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韶南知道他没少做不法的营生,经不起细查,旁的不说,单是和海盗们往来上贡按《大楚律》追究起来抄家都不为过,此番为了自己,文青枫损失不小,歉疚地道:“文兄,这次我父女拖累你太多了。”
文青枫摆了下手:“没事,常言道福祸相依,若非你与令尊,我对海龙帮和温庆聚众造反的事还一无所知,做买卖的,看着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其实最经不起风浪,人家权贵们肯与我这等人打交道,哪怕宰我们两刀,那也算瞧得起了。”
他说这话本是自嘲,到最后那句,当着燕韶南,忍不住透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燕韶南觉着气氛有些沉闷,笑了笑:“都被叫墨斗鱼了,又怎么会经不起风浪呢。”
“……你知道了啊。”
“嗯。”
文青枫有些不好意思,道:“江湖上瞎叫的,难登大雅之堂,你别见笑。”
他和燕韶南说话,其他人都很识趣,要么跑到前面开路,要么远远地断后,周围两三丈之内都没有旁人。
夜色遮掩,大雪犹在下,无需火把照明,借着遍地银白影影绰绰地不耽误赶路。此时文青枫沉默下来,听着不远处传来随从们的说话声,只觉这雪夜格外静谧,所有的奔波冒险全都值得。
耳听燕韶南柔声问他:“那后来又是怎么脱身的呢?”
“蒋老爷子不是带着人去接应你了吗?钦差行辕的侍卫一下子少了近半,跟着姓崔的也离开了,又带走了一批手下,钦差行辕剩下的都是副使张山的人,对我的软禁形同虚设,我又不是傻的,有这等好机会,不赶紧脚底抹油还等什么。”
“魏国公离开了?他不在于泉了么?”
“这到不清楚,反正他离开了住处没再露面,要么去了别的地方,要么就是悄悄躲了起来。”
燕韶南有些意外,魏国公要是不在于泉,那蒋双崖和陈嘉阳赶回去报信岂不是扑了个空。虽然有张山在,于泉不一定守不住,可总觉着不是那么踏实啊。
文青枫又道:“那位副使张山张大人确实有两下子,这才几天的工夫,就破了梁家的灭门大案。”
“什么?”燕韶南脚下一滑,险些摔着。
文青枫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小心些。”
燕韶南单手抱着琴,失去平衡,半边儿的重量都压在文青枫那里,她为赶路方便,一早挽起了袖子,文青枫扶她手臂的同时,也摸到了她的手。
黑夜令得他无视了对方在肤色上的伪装,只感觉那只手柔软而滑腻,还带着风雪的凉意,他鬼使神差之下,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攥在掌心紧了一紧。
因着这意料之外的碰触,一股热流由上向下涌去,先是心微微战栗,跟着涌去了下腹。
燕韶南好不容易在雪地上站稳,挣了挣,将手挣脱出来。
好尴尬啊。她只觉脸上发烧,可人家一片好意,她没办法计较,只得咳了一声,忽略了这个小插曲,追问道:“梁家灭门的案子破了?怎么破的?”
文青枫悄悄将手指捻了捻,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靠近了些,盼着她再滑倒一次:“听说他把梁家镇所在县衙所有的官吏全都弄去了于泉,逐一审问,不知怎么审的,很快就有了结论,听说是一伙江湖人做的,梁家出事前在宝中港大肆采买,被他们盯上了,是图财害命!”
