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她才扯起嘴角,自言自语:“这样也挺好的。”
然后转身回府。
戚善虽然和杨瑞英吹牛说自己要加官进爵,但之后还是继续安安稳稳地待在了翰林院,继续干一些编史的事情。
身边的同僚都逐渐高升,一个个离开了翰林院,只有她还待在原地。
戚善不着急,但身边的人却个个比她还急切。
程治离开前和戚善聊了天,安慰戚善不要心急:“世子有大才,当今圣上唯才是用,又与世子有多年交情,总会有世子高升的一日。”
安国公在家里关上门也替戚善生气:“我们阿善当初险些当上了状元,如今却只能缩在翰林院那个地方,着实委屈。”他小声嘀咕,“亏得早些年阿善还对他那么好,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如今不知把我们阿善忘到哪里去了。”
戚善但笑不语。
魏洵知道她不是男儿,如今不任用她情有可原。
冬日很快到来。
戚善披上鹤氅坐在翰林院一屋里,埋首整理前朝文集。近几朝的史册早已被她整理完毕,学士心疼她操劳,便想让她休息几日,但戚善却觉得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干脆还是每日到翰林院里来修整一些文册。
学士知道她如今喜静,特意找人收拾出来一间屋子,让戚善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做事。
外面下着雪,本是有些寒冷的。戚善却嫌弃屋内炭火味难闻,开了窗,于是零星雪花便飘落进来,带来些许清新气息。
那由于炭火味产生的一点郁气这才散开。
戚善松开眉头,又再次埋头写字。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窗外雪地上又人踏雪而来,不多时屋内门被打开,有人缓步踏入房中。
戚善只当是翰林院的小厮进来打扫卫生,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那人斟茶,放在她桌上。
那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香味熟悉,戚善写着字,有些迟钝地想起了这味道究竟为何熟悉——原来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碧螺春。
于是笔顿住,墨水便再纸上晕开了黑点。
戚善没抬头,只看着那黑点。
男人的轻笑声在屋中格外明显。
“阿善,你心不静。”
戚善叹了口气,放下笔。
她站起身来就要给魏洵跪下,只是他的动作更快,很快扶住了她的双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魏洵见戚善还是不抬头,问:“我这些年好像没做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吧?”
说到后来,语气中还带了一份难见的委屈。
他说:“阿善,别不理我。”
戚善只好叹气,抬头看他,表情有些无奈:“见过圣上。”
他已是圣上了。
戚善许久未见他,只知道他继位后做得极好,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对他称赞有加。他的确是努力在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如今瞧他,比记忆中更沉静了一些,举手投足间也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仪来。
愈发丰神俊朗了。
魏洵把她扶起,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他把茶杯往戚善面前推了推:“我更喜欢你称呼我为阿洵。”
戚善说:“今日往昔不可相比,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了。”
“可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初那个阿善。”
魏洵与前几年相比越发从容淡定,他说:“快喝茶把,等会儿就该凉了。”见她终于捧起了茶杯,他静坐一会儿,突然问:“阿善,我这几年把你放在翰林院不闻不问,你怨不怨我?”
“不怨。”戚善垂眸,“我能理解您。”
魏洵简直被她气笑了,她一口一个您,还是和从前一样知道怎么伤人心。
他说:“我这回来见你,是给你带了两个选择。”见戚善注视自己,魏洵扬唇,“你也知道前朝最近都在催我成婚。”
他自登基以后,后宫便无一女子。
朝臣们想往他后宫塞人,通通被他以替先帝守孝的理由拒绝。
只是随着孝期快过,朝臣们的催促越来越急迫了。
魏洵说看着戚善皱起的眉头,笑眯眯:“第一个选择,”他伸出一根指头,“阿善,当我的皇后。”
戚善果然冷笑:“第二个选择?”
