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曼儿正坐在船舱里发呆,她刚洗漱过,换了件素白软缎立领的棉袄,下配秋香色暗纹刻丝的长裙,这身打扮同船上海龙帮众人的脏乱粗俗大相迥异,再加上美丽的面庞,任谁进舱来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她。
燕韶南见她眼睛肿着,里面全是血丝,便知道她昨晚上船后再没睡着,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她跟前,语调生硬地道:“昨晚出事,我看到了,别难过。”
欧阳曼儿抬头盯住她,满是水雾的大眼睛骤然间锋锐如针芒:“你在安慰我?”
燕韶南按照自己所想,继续道:“生老病死,都有这么一天。”
欧阳曼儿冷笑起来:“行了,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你不是有神通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他们会出事?”
燕韶南摸着罗汉的蛇身:“他们信奉神吗,跪拜过神吗,既然如此,神何必管他。就算是受神庇护的你,心也不诚。”
“……那我怎么没事?”
“有时活着不见得比死了幸福。”
欧阳曼儿脸色铁青:“你少跟我扯这些玄之又玄的话,这一船人里面只有你来路不正,本事又邪门,昨晚你在岛上,想杀他们不是做不到!”
贺老六离远听到她高亢尖锐的声音,走了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欧阳曼儿指了燕韶南:“我怀疑她是昨晚行凶那人,对了,她必定是朝廷的探子,否则姓文的一直左右逢源,何必一定要把她送上船,我的人死光了,接下来就是海龙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顿时落到燕韶南身上的众多目光都变得不善起来。
贺老六沉着脸道:“这也简单,叫她交个投名状吧。”
第114章 投名状
这不是燕韶南上船之后第一次听到“投名状”这个词了。
绿林好汉在入伙之前,总要先做点违法的勾当以表忠心,原本是黎白要做的事,现在落到了自己头上。
海龙帮的海盗们听六当家提到“投名状”,纷纷聚拢过来,将燕韶南围在了当中,像一群眼冒绿光的狼。
这些人凶残嗜杀,对官府怀有极深的敌意,贺老六的提议撩动了他们的神经,围过来既是凑热闹,也防止对方拒绝,暴起反抗。
“投名状,什么意思,怎么个交法?”燕韶南明知故问。
贺老六已经接替欧阳曼儿主导这场谈话:“咱们在船上,不方便再去抓人,你到是省事了,俘虏就在舱底,你前天也看到了,随便挑个人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宰了,以后就是咱们自己人了,谁也不会再怀疑你。”
他并不关心欧阳曼儿的下人和狗到底是不是这黑神婆杀的,只要确保对方不是朝廷派来的卧底就足够了。
燕韶南在众多怀疑审视的目光下,没有多犹豫,道:“这么容易?那就去吧。”
贺老六叫过一个小头目:“去看看大当家和三当家有空没有,和他们说一声。”
那头目点点头,转身去了。
众人来到底舱外头,尉迟熊和丁老三也闻讯从另一边过来,大伙在门口会合,当值的看守上前将舱板拉开,等下面的气味不再那么熏得慌了,贺老六当先走了进去。
燕韶南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丁老三和欧阳曼儿,尉迟熊没急着进来,由几个小头目陪着等在外头。
往里走很快就再度看到了十几个俘虏,计航、阿德等人已经被关押了好多天,一个个看上去萎靡不振,他们当中不少人都病着,咳嗽声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
贺老六停下来,歪了歪脖颈,示意旁边的亲信递了把解腕刀给燕韶南:“去挑一个吧。”
崔绎的心不由悬到了半空,这等生与死的选择在他看来再容易不过,但对燕韶南而言,显然不是。
就像她之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非要冒着危险来自讨苦吃一样。
虽然他对这一幕早有所料,从一开始就在引导她,叫她别多想是非对错,先争取活下来,但他对燕韶南最终的决定真没什么信心,很怕她就此翻脸,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燕韶南一只手抱着她的蛇身罗汉,另一只手接了刀,目光自众人脸上逐一望过去。
那些脏兮兮的脸庞上表情各异,有迷茫,有憎恨,也有人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目光闪躲,透着畏惧之意。
燕韶南暗暗叹了口气,经过他们的门口没有进去,而是往舱底更深处走去。
压舱石和铁索隔出来两个囚室,另外一间囚室里只关了三个人:谭素、黎白和她的父亲燕如海。
燕韶南走到近处,问道:“这里面的三个人是不是更加重要?”
