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是官府管理的,监察司对犯人没有任何管理权限,所以张奇对这方便的细规很是陌生。
“估计来此的都是终身惩罚的犯人,这样苦的环境,官员是不愿意将短时间做工事的犯人带过来的。”花容看了看不远处重兵看守的营帐,“只是将一群这样的犯人弄出来,虽然有兵士看着,还是很危险啊。”
“我记得管理那些要一辈子做工事的犯人时,若有犯人逃跑,是可以杀了的。如果是只做几年工事的犯人逃跑,就要抓回去,送回衙门,审查逃跑事实后,再判上几年,对吧?”张奇对官府的细规不了解,但这种涉及到对犯人如何处置的法规,他还是知道的。
“是这么回事,张督查使是觉得犯人惜命,不会逃跑?这倒是也对,做工事的话,有吃有住,虽说过的清苦了些,总比在外头缺衣少食强。”
其实被判终身做工事的犯人,犯得事并不是天怒人怨的,真要是犯了天怒人怨的事,早就尸首分离,坟头草一米高了。
这些犯人,多是被亲属牵连,比如之前姚家和林州勾结,姚家除了主谋者外,多数都被放到清州修路了。
“你们对犯人很关心?张奇,你觉得我将犯人的生死,和官员的业绩挂钩,此举如何?”江尤见张奇和花容一直在后头说犯人的事,便开口问了一句。
江尤问的随意,张奇却慎重行礼道:“主公此举,甚是有效。”
就是有效,如果只是规定了单纯的规则,官员们不一定会遵守,只有将这件事和官员的直接利益联系在一起,他们才会重视。
“可知我为何要保护犯人?”江尤希望能让张奇从这里头看出道理来,张奇成天和原攸共事,可别被原攸身上那股士族的“天真”传染咯。
张奇想了想,回道:“可是因为,那些服短期工事的犯人,还有亲属等着他们回去?”
江尤满意的笑了,她点点头,看张奇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茬绿油油,很是鲜亮,长得又高又直的韭菜,她可以收了的那种。
工事这个惩罚手段,在很多百姓看来,是有希望的惩罚,很多百姓都等着做完工事的犯人回家好好过日子,江尤可不想有个百姓犯了罪,判了几年工事,结果工事时间还没结束,人就死了。
如果犯人因为沉重的工事死了,引起其亲属的不满,从而导致江尤失去一部分民心,那就是个纯粹亏本的买卖,这种买卖,江尤一辈子都不会做。
“那边有户人家,张奇,你去打听打听,咱们要寻的人吧。”
走了一路,终于看到一户人家了,江尤赶紧叫张奇过去。
张奇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他如今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头发乱的像鸡窝,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见到人家的第一件事,不应该进去休整一番,好好打扮打扮吗?为什么要直接过去问!
是不是有点儿太不郑重!
鱼娘一抬头,吓了一跳。
上次她受到这样的惊吓,还是两个外头来的大人,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鱼娘至少没跑到屋里去。
“这位大姐,在下姓张,名奇,字子异,天上京人士,来此寻人。”张奇干巴巴的说了一套后,行了个礼,对上鱼娘疑惑的眼神,尴尬了。
他他他,第一次主动去搭讪一个女子,虽然这个女子长得不怎么样,而且打扮比他现在也好不了多少,还比他年纪大,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在下,在下想问,汝家中可有热水?可有空房?在下一路奔波至此,想要好好休整一番。”说到休整,张奇的话立马说的顺了,他真的受不了啊!
明明以前在泥浆里打滚,都能淡然的吃下被人扔到地上的饼,甚至能从野狗嘴里夺食,现在却连一身脏兮兮不得体的装扮都受不了。
张奇觉得自己有点儿矫情,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好好打扮一番,再去寻人。
如此狼狈的样子,即使是寻到了人,也会给长公主丢脸,若是因他,叫人轻视了长公主,是张奇无法容忍的。
鱼娘有些迟疑的问道:“公子是想在我家歇脚?”
