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去过京城的胡冰泉,之前也并不认识周浩初。
燕韶南介绍他们认识,胡冰泉感激异常:“有周先生这等大才撰文,当可告慰我老师在天之灵。我都没想到,还好师妹千里迢迢将您请来。”
周浩初连忙道:“胡先生言重了,王宗主心系天下苍生,一直在为饱受战乱之苦的密州百姓多方奔走,他的功业不是那些宵小之徒能随意颠倒抹黑的。”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周浩初和明琴宗的几人聊了一阵,又听了方喆弹奏的《泣颜回》,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真正对明琴宗诸人的锥心之痛感同身受,遭人暗杀的王桐锦亲如自家长辈,不再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周浩初擦擦眼泪,突然间文思涌动,来了灵感,要了纸笔闭关写文去了。
他身负重任,崔绎可是单独交待过,这一篇既是王桐锦的祭文也是檄文,崔绎此行不方便带太多人手,眼下的密州敌众我寡,若能想办法将受过明琴宗恩惠的各色人等凝聚起来,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现在看来,明琴宗这几位正主儿对此都似毫无野心,周浩初干脆也就连提都未提了。
外边厅堂里,方喆放下琴,看看跟前的三位小辈,叹了口气:“报仇固然重要,也不可疏于保全自身,我们这一代,老的老,走的走,往后宗门的延续就靠你们三个了。你们往后,唉,尽量少涉险境吧。”
三人应了,奚卜儿道:“师叔说的对,我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方喆想起前两天与东方佺说好了由奚卜儿接任宗主,正要有所交待,奚卜儿起身匆匆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抱着张琴回来,那琴看上去保养得极好,外边套了个素雅的灰褐色琴囊。
“师叔,这是师叔祖派人送来的那张琴。”
方喆自然认得,师叔这张琴的珍贵之处不在音色,而是它有特殊的效果,可以极大缓解明琴宗的门人施展琴技之后的疲劳。他们师兄弟三人包括王桐锦年轻的时候都对之颇为眼热,要不然,他和东方佺打赌也不会拿它当赌注。
“卜儿,你是下任宗主,留着自用吧,好好待它。”
奚卜儿却淡淡一笑:“师叔,说实话我不是特别需要这宝贝,弹完琴多歇歇睡一觉就好了,不像师兄师妹,会与人冲突,师叔祖若是早些时候送来,给我老师拿着,他也不会大伤元气。这样吧,师兄,你谦让一下,别跟小师妹争了,这张琴就交给师妹用。”
胡冰泉并不在乎:“我早就说过不要它,你俩谁拿着都可以。”
燕韶南没想到奚师兄这般大方,顿时有些傻眼,下意识道:“不用不用,我的‘休光’乃是老师所赠。”
“‘休光’也不错,正好师叔的琴毁了,先拿着‘休光’用,师妹也别推辞了,既然我是下任宗主,那大家都听我的。”奚卜儿不由分说把手中的琴放到了燕韶南跟前。
方喆也道:“既然两位师兄都让着你,你就收下吧,这琴名‘负阳’,你要善待它,保管好,等将来也传于门中晚辈。”他虽然赞同叫奚卜儿接任宗主,私心里却更疼爱多年未见的学生,奚卜儿能主动让琴,令他十分欣慰。
看来宗门下一代亦能像他们师兄弟一样,亲如家人,遇事齐心协力一起对外。
老师发话,燕韶南不好再拒绝,恭敬应道:“老师放心,多谢两位师兄,那韶南就先拿着了。”
奚卜儿含笑点头,胡冰泉则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我干嘛?”
燕韶南带着几分不舍将“休光”交还给老师,找了间静室熟悉新琴。
这天晚上,周浩初熬了个通宵,几易其稿,删掉最初那些为悲伤左右太过情绪化的句子,又换掉读起来显得有些晦涩的词汇,终于满意了。
这篇祭文当中既有引人入胜的奇人奇事,又寄托了他的真情实感,周浩初此前从未尝试过如此文风,有赖于方喆的琴声,他这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周浩初从头再读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笃定这便是小公爷想要的。
崔绎向来做事目的性极强,为王桐锦死后正名是其次,真正要的是通过一篇哀祭佳作来凝聚人心,寻找帮手。文章非得雅俗共赏,既要打动得了那些高人异士,也要让寻常百姓能听得懂。
周浩初将祭文交给燕韶南,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打了招呼,回房去蒙头大睡。
燕韶南一连读了几遍,暗暗点头,红着眼睛吩咐崔少康赶紧找人抄录,她则拿着原稿去给老师师兄过目。
方喆正同两位师侄商量奚卜儿接任宗主的时间和仪式,到时要请哪些朋友来观礼,看过周浩初所写的祭文,三人都半晌无言。
停了好一阵,方喆才叹息道:“需得好好谢谢周大人。”
奚卜儿问道:“他人呢?此等大才,难怪进得去翰林院,我想同他聊聊,请教一二。”得知周浩初歇下了,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胡冰泉道:“拜托师妹叫人将这文章拿去给李县令、黄大通他们看看,等周大人醒了,我要亲自感谢他。”
“我也有不少朋友能帮上忙。”奚卜儿揽下将祭文传出去的活儿,陪着燕韶南由厅堂出来。
“师妹,‘负阳’用着可还习惯吧?”
