给百姓。”
江尤为的就是低价销售给百姓,如今的百姓,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两口油水,这让他们需要消耗更多的粮食,若是能有豆油,能大大减少粮食的消耗。
周恒通不太乐意,他虽然是个人才,但他却乐于自己享受,从来不会顾念百姓。
第23章 公主善良
这是古代贵族的通病,在他们眼里,百姓只是一堆畜生,畜生能听话做工创造价值就可以了,为何要对他们那么好?
不过这里是江尤的领土,江尤是王,她想干什么,谁都不能阻止。
就像在贵族眼中百姓不值一文,在王眼中,贵族也不过是跪伏在脚边的棋子。
周恒通不情不愿的应下了江尤的叮嘱,他办事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且极为优秀。
“长公主,孟讲女与徐讲女请见。”
周恒通刚走,从外头便进来一个侍女,江尤知道孟讲女是指孟雪,但这个徐讲女是哪位?
待两人进来,江尤才看见,来者是孟雪和豆娘。
江尤习惯了叫豆娘,这才想起豆娘在与她初见时,曾说过自己姓徐。
“见过长公主。”
“起,坐吧。”江尤摆摆手,叫两人落座,“今日你二人前来,倒是新奇,可是有事?”
“孟雪有罪,请长公主赐罪!”孟雪深吸口气,走到中间,倏然跪下喊道:“请长公主收回成命。”
“罪?你有何罪,又想让我收回什么命令?”江尤被孟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想起了原攸。
花容说,原攸是孟雪带入长公主府的。
“属下是为原攸而来,那三十万流民,长公主万万不能将他们放入上霸!”孟雪低下头,只露出青灰色的下巴,“ 属下与徐讲女刚从农业部过来,今年的税收甚至连原来的粮仓都填不满,如何能养活三十万流民。”
以前的日子苦,人多士族多,官府能收税的人家还没有江尤手底下的百姓多呢,就这样,年年官府的粮仓里的粮食都能溢出仓来,陈米无处安放,会放到市场上,叫百姓买回去。
孟雪太清楚这一套,她以前的家,就是靠母亲织布,去城里换取陈米度日。
而现在的粮仓,空的能跑马!
如果说原来孟雪就很反对三十万吕国灾民入上霸,如今她就是坚决反对。
她不能为了别人,饿死自己人。
“那是吕国百姓,它吕国不自己管,竟厚着脸皮送到长公主这里来,原攸分明狼子野心,是为动摇长公主之根基,请长公主三思!”
孟雪若是能落泪,她大概会哭吧。
这个少女,如今不过十五岁,却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以至于可以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三十万人,若是江尤不救,他们就会死在孟国边关之外。北地荒芜寒冷,到了冬天,便是三十万骸骨。
“雪儿,你冷静些!”豆娘听孟雪已经开始攻击原攸,赶紧上前拦住她,同时也跪在地上,同江尤说道:“长公主,孟讲女年纪轻,说话直,但她的心绝对是好的,她一心为我上霸百姓着想,为长公主着想。属下知道长公主此举定有深意,只是如今的上霸亦是自身难保,三十万百姓,实在太多了些。”
江尤听完这话,真是哭笑不得了。
这两人把她当什么?脑子一热,拍脑门就上的蠢货吗?她若是没有把握,怎会轻易应下?而且上霸的情况比她们想象中要好很多,粮仓不满,纯属是因为她收的粮税少,大部分粮食都还在百姓手里。
藏富于民,才能维持社会的稳定。
这种道理,江尤当然不会说给孟雪和豆娘,说了这些人也不会懂,想要扭转她们的观点,太难了。
“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江尤摆摆手,叫这两人先起来,她们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叫她心里非常别扭。
有种在证婚的感觉,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上霸会变得越来越好,前提是,那些流民不会进来!”孟雪握紧右拳,执拗的同江尤说道:“长公主,即使您想收容那三十万流民,孟国也不可能为您打开边关,送那三十万流民入上霸,除非您送上大礼!”
江尤闻言,吃惊的看了孟雪一眼,她没想到孟雪会说到孟国去。
看来,她遗漏了个人才啊,孟雪的拒绝,并非全出自一己之私,确实如豆娘所说,她在真切的为江尤着想。如果想让孟国打开边关,以江尤和孟国王室这边的关系,肯定要大出血。
她从上位起来,走下去,躬身将孟雪扶了起来,同时也冲豆娘点点头,叫她也起来。
孟雪被江尤亲近的动作吓了一跳,全身僵直的盯着江尤,眼珠一动不动,配上青白无表情的脸,当真有些骇人。
“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是好事。可同时,也是坏事。不要为自己定界限,一旦你为自己划下界限,你的心就会被拘束,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界限之内的一切。”江尤拍拍孟雪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天下何其之大,不仅仅只有一个上霸。天上京的百姓过的富足,是因为有你们兢兢业业的付出与守护,是因为有你们背负着重担。那些吕国来的百姓,为他们背负重担的人,被压倒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孟雪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她似乎听明白了江尤的话,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
这样的心灵鸡汤,她是不会明白的。
豆娘反驳道:“不,天上京的百姓,是因为有长公主才能过的富足。”
他们可以识字知礼,可以吃饱穿暖,这都是江尤的功劳,怎么会是她们的功劳呢?如果没有江尤,她们还在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
江尤摇摇头,笑道:“原相辞官,吕公病重,璜河泛滥成灾,大旱之后蝗虫肆虐,这都不是百姓的错,更不该因此叫他们受苦。放心吧,我既然打算救,就会加倍小心,不会因此将你们赔进去,我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孟雪和豆娘听了这话,更是担心了。
长公主总说自己不做亏本的买卖,光减免粮税一项,就足够亏本了吧!空荡荡的粮仓可还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