一般外来的客人都是到族长家中去的,她家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还因为常年晒鱼有股鱼腥味,眼前这人是天上京来的贵人啊。
天上京,之前鱼娘不知道此乃何地,后来她男人同那些远道而来修路的人聊过天,说过两句,从那些人嘴里,知道了天上京。
听说,那是个玉石铺地,金石为瓦,遍地是食物,生活其中,永远不必忍饥挨饿受冻受热的好地方。
就像是天上才有的宝地,是神仙住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衣服别划得破破烂烂,但依稀能看到衣服上的纹理,布料一瞧就是上等的料子,出身必定不低。
而且他行礼的动作,和之前来的那两位大人一模一样,鱼娘知道,眼前的少年没必要撒谎,他定是从天上京来的神仙人物,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她家歇脚呢?看着家里简陋到只是一块板的门,木棍插地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挂在木架子上的鱼干,以及那破旧到似乎随时会塌的房屋,裂开的土墙和光秃秃会漏风漏雨的房顶,鱼娘脸上发烫,低着头手足无措。
“若大姐不介意,在下是想在大姐家中沐浴,换身衣服的,大姐若是觉得不妥,便算了。”
“公子为何一直称呼我为姐?”
鱼娘听了好几声大姐,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只是一个贫民。
张奇一愣,不知道鱼娘为何要这样问,“在天上京,我们称呼年纪稍大些的女子,便是大姐。”
张奇以为这是孟国大族的礼法,因为整个天上京都这样叫,如今三州之地,所有大族出身与读过书的人,都是这样尊称女子的。
张奇想着,清州原属魏国,那魏国对女子要如何尊称呢?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尊称,好像除了孟国外,其余国家都没有对普通女子的尊称。
在孟国国都的时候,他似乎没听说过哪个大族出身的人,对普通女子用大姐这样的尊称。
所以这个称呼,是天上京独有的?
第44章 氓乃民也
鱼娘最后还是同意了。
面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少年,鱼娘没法摇头, 而且像这种大族公子, 在她家休整后, 肯定会留下报酬, 那是一笔能叫她家中日子过得更好的钱财。
被误认为大族公子的张奇,可怜兮兮的回到了江尤面前,露出一个惨笑,“主公,要不要去鱼娘家中休整一番?”
江尤觉得有点儿好笑, “你去吧, 花容已经通知了九渔村的族长, 我们去他那里。”
被扔下的张奇, 一脸懵比。
他过去是干什么的来着?哦,对了,长公主叫他去问人来着。
所以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说要到鱼娘家里休整?张奇开始怀疑自己累蒙了。不过话已经说出口, 还是要去鱼娘那里一趟的, 拎着自己的小包袱, 张奇就去了, 他给自己劈柴烧水,洗漱打整好后, 又是帅气的少年一枚。
另一头,族长家已经备好热水,江尤洗完澡后, 便跟族长说起话来。
她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从天上京而来,奉命寻人,一听到江尤一行人是来自天上京,胡子花白的老族长笑的脸上全是褶子,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绝对不藏私。
天上京是什么地方,老族长没去过,长公主长什么模样,老族长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天上京长公主的统治下,九渔村会变得更好。
只看那两位户籍部的大人带来的修路人,就能感觉到好处了。
百姓非常现实,谁能让他们过得好,他们就是谁的百姓。没有经过爱国主义教育的底层人民,既天真又愚昧,既善良又残忍。
“田族长,长公主听闻九渔村曾有一能工,为魏城公修建战船,可惜,魏国国君残暴,致使能工殒命,不知九渔村可还有哪位能工之后人?”
江尤坐于上位,花容负责出面和这位田族长交流。
田七连连点头,“有有有,有后人的。”
“可能带我们前去结识这位后人?”
有后人的事,花容早就查到了,只是时间还短,并没有查出后人是谁。想必那位后人也是不愿提起此事,所以九渔村知道此事的人很少。
还好这位田七族长活的久。
田七迟疑一瞬,他想说那后人是名女子,不堪重任,但看到眼前主事者和从事者皆是年轻女子,又想到那位长公主也是女的,想必更喜欢女子,所以他点头道:“可以的,老朽这便将她寻来。”
“有劳田族长。”花容冲田七行了一礼,等田七离开后,她才高兴的冲江尤说道:“长公主,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还以为到这儿之后要费尽心思去寻,没想到这么容易便找到了。
“不要高兴的太早,这些能工巧匠就爱做传男不传女的事,一身手艺,宁愿带进棺材也不愿交给女儿,那后人既是女子,有几分本事,还要另说。”
江尤很冷静,她来这儿的首要目的并非寻找那后人,她坐拥三州之地,揽尽半个天下的财富,只要用心去找,迟早能找到会造战船的人,她不会将所有希望放在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身上。
所以她可以很冷静。
很冷静。
冷静……个屁啊!
“这位……就是能工的后人?”
“哈哈,是啊,花大人,您别看她年纪还小,其实她有真本事,我们村子的渔船,大多是按照她的图做的,还别说,近些年,出海后,渔船少有翻了的。”
说谎话也要打打草稿吧!