燕韶南换了新琴随身携带,听二师兄提及,纤细的手指在琴身上轻轻摸了摸,道:“这张琴弹起来的感觉和我以前用过的全然不同,虽然不怎么耗神了,却有一点有力使不上的感觉。怕是需要很长时间来适应。”
“知道它为什么叫‘负阳’么?”
“不是《道德经》里的万物负阴而抱阳?”燕韶南随口反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理解的可能岔了。
奚卜儿笑了笑:“不是,宗门前辈为它起这个名字,其实是意指它的脾气慢腾腾绵软像龟,刘向《说苑》有言,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转运应四时。说的就是灵龟,你慢慢体会吧。”
“竟是如此,多谢二师兄指点。”
“师妹,师叔说五日之后即是吉时,他和我老师商量,那天请朋友们观礼,正式由我接任明琴宗宗主,不知你对此有何想法?”
第202章 约你来见
燕韶南闻言抬头,看向奚卜儿。
她前日还跟崔绎说,奚卜儿接掌明琴宗几成定局,就等着挑个黄道吉日了,不想这黄道吉日近在眼前,老师和二师伯他们选定了五日之后。
王桐锦和富珍遇刺那案子当中的迷团没有解开,她心中疑虑未消,自然不希望奚卜儿这么快就当上宗主。
万一他真的有不妥之处,对明琴宗而言,便是灭顶之灾,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
她迟疑了一下,道:“师兄问我的意思,我到觉着可以等一等。”
“哦?”
奚卜儿停下脚步,扭过头专注地望向燕韶南,似在揣测她到底怎么想的,他比燕韶南高出一个头,本来就生得浓眉深目,极具神采,此时目光如电,一时间竟令燕韶南感觉到了些许压迫之感。
“师兄觉着我周世叔那篇祭文写的如何?”
“出自肺腑,感人至深。”
“流传开来会怎样?”
“凡是受过大师伯恩惠,得过咱们宗门好处的都会睹文思人,自发地纪念大师伯,当中有血性的那些会想方设法寻找真凶,为他报仇。”
“可若是没人出面组织的话,他们非但成不了气候,还容易被人利用。奚师兄,你之前说咱们明琴宗不再参合国政军权之争,也不再管翁老将军的死活,可没说不给师伯报仇吧,不然的话,大师兄第一个就不会答应。你不如弹琴预知一下这些人的未来,看要不要竖起这面旗帜。”
奚卜儿没有当即拒绝:“好。我会试一下。”
“师兄若是有此决心,何不将接掌宗门的仪式推后,叫黄大通他们放话出去?能来观礼的都是愿意帮忙的,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师兄再接掌宗主,同时带领大伙歃血为盟。”
奚卜儿想了想,说道:“若是他人情愿为我明琴宗赴汤蹈火,我等自不该漠然置之,师妹所言有道理,我会和老师以及方师叔他们商议。”
奚卜儿虽没有直接答应,燕韶南却看得出来,他已经给自己说动了。
这也正常,奚卜儿不管是一心为宗门考虑,还是真的包藏祸心,都不会把这么一大票追随者向外推。
燕韶南懂得要钓大鱼非下重饵的道理,虽然如此一来,会打乱之前崔绎的计划,但只要能查清楚师伯遇害的隐情,排除宗门其他人的嫌疑,再大的代价都值得。
燕韶南相信羽中君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
唯一可虑的是奚卜儿弹起琴来能预见还未发生的事情,若他真有问题,做为对手,很难瞒天过海令他上当,即使是崔绎怕也斗不过他。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崔绎来了密州,只是不说而已。
想到此,燕韶南心中隐约有些不安,道:“奚师兄若是没有别的话同我说,我先去做事了。”
奚卜儿站定了点一点头:“去吧。”
周浩初一觉睡到午后,起来洗漱换了衣裳,准备用饭。
明琴宗的几人前来感谢,刚办完丧事,不适宜饮酒设宴,落座之后上了清茶。
方喆身为长辈当先开口:“这次的事,实在太感谢周大人了,这么大老远赶来,费心耗神,还冒着不小的风险。”
“是啊,周大人与我等素昧平生,此次应小师妹所请,我等却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可以回报。”胡冰泉紧接着道。
周浩初连连摆手:“言重了,圣人教诲我等要见贤思齐,周某此番能有这样的机会,得与王宗主扯上关系,不光是我个人的荣耀,周家列祖列宗都跟着沾了光的。”
燕韶南闻言扭开头去,这么大的才子说话却一直不着调,若非气氛不合适,这张嘴的第一句话她听着就忍不住想笑。
奚卜儿关心地问:“周大人这是不做翰林,就此弃官了么?”