欧阳曼儿冷哼一声:“废话。”
燕韶南只当她这是正面回答了自己,淡淡地道:“投名状,自然要捡大的来。”
丁老三一旁插嘴:“这里面的不行……”
“不行?”燕韶南扭头望向他。
丁老三在她手上吃过亏,被她宛如熊猫精的两只大眼睛一瞪,气势为之滞了滞,讪讪地道:“……也不是都不行。”
燕韶南一撇嘴,拿出蕃婆子的蛮横劲儿来:“你们把不行的拖出去,我将剩下的杀了不就行了。”
众海盗面面相觑,就连大当家尉迟熊听到动静也忍不住下到了底舱。
欧阳曼儿不能不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错,对方放着虾兵蟹将不杀,毫无顾虑,直奔朝廷的官儿就去了,不管是自恃有神灵庇护,还是因为番邦来的不晓得当中利害,这反应都同她之前设想的相差甚远。
谭素乃是金风寨反贼的大仇家,“石血佛”温庆已经计划好了,要召集同道将他公开处死,至于泉关府通判燕如海官儿虽然不大,却有大用,对他们接下来图谋宝中港至关重要,这两人虐待归虐待,都不能轻易死在船上,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朝廷的密探黎白了。
丁老三和贺老六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尉迟熊已然下了命令:“不要动谭老贼和姓燕的。”
“我可不敢保证不会波及到。”燕韶南摇了摇怀中的“法器”。
这架势,分明是不打算一刀将人捅死,而是想要施展神通立威。
丁老三想着他们逼迫神婆不知会不会当真触怒神灵,心中有些发毛,大声吆喝:“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进去几个人,将谭老贼和姓燕的拖出来?”
这时里面的黎白已经破口大骂起来。
大约是知道在劫难逃,他骂得毫无顾忌,将神龙帮上上下下,尤其是面前的几人祖宗十八代全都捎带个遍,身上的枷锁铁链子“哗啷啷”响个不停。
这些人里头,丁老三因为亲身体验过,是对燕韶南最有信心的一个,听他骂得恶毒,不仅不恼,还笑嘻嘻地道:“且让你这狗腿子过过嘴瘾,别说我们不关照你,大哥这次特意找了个外邦的神婆,给你尝点儿新鲜的玩意儿。”
黎白一滞,火把照耀下,燕韶南这身精心设计的打扮确实挺唬人,看上去就很妖魔鬼怪,死对他而言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于未知。
同他相比,燕如海就安静得多了。
燕如海早已发现,身为阶下囚,除了照顾一下同伴,他什么也做不了,少说点话还能少吃点苦头。
喽啰拖他出去,他没反抗,到是拖谭素的时候,燕如海说了一句:“谭大人高烧几日,再不求医问药,不用你们动手,他也要撑不住了。”
谭素已经烧迷糊了,因燕如海这句话,他被拖出牢房的时候,贺老六顺手摸了一把,向尉迟熊禀报:“大哥,老贼确实热得烫手。”
尉迟熊吩咐身边的小头目:“送上他去,灌点药,再给他找条厚点的被子。”
燕韶南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来,迈步进到囚室,直面黎白。
崔绎这会儿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担心了,虽然他目不能视,搞不清楚燕韶南要做什么,但总归是她有自己的打算,没有硬拿鸡蛋去磕石头。
燕韶南好好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黎白,并不理会他仇视的目光和满口污言秽语,回头瞥了一眼旁观诸人,轻描淡写地道:“你们不退后?”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蕴含着莫大的信心和警告,欧阳曼儿带头,众人情不自禁退开了几步,离他们二人远一些。
崔绎心中一动:燕韶南分明是真起了杀心,怎么会?
他看不到,这会儿燕韶南已经弯腰将解腕刀放到了黎白够不着的地方,而后她退到众人看不到的角落,将怀中的琴一横,露出了七根琴弦来。
“铮!”“铮铮!”
这次是清清楚楚的《孤馆遇神》,危机关头,燕韶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排除杂念全力施为,古琴声分明,旁人也到罢了,欧阳曼儿和贺老六不约而同眉头微皱,侧了侧耳朵,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牢里头变化太快了,没等他们深思,黎白身上的铁索哗啷啷作声,他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脑袋,呻/吟了一声。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黎白所吸引,眼睛牢牢黏在了他身上。
燕韶南运指如飞,口里亦跟着呢喃出声。
黎白呻/吟渐频,看上去颇为痛苦,燕韶南那不知是诵经还是念咒的声音也在逐渐加大,始终压着他。
做为最了解燕韶南的存在,崔绎疑惑极了,同样是这首曲子,苍松书院对付副山长张经业的时候,燕韶南下手可要柔和多了,这等毫不留情的弹法,之前大约也就只有才胡永体验过。她怎么了,要杀黎白一刀即可,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折腾对方?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尉迟熊也觉着船舱里骤然降温,浑身发冷。
燕韶南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崔绎听她清楚地问道:“你不是喜欢梁家的小姑娘吗,为什么又杀了她?”
