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沈童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这根簪子不是你送我?”
沈书岩嘻嘻一笑:“这是高大哥向姐姐赔罪的礼物。”
本来那日沈书岩是要拜高湛为师的,可高湛哪里肯让他真的以弟子自称,那不是与沈童生生错开一层辈分了么?便要沈书岩以大哥相称。沈书岩哪儿知高湛这番心思,只要他肯教管他是大哥还是师父呢,自然大哥大哥的叫得勤快。
听见高湛的名字,沈童神情骤然冷了下来:“我不收,你让他拿回去。”
沈书岩诧异道:“为什么啊?高大哥说那日射坏了姐姐的帽子,没有机会当面致歉,便用簪子赔罪……”
沈童没好气地道:“那帽子一开始就被鹰弄脏了,我本就不要的,与他之后所作所为无关。”
“可是……”沈书岩讪讪道,“我已经代姐姐收下了啊……”
“谁让你代我收下的?”沈童恨恨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收下男子送的首饰?这事要是落在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我?又会在我背后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你想过没有?”
沈书岩挠头:“这是赔礼又不是什么定情……”
沈童一团扇拍过去叫他闭嘴:“别人只会看见他送我的玉簪,哪里会管是为了什么?何况他真有心赔罪,送什么不好,赔钱也行,为何非要送首饰?这根本是别有居心!你记着赶紧还回去!别叫他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沈书岩不甚情愿地收回簪子,沈童见他这幅神情,略一思索便让他把簪子留下:“不用你送回去,省得你难做,一会儿我找别人送回去。”
-
萧旷将手中铁锹往高高隆起的土堆上一插,抹了把额头的汗,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土坑。
当时听高湛说,因为院子东南角地面略微高起,不甚平整,才将残破的老砖石尽数撬去,打算重新铺设,在推平地坪时发现了埋于地下的木箱,打开发现其中尽是金银珠宝。这就说明木箱埋得并不深。
但他连着来了几夜,院子东南角几乎都被挖遍了,且向下挖了一尺有余,仍然不见箱子的影踪。
难道沈童已经让人来挖过了?但若是如此,她何必再多付两成的钱与他争抢这宅院?何况他来时仔细看过,周遭并无新近被挖过的痕迹。
又或者这一世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但这一世父亲仍旧是病倒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动念来挖出这笔金银。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他为买下这所宅院,花尽了将近三年的积蓄,而庆阳侯府轻轻松松就抬高两成来争抢,若是再继续抬价,他只能被迫放弃。
他本来只是怀疑沈童也重生了,如今看来几乎可以证实了。
但箱子却不在原处。
前一世挖出箱子的时间大约在两年之后……
萧旷忽有所悟。
看了看天际,月已西坠,天明将近,他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压实,只在土表浅层留下一截不惹人注意的细绳,接着将上方铺设的砖石恢复原状。
这一番忙碌之后,天已微明,萧旷换了衣物,将脏衣打成包袱,负于背后,轻轻推开后门查看四周,见后巷无人便迅速离开。
回到军营已是天光大亮,萧旷到井边打了桶水,双手掬起来来扑在脸上,顺势用力搓几下。井水清凉,十分解乏。他脱了上衣,打湿汗巾,抹把脸后擦去身上汗水尘土,又重新打了桶井水洗干净汗巾,回屋一进门便见高湛在屋里等他。
高湛大咧咧坐在他床上:“一晚上都没见你,跑哪儿去了?”
萧旷随口道:“昨晚回家去了次。”
高湛抬了抬眉毛:“你爹没什么吧?”
“他没事。作坊里有些东西要搬。”
“你怎么不叫上我啊?”
“就搬几个架子而已。”萧旷把井水倒进面盆,一边问,“你找我?”
高湛没说话,只叹了口气,隔了一小会儿又叹了口气。
“……”
萧旷挂好汗巾,回头看了看他:“沈家大小姐?”
高湛再次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盒:“她不收。连夜就让人送回来了。”
萧旷接过盒子打开,高湛问道:“是不是簪子太差她看不上?”
“花了多少买的?”萧旷拿起簪子对光举起。
“三两多。”
萧旷挑起眉梢,将玉簪还给他:“你我一岁不过四十五两俸薪,这根簪子几乎抵你一月辛苦所得。她看不上这簪子,也就是看不上你这人。”
高湛:“……!”
兄弟,扎心了啊!!
第14章 【怪梦】
转眼中元到了,营中武官凡是家在京城的,均回家祭祖。
高湛家在兖州,往年萧旷总是叫上高湛一同去他家过节,今年也是,两人傍晚换便装离开军营,步行进城,在日暮之后到了城南萧家。
萧家不大,两进的四合小院,高湛还没进门就闻到阵阵蒸馍与肉汤的香气,肚子便咕噜噜的叫唤起来。他一低头,听见萧旷也是腹中作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听见他们的笑声,萧母从厨房内走出来。
她本姓窦,今年才四十出头,却因辛劳多思而早生华发,眉间亦隐有细纹,只在望见萧旷的瞬时,那眉眼便舒展开来,露出欣然的微笑:“阿旷,阿湛,你们回来了?”