周浩初回答得很痛快:“皇帝昏庸,朝中奸臣当道,再呆下去周某害怕助纣为虐,便趁着崔公爷造反朝野乱成一团的工夫逃离了京城。这也是我辈文人的悲哀之处,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我有诸位的本事,一定保着崔公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彻底扫清世间污浊,早早结束动荡,令这天下重归太平。”
在座有耳朵的都听出他言下之意,虽与明琴宗当下的决策背道而驰,但人家远来是客,又刚欠了个大人情,是以都默默听着不吱声,只有燕韶南附和:“世叔快人快语,别说什么见贤思齐了,你同王师伯本就是同路人惺惺相惜。”
奚卜儿有意避开这个话题,道:“周大人从西明州远道过来,崔公爷怎的没派好手护送?”
这是他第二次问类似的问题,足见关心。
周浩初瞥了燕韶南一眼,道:“不瞒各位,西明州那边局势也很紧张,国公爷身边人手紧张,自顾尚且不暇。再说像周某这等闲人,除了舞文弄墨再无是处,谁吃饱了撑的会来打主意?”
众人不禁笑他自谦,燕韶南趁机问道:“二师兄,你为何关心这个,可是局势有变?”
奚卜儿笑着摇摇头:“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但这一天一夜外头已经传遍了,有一群来历不明的高手大闹庆云城,劫法场救了陈曦化不说,还当众杀死了背叛梁王的严永昌。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梁王危在旦夕,若真有暗藏的势力用来保命还来不及,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收拾严永昌,所以我就猜周大人这一趟除了应师妹所请帮咱们的大忙,还有旁的任务。看来是猜错了。”
燕韶南听这话心中一凛,索性不动声色道:“师兄既想知道,何不预感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他顿了顿,方才突然展颜,“试过一次,画面中尽是些生面孔,唯一一个陈曦化我同他又不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杀严永昌于他们而言仅仅是个开始。算了,这些英雄好汉不想表露身份,我有那精力做什么不好,何必一定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燕韶南心里一沉,不知该做何反应。
还好胡冰泉及时换了话题,燕韶南陪着闲聊了一阵,找到机会起身由屋里出来。
她想独自呆一会儿,好好理顺一下思路,崔少康却悄悄过来,凑至近前,低声道:“大小姐,国公爷派了人来,说是想见您。”
咦?昨日分开的时候明明约好了两下暂不联系,以免引起奚卜儿的注意。怎么突然变卦了?
燕韶南既惊又疑,不放心地问:“人呢,出了什么事?”
崔少康忙道:“没事,大小姐别担心,国公爷好好的。”
“那他怎么……”
来人是个熟面孔:“属下也不知,大约是有什么事想同您商量。”
“他现在何处?”
“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脚,离此地不算太远,大约三十来里路。”
燕韶南心道三十里路还不算远?但想想此时身处险境,到处是敌人不说,还有个不摸底细的奚卜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离得远虽未必有用,但多少能叫人觉着踏实些,点了点头,吩咐崔少康:“咱们的人一半儿留下,叫徐赢带着,长起眼色,照应着点儿周大人,保护好我老师师兄,你去把徐赢叫来吧,我叮嘱他。”
安排好了这些,燕韶南顾不得宗门的人会怎么想,留了个口信说有事出门一趟,带着崔少康等人赶去和崔绎会合。
一开始说的时候她还不觉着,等出了门,她突然感觉到了急切,想赶紧见到崔绎,把她那些担心和不好的预感都说给对方听。
初来密州时,她尚有宗门有老师可以依靠,可现在却仿佛漂泊在黑暗的未知海域,危险四伏,又是那么的孤独,支撑她的唯有三十里外的那座灯塔,让她知道没有走错方向。
崔绎暂时栖身在一位乡坤的大宅里,接前得了信儿,换了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带着手下人亲自出来接燕韶南。
这等待遇叫燕韶南颇为意外,要知道,崔绎向来难伺候,尤其羽中君回去之后,少年老成,威仪愈甚,别说身边的管事侍卫,就是崔氏族人都有些怕他,就算与自己有那一段隐秘的缘份,又表白了心迹,也没见他这么殷勤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