黎白已经处在神智崩溃的边缘,燕韶南这一句夹杂在穿脑魔音里的问话,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隐秘,他额头脖颈青筋凸起,面目扭曲,好似有两个相反的念头在互相碰撞,最终有一个获得了胜利:“她不听话。”
这四个字咬着牙说出来,紧跟着是一连串“杀”“我要杀了你”的呓语。
崔绎恍然大悟。
梁家的灭门案竟是顾佐和黎白两个人做的,凶手杀完人之后,又随着燕如海再度回到了梁家镇。
燕韶南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在旁人看来百思不得其解,屡屡碰壁的案子,在她眼中却是那么的简单。
怪不得她借着这个机会,要对黎白下死手。
此时琴弹许久,黎白已经抗不住了,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长嚎,用头“砰砰”撞击旁边的压舱石,状惹疯癫。
燕韶南“咯”笑了一声,这等情形之下,她哪有心情发笑,半点笑意都没有的笑声听着特别瘆得慌,旁观众人忍不住向后退开。
“差不多了吧。”
她拿起解腕刀来,趁着黎白挺身挣扎之际,一刀刺入他前心。
一时间船舱内鸦雀无声,四下里一双双眼睛只剩下敬畏。
第115章 新盟友
一时间无人作声,燕韶南索性将刀留在了黎白身上,拿起“法器”蛇身罗汉,往外走去。
挡住她路的喽啰不等她出声示意,便向两旁退开,燕韶南见没人再拦着她,不多作停留,独自一人出舱回后艄了。
尉迟熊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机会稍纵即逝,转眼燕韶南已经走掉了。
“唉,散了吧,散了吧。”丁老三打圆场。
贺老六吩咐手下将黎白的尸首拖出去丢到海里,再将囚室收拾一下。
在场的海盗们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当着几位当家的不敢说,私下里免不了嘀咕,很快燕韶南这个交“投名状”的举动便传遍了整个船队,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她周围乱转的人少了,喽啰们同她说话战战兢兢,态度好了很多。
“你杀了他,不怕他的上头知道了追究?”崔绎觉着是时候和燕韶南好好谈谈了。
“你不是叫我别管对错,先活下来么?”燕韶南反问,到将崔绎给问住了。
“羽中君,谭侍郎丁忧之后,刑部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二人到梁家兴风作浪,这是公差还是私活儿,你觉着后面主使的人是谁?”
若在之前,燕韶南不会问对方这么高层次的问题,现在不同了,她知道羽中君和魏国公府沾亲带故,出身这么高,在京里的时候往来的都是权贵,虽说消息滞后一些,知道的都是老皇历了,说出来研究一下总归大有帮助。
崔绎只好努力地回想。
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何况从黄襄敏倒台到梁王被诬造反的两三年是大楚朝廷人事最乱的时候,六部的首脑说换就换,更不用说下面的辅官,栽赃、暗杀到后来成了家常便饭,在他的印象里,刑部尚书先后有六个人出任,大楚立国这么多年,实是前所未有。
梁家灭门案针对的是梁老太君,目的是打击政敌抑或是竞争对手,迫使谭素去职离京。
能指使动刑部的密探,本部官员的可能性比较大,但策划此事的人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能笑到最后。
“不好乱猜,苦主那里多少应该有数。”
去问谭素么?燕韶南不禁苦笑:“等有机会再说吧,若能活着回去,还有一个顾佐可以审问。”
崔绎现在最为关心的不是案子,关于梁家的灭门案,燕韶南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他关心的是,燕韶南和她的父亲会不会呆在朝廷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上,死都不下来。
皇帝收回权柄之后,很是痴迷玩弄所谓的帝王心术,将朝政民生弄得一团糟,可即便如此,前生仍有很多臣民对大楚朝廷忠贞不二,视他这个造反的国公好似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旁人也到罢了,若燕如海父女也如此,岂不可悲?
“南南你可想过,他二人受了上头的授意,而上头很可能是通天的。”
“什么意思?”
崔绎只能说得更明确一些:“若是朝廷的乱令,你当如何?”
燕韶南没想过这个问题,呆了一呆,道:“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