花容深吸口气,想笑一笑,却一个表情都摆不出来,她抬头看向江尤,江尤脸上毫无表情,看上去很是冷淡,实则内心已经开始啊啊啊了。
站在田族长身边的,是个垂髻小儿,白胖胖的小脸很是可爱,此刻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透彻眼眸,愣愣的看着江尤,还用稚嫩的童声问道:“你们是来寻我阿爹的吗?阿爹去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听了小姑娘的话,花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咬牙切齿的说道:“田族长!莫不是在耍我?”
田七连连摇头,“没有,真的没有,大人不知,那田九虽是我的弟弟,但年纪不大,他去魏国国都昼池的时候,才十六啊。这孩子还是他唯一一次回来娶妻生下的。虽说田氓年纪小,但她确实是将田九的东西,都学过了。”
“萌?”江尤走到小姑娘面前,微微蹲身,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睛,“你名字中的萌,是哪个字?”
“乃是民之氓。”小姑娘用甜甜的声音回答道。
“你读过书?认字?”花容被小孩的回答吓到了,这小小的渔村中,竟然有个小孩子认字,太不可思议了。
别看现在天上京扫盲成功,实则在天上京还是有小部分的百姓,是不能认清楚所有字的,氓这个字并非常用字,在天上京的百姓,能知道这个字的意思的,也就占个六成。
“换个字吧,你年纪这样小,却尽得你父亲的真传,如同草木萌动,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换成萌芽的萌,如何?”
田萌仔细的看着江尤,这个比她年纪大的少女,蹲在她面前,有种山一般稳重的气质,十分奇特,她将眼睛笑的弯弯,低头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下者对上的臣子之礼,“多谢大人赐字,大人是想让我建造战船?我年纪小,所学不多,只能做些渔船,战船是做不来的。”
“不用你做,你年纪这么小,该去读书,学更多的东西。我送你去天上京上学,作为交换,你愿意将你父亲的手书,送给我吗?”江尤用一个较为平等的态度去对待田萌,提了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但放在这个年代,身为上位者的江尤说出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过分,不光不过分,反而已是十分宽和了。
这年头的世家大族,王室贵族,想要一个庶民手中的东西,哪儿用的到问?抢过来便是。
“小氓!”田七拉住田萌,跪在地上,乞求道:“大人,大人!小氓年纪小,她除了会造船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您要手书,我这就去拿,不必交换!”
田萌被田七拉到身后,她探出脑袋,疑惑的看着田七,不知伯伯为何如此绝望。
“吾并非强取豪夺之人,这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已有风骨在身,读过书,认字,还能学得能工之学,九渔村这样的小地方,不能困住她。”江尤和田七对视一瞬,田七害怕的低下头,不敢抬头看江尤。
“田,这个姓真是少见,我记得与韦武王并肩而战的大将军周珩母姓便是田姓吧?只是自从大将军去世后,他的嫡系子孙便没落了,一代代身体羸弱,后来更是绝了户,没想到会在九渔村,再次遇到田姓族人。周珩将军最善用水军,建造战船之术,五百年已过,无人能出周珩将军其右。”
江尤想着,这男主可真是天选之人。
记得原主记忆中,男主的水军是纵横天下从无敌手,只是原主被困于后宫,消息不灵通,很多事她都不知道,江尤也没想过要撬男主墙角,她是觉得,只要她好好治理天下,人才自会自己出来的。
谁能想到,她心血来潮想去看海,将男主带上,就碰到了田家人。
虽说主要原因在她想去看海,想要造战船,才想来这个九渔村,但江尤还是觉得,她应该稍微感谢一下张奇。
此刻刚刚劈完柴,正在洗澡的张奇,打了个喷嚏。
田七在江尤说完后,一句话不说的跪在地上,他身后的田萌则挣脱了他的手,跑到江尤跟前,规规矩矩的行礼后,抬头看江尤,“大人,我将父亲的手书给您,您能不能叫我们九渔村的庶民,吃饱饭穿暖衣,不必再担心哪日大海震怒,吞我族人性命?”
江尤当然可以做到,将整个九渔村都带走,对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但她没有答应。
“我可以帮他们吃饱饭穿暖衣,但却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死。生死之事,无人能做出保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江尤是可以养活九渔村一百多人,可她为什么要白养这些人?
靠海吃海,海中许多海鲜运到内陆可以卖出高价,江尤能做出冰,可以修路,可以帮他们开拓渠道卖出去,这样他们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但却不能阻止他们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