燕韶南不觉皱眉:这么随意?听着有些像之前冯全案郭涛审案的套路啊。
还未等她提出疑问,只听文青枫又道:“你知道么,之前蒋老爷子通过江湖上的朋友找来的那个姓顾的就是凶手之一,已经被拿下了。听说他还跟在令尊燕大人身边去查案了,还好没出大事。”
“咦?”燕韶南惊奇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这位张副使确实有些本事。”
“燕小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燕韶南不觉笑了:“你都问了,还吞吞吐吐的多不爽快,说吧。”
“温庆他们这一反,不管谁输谁赢,彰州眼看着就是一场大乱,脱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燕韶南也不瞒他:“大约是先去宝中港避一避吧,具体的我要问过父亲的意思。对了,我们还抓了丛朋,本来放他走也可以,不过我觉着金风寨这次依旧成不了气候,他再跟着温庆等人是自寻死路,不如趁机摘出来,有时间你劝劝他吧,帮我还他个人情。”
文青枫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夜他们摸黑赶了很远的路,后来雪停了,刮起了大风,队伍中除了几个武功高手,其他的人都冷得受不了了,方才找到了一个小镇子投宿休整。
文青枫手下的人安排食宿,燕韶南终于得了空儿,烧热水沐浴卸妆。
她泡了好长时间的热水澡,将肌肤都搓红了,方才恢复了本来样貌,可惜头发的颜色一时恢复不过来,只好包了块头巾,换身装束,跑去和父亲相认。
燕如海觉着自己这场荒诞的梦还没有醒,不然的话怎么会饱受磨难之后绝路逢生,那个鬼怪一样的“仙姑”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他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黎白死时的情形。
燕韶南只能哄他:“睡吧,那些都是幻觉,黎白是梁家灭门案的真凶,您就别惦记他了,好好睡一觉,等天亮退了烧也就好了。”
她又弹了一小会儿琴,等父亲情绪平稳地睡着,方才退出来。
文青枫等在外头,本想找机会和燕如海聊聊,听说人已经睡了,只得作罢。
他关切地望着燕韶南:“你怎么还不休息,天亮还要赶路,小心将自己折腾病了。”
“睡不着,我想去看看谭素。”
“好吧,我陪你去。”
谭素的状态不大好,虽有文青枫的手下照料,不知能不能撑到宝中港。
他这会儿一阵阵咳得撕心裂肺,想睡也睡不着,神智到还清醒。
“谭老大人,您知道杀您母亲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么?”
“什么?”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于泉被抓获,正在审问。他们招供说是刑部的密探,您知道这当中的隐情么,会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温庆的人随时可能追来,燕韶南不顾处境险恶,急着向谭素细问究竟,是怕他挺不过去死在路上。
第124章 起争执
谭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燕韶南上前扶住他,帮他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做依靠。
“……刑部的探子一向是由秦皑秦大人训练,只有他和尚书大人能调拨派遣。受人指使?不,他俩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燕韶南没有反驳,只静静听他说。
谭素状态太差了,喘息了好一阵方接着道:“刑部侍郎而已,如今朝廷风雨飘摇,谭某纵然挡了别人的路,也不至祸及老娘,如此不择手段。会不会是金风寨的贼人蓄意报复?”
燕韶南见他不得要领,不禁有些失望,起身道:“老大人,天不早了,您休息吧。”
谭素叫住她:“我怕是撑不下来了,有今天,没明日,待我再好好想想。”
他闭着眼睛冥思苦想,停了一会儿,叹息道:“我这一辈子,自恃有几分本事,脾气古怪难伺候,没想到临到末了得你父燕大人不计前嫌,在牢里悉心照顾,原本谭某还怀着万一之望,想着若能逃出生天,必会请托亲人故旧,还他这份人情,这会儿看来,怕是有心无力了。”
燕韶南只得宽慰他两句,谭素自落到温庆手里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身上大小伤无数,一直没有得到像样的医治,加上在阴冷的舱底染上风寒,持续高烧,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虽已脱困,受条件所限,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显露出灯尽油枯之相。
燕韶南自然希望谭素能活下来,就算往后成不了燕家的贵人,好歹也能证明父亲在这场劫难当中的清白,但眼下她也束手无策,担心谭素一睡不醒,连琴也不敢弹了。
“谭某去职之后,右侍郎铁英尉接替我的位置,右侍郎由祖亮左迁,他们两个勉强称得上有嫌疑,我在京里还有几个信得过的部下,你记下名字,回头交给他们查吧。你父亲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这等案子不要涉足其中……对了,说到案子,我到有了些猜测。”
大约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讲,他闭着眼睛想了很久,方才道:“两个月前,我在刑部查南英侯暴毙的案子,想到武阳公世子闹市遇刺,凶手将人重伤之后逃匿,便叫下面把类似的事件汇拢了一下,结果发现半年之内,京城此类凶案竟达七八起,大半针对的是勋贵之家。到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操纵。若单拿出当中一起线索不多,并案之后,逐渐查到了一些端倪,可惜不等有进展,梁家这边就出了事。”
“您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您继续查下去,用这种手段迫使您丁忧离京?”