魏洵含笑:“去朝堂上,走你本该走的路。”
见戚善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低声笑:“我看到了程治上书的奏折,里面全都是治理雪灾的良策。”他摇头叹,“你倒是好心肠,愿意把这些功劳全都给别人,让别人加官进爵,自己倒是缩在这翰林院里当个小小编修。”
早些年戚善曾做过一片策论,讲得就是如何治理雪灾。
那个时候魏洵无意之间看见了,内心大受震动,刚好今年雪灾频发,程治的奏折让他彻底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魏洵看着戚善,眼神温柔:“阿善,我私心里希望你选择一。”他无奈一笑,“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生活。”
她本就不是该待在闺阁里的人。
手里茶杯的温度让原本有些并冰冷的手变得温暖。
戚善问:“你说真的?”
魏洵就轻声嗯了一声,含笑看她:“君无戏言。”
第26章 番外魏洵心事
三岁
魏洵逐渐能记得许多事情了。
脱离了孩童的无知懵懂,他渐渐知道身边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嘶声力竭、少部分时间会抱着他说阿洵乖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也是被废弃的梅妃。
一个疯了好几年的女人。
魏洵偷听宫女和太监的话,大概知道了一些梅妃的过往:出自普通小吏之间,因为容貌极盛,所以一入宫就被圣上相中,宠了许多年后生了魏洵。
那后来又是为什么被打入冷宫了呢?
小小的魏洵躲在墙角,就听外面的太监冷笑一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别人把她当猫儿一般爱,她却以为自己落在了人家的心尖尖上,竟然还妄图对皇嗣下手。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实在是咎由自取。”
什么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猫啊爱啊,又是什么?
魏洵抱紧了自己的双膝,一点没听懂那些人说的是什么。
五岁
这宫里的主子不少,没人会去在意冷宫里的人过得是否安好。
晚上太监只送来了清粥白菜,魏洵只吃了一半——事实上他还是很饿,可是这是他和梅妃两人的晚膳分量,他得给梅妃留一点。
如今正是寒冬,今年掌管冷宫事宜的李公公只送了很少分量的煤炭来,没过几天就烧完了,于是剩下的日子只能硬生生挨着。
好在魏洵过惯了这种日子,抱着破破烂烂还有些潮气的被子蜷缩在床上,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间却被迫醒来。
他呼吸困难,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血缘上的母亲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眼哭得红肿,她愤怒地大喊:“你是他的孩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欠我的!”
魏洵努力抬起手,感受到眼前一阵发黑。他颤颤巍巍地开口,艰难地喊:“母妃……放开阿洵……阿洵……难……受”
这声音似乎唤起了梅妃的一点神智,她猛地松开了双手,震惊地后退,抓住自己的头发死命扯:“我在干什么?!我竟然要杀了我的儿子!”
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魏洵,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魏洵伏倒在床上,拼命地咳嗽。
脖子很难受,应该被掐出了淤青,他双眼空洞,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眼眶也干涸,流不出一点眼泪来。
九岁
今年冬天彻底没有炭火了。
御膳房送来的伙食也是一日差过于一日。
魏洵经过这些年的几次大病,渐渐觉察出活下去的重要了。
梅妃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并且已经有些自残的倾向。
前几年她第一次拿头往墙上撞的时候,魏洵还害怕地上去阻拦,没想到被她抓住脑袋,往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喃喃:“阿洵,这世间苦得很,母妃带你一起走。”
魏洵很快额头就出了血。幸好他反应快,身子小又灵活,咬了舌头清醒后便一把推开梅妃,跑了出去。
自那次之后,一旦梅妃又开始疯癫,他便只冷冷地在一旁看。
没想到这次她似乎铁了心要死了。
魏洵看她以前所未有的大力向墙上撞去,然后很快倒地,额头的血顺着脸慢慢地淌在了地上,汇聚成了一片血泊。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魏洵过了一会儿才跑出去喊了宫女和太监。
她果然死了。
当太医说出消息的时候,魏洵察觉出自己心中竟然放松了下来。
他总算是摆脱她了。他庆幸。
十岁
之后的一切都顺当了起来。
搬出了冷宫,住进了东五所,虽然不如其他皇子,但至少每日有吃有喝,冬日天气冷还有炭。一切都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样子。
并且开始读书。
魏澹和魏琰刚开始还在他进学的时候欺负过他,故意扔了他的书本和笔墨,还说些话刺激他,最后发现他就是个不还手的闷葫芦后,对他逐渐丧失了兴趣。
生活充实又无聊。
直到有一天,少傅牵了一个小胖子的手进来。
那孩子长得和团子似的,穿着一身绿衣裳,比那春日刚冒尖的柳叶还要新鲜,笑得暖呼呼地和大家打招呼。
声音也糯糯的:“大家好,我叫戚善,家里人都叫我阿善。”
哦。
戚善啊。
魏洵低头又开始写字。
那时候他没能想到,有一天这团子会长在他心上。
十二岁
戚善太粘人了。
魏洵不过在御花园里的假山后面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戚善的大嗓门。她大声呐喊:“阿洵!阿洵!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她怎么就不懂呢?