萧旷点头:“娘。”
高湛来时带着一袋米,见到窦氏把米袋放下地,躬身行礼:“大娘,叨扰您了。”说着便拎起米袋,送进厨房去。
萧旷大嫂吕氏在厨房忙碌,她知道高湛和阿旷交好,不与他多客套,笑着告诉他米该放哪里。
窦氏招呼他们进屋坐。往里走时萧旷问起:“爹近日好些了吗?”
“好是好些了。”说这话的窦氏却颇显无奈,“才刚好些就躺不住了,怎么说都不听,哎——你再劝劝他吧。”
萧旷应了一声。
高湛知道萧旷的父亲腰不好,发作起来便要一直卧床休养。但听窦氏这么抱怨,他也不好说什么,便拍了拍萧旷的肩,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萧旷点了点头,神情却显得更沉重。
前世父亲搬重物时伤了腰,自此就没有靠自己站起来过,最后作坊也不得不转给别人。
他惦记着此事,便一直叮嘱老爷子别爬上爬下,尤其是事发的那两天,他还特意告假回家陪着老爷子,把家中重活都干了,要搬的重物都搬好,屋顶门窗该修补的补好,凡是能想到的都做了。
只是他没法把话敞开了明说,也做不到天天不离家看着人,只能叮嘱父亲小心,关照母亲与兄长多留意。
那几天是平安度过了,可时日一久,总有疏忽的时候,老爷子又是个急脾气,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最终还是闪了腰……唯一能庆幸的是老爷子的症状比前世要轻些。
有些事明知道会发生,可哪怕极尽全力却无法阻止,难免让人产生无力感。
三人进了屋,从里屋出来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眼珠乌黑,像是洗过的大颗葡萄一般鲜亮剔透,一见萧旷便向他跑过来:“二哥,高大哥,你们怎么才来?”
萧旷露出笑意,大手按在她头上撸了撸:“天还没黑呢,你就嫌你哥来得晚?”
“娘说你今天会来,我从早上睁开眼就开始等了。”萧小妹掰着指头开始数,“一、二、三、四、五……整整六个时辰!”
萧旷与高湛都笑了起来。窦氏也笑了,对萧小妹道:“去喊你大哥回来吃饭了。”
萧小妹脆生生地应了声“哎!”便跑了出去。
萧家的金银器作坊就在街口,不久萧弘与小妹一同回来,萧旷扶萧老爹从里屋出来,坐在桌边,一家人团团圆圆用饭。
吃饭时说了会儿各自的近况,与最近发生的大事,不可避免就谈到了那伙为非作歹的夜盗。
高湛提醒道:“萧大哥,作坊里金银器多,容易被贼人盯上,你要多加提防。”
萧弘今年二十五,面容俊秀,是个温厚质朴的年轻人,闻言点头:“作坊里一直留人值守,出了这事儿后,改为两人值夜,以防贼人还准备了棍棒。”
饭后吕氏与萧小妹收拾饭桌。萧旷把父亲扶进屋去休息,回到正堂,听见高湛与萧弘在讨论用在木棍上缠铁刺等方式来增加其杀伤与攻击力。
平民不能随意使用大刀长.枪等武器,因此棍棒之类的便成为防身首选,但若面对凶残成性且带着刀剑的歹徒,单纯的木棍就稍嫌弱势了。
萧旷却不由自主想到了椿树胡同那座宅院。
那些贼人偷盗抢掠来的珠宝财物,短时间内难以变卖,定然要找地方隐藏,久无人住的空宅自然是绝佳的隐藏之地。
沈童那时候挖到的金银珠宝,很可能就是这伙贼人埋下的。只是不知为何,直到两年后这伙人都没去挖掘。也许是盗贼间为争利而内斗,或是埋藏人出了什么变故,而其同伙并不知道埋藏的具体地点,以至于久无人去挖掘。
但如今形势有变,沈童提早买下了宅子,而贼人还未去埋藏赃银……
萧旷让自己别去多想,这些都是他的推测,未必会真的如此。
可若是真的呢?
万一贼人正在掩埋财物的时候,沈童带人去挖掘。而这些人心狠手辣,为掩人耳目甚至不惜杀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看到他们面目之人……
“阿旷你怎么看?”
听闻萧弘叫他,萧旷回过神来,想了想他们最后的那几句对话,略作思忖后才道:“铁蒺藜太大了些,不易固定,真打起来太易脱落,也不好弄。不如用扁铁条。”
“扁铁条?”萧弘琢磨着,木棍上包扁铁是硬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和铁蒺藜比起来还是差些。”
萧旷道:“先拧成麻花。”
萧弘豁然开朗,高湛则击掌称赞:“好主意!这法子既方便又好用。”
扁铁拧成麻花状后不再是笔直一条,缠绕在木棍上高低起伏,打在人身上就和铁搓板差不多。
萧旷接着道:“若是把扁铁先烧热后