谭素没有回答,他突然提到这件事,明显就是有了怀疑。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方嘶声道:“官场不亚于龙潭虎穴,厚道人就不要去闯了。替我跟你父亲说声抱歉。”
燕如海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觉着烧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但他随即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半个时辰之前谭素病故了。
这叫逃出生天的一行人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据说谭素临死前留下遗言,不必归葬乡里,就在落脚的镇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燕韶南和文青枫也商量着丧事从简,先叫他入土为安,等以后平定了叛乱,附近太平下来,再由谭家人决定是否迁坟。
保护燕韶南的侍卫和文青枫的手下散开打探消息,余人花了小半天的时间将丧事处理完,文青枫安排伤者病者都回去休息,他转了一圈儿,在谭素的坟前找到了燕韶南。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燕如海身为泉关府通判,脱困之后其实应该直接回于泉,与城池共存亡的。不过就眼下的情况,众人何去何从还是燕韶南说了算。燕韶南没有为朝廷尽忠的觉悟,道:“我原本准备去宝中港的,文兄有什么好建议?”
难得的独处,文青枫准备趁这机会将心里话都说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不管是官是匪,都不敢保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这位谭大人就是个例子。燕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和令尊一起远离纷争,急流勇退,找个太平的地方安稳度日?”
燕韶南自然想过,她自从学了琴,这辈子对父亲为官一方最憧憬的时候还要数在靖西老家那会儿。
自从随着父亲赴任以来,步步惊心,就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尤其是这一次父亲被贼人捉了去,她多方奔走,到现在侥幸逃出来,实在是心力交瘁,恨不得立刻游说父亲辞官回乡。
文青枫只看她眼睛中的神采,就知道她的答案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燕小姐,之前在海龙帮的船上,我曾说过,文某此生还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朝思暮想,尝尽担惊受怕的滋味,只是你我身份迥异,文某自知配不上你,就不厚着脸皮自讨没趣了,你我分开之后,我在于泉一直想着这件事,后来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这趟出来找你,若是凑巧遇上,那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韶南不提防他旧事重提,忍不住露出慌乱之色。
文青枫走前两步,自顾自问道:“你愿意跟我去西明州做几年土财主么,我身家尚可,虽是商贾之家,父母兄弟相处和睦,自问外边再乱,也能为你遮风挡雨,燕小姐,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你若是同意,我这便去向燕大人求亲。”
“别,别。”燕韶南捧住脸,好一阵才哀叹出声:“文兄,只做朋友不好吗,这不关身份的事,等我爹辞了官,我们父女就得回家种地了,只是我同你不熟啊。”
“怎么会不熟呢,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隐瞒一句不是人!”
“……”燕韶南彻底败退,“我不去西明州,人生地不熟,我要跟我爹回靖西去,文兄,人情等我换个方式还你。”说完跳起来就走。
“喂!燕韶南你给我站住!”
燕韶南站定,她好久都没这么狼狈了,灰头土脸地扭头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也不差,我不用人照顾。”说完不敢再看文青枫的表情,匆匆逃走,好像后面有只大老虎在追她一样。
不走也不行了,她怀里的膝琴不停地颤动,羽中君不知发什么疯,再留下去文青枫肯定会觉出来异常。
她回到住处,“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半晌,但觉脸上发烧,心砰砰跳得厉害。
“羽中君,你搞什么鬼?”
心虚者往往先发制人,燕韶南此时就是这么个状态。
崔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燕韶南慌里慌张不给他机会表达,很快涌上来的长篇大论自己就消散了,转化成为怒气,武王弦“铮”地一声巨响,吓了燕韶南一大跳。
“干什么你?”
崔绎什么都不想跟她说了,冷冷地送出几个字去:“不许回家。”
“啊?”
“去宝中港,你答应过我。”
他不提刚才的事,燕韶南到是很快就从窘迫中回过神来,咬着唇道:“我几时答应过,羽中君,你这是什么态度。”
崔绎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要么去宝中港,要么你把我交给林侍卫,从此以后一刀两断,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管你是回靖西老家也好,跟着姓文的去西明州也罢!
他自己很清楚,一旦燕韶南把琴弦交出去,他便失去了与外界沟通的媒介,往后势必会变得很麻烦,别说林侍卫了,就是蒋双崖也拿自己没辙,可想而知,他又要过回原来那种单调无趣的生活。
这叫他不禁有些后悔,两世为人,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死撑着了,若叫他服软低头,崔绎是万万不肯的。
更何况燕韶南也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沉默了好半天,方才道:“好啊,那就如你所愿!”只听这冷淡的语气就知道,她也生气了。
接下来燕韶南琴也不弹了,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半天没动静,直到计航带着阿德来敲门,问她下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