他只是嫌弃她话多,扰得他都读不进书了。
魏洵叹气,到底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人这样呐喊有点丢人,懒懒应答了一声。
戚善听到他的声音,兴奋地跑到假山上,低头就看到拿着一本书躺在石椅上的魏洵。她眼神亮亮的,笑嘻嘻地说:“阿洵,你藏得真好。”
还以为是捉迷藏呢。
魏洵皱眉:“戚善,少傅让你读的书你读完了?”
没读完就赶快去读。
戚善便自信地昂首:“我早就读完了!少傅考了我许久,还是没把我考倒,我就马上出来找你玩啦。”
她张扬又肆意,炫耀自己的天赋。
魏洵拿她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那你也拿一本书来我身旁看吧。”
戚善就开开心心地应了下来。
十四岁
魏洵突然被皇后收养了。
他去拜恩的时候,没有问为什么。这宫闱斗争从来没有停歇过,他只知道皇后需要盟友,而他也需要皇后的支持。
“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孩子。”
这是皇后对他的褒奖,她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丢掉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魏洵声音平静说:“您放心,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过。”
皇后于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是好事。”
十八岁
魏洵被圣上派去江南治理水灾。他已觉察出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他已经走入了圣上的眼中,一旦他做得好,圣上没有理由再忽略他。
万幸他做得不错,灾情正在慢慢好转。
只是没想到归途却遭受了伏击。
是魏澹和魏琰的人,他们果然坐不住,并不想让他带着功劳回去,再被圣上重用。
周神医在他清醒后和他感慨:“你这生命力也算是旺盛。浑身刀伤,又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更别提那离心脏只差一点的刀伤了。就这样,居然还能活下来。”
魏洵咳嗽一声,自嘲:“是我命硬。”
说来也奇怪,那日他受伤落水,这十八年的事情从脑海中一幕幕过去,最后居然停留在了戚善的一张笑脸上。
可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么多年下来,这宫廷对他来说一直就是灰色的、冰冷的。在那难熬的岁月里,只有她给他的生命带来过颜色。
十九岁
阿善是女人。
她居然是女人。
魏洵在床上辗转,闭眼就是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抬手、她的回眸。
有念头在心中像藤蔓一样滋长。
想娶她。
比得到皇位更想。
二十一
终于登基。
以前人们称呼魏洵为六皇子,现在大家都叫他圣上。
很多人都猜测魏洵这个皇位来得虚假,是篡改了先帝的遗诏。
魏洵的确有过这个心思,那一晚他和现在的太后守在先帝床前,心中真的有过那个打算。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帝居然真的决定让他继位。
“你有心机有手段,朕对你放心。”
先帝躺在床上,说话都很困难:“遗诏放在牌匾后面,你自去取来吧。”
魏洵也说不清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对这个男人的逝去,他无喜无悲。
二十二岁
魏洵不是故意把戚善放在翰林院里的。
自登基后,他一直在想如何和戚善开口。
他觉得她身为女子,却要瞒着这个秘密,着实不易。而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君王,他可以把戚善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让她不用再面对这世界上的风风雨雨。
可魏洵有时候去翰林院偷偷瞧戚善的时候,看到她埋头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又觉得那些想法是对她的不尊重。
她作为男儿被养大,又有世间男儿难有的才华,她是真的愿意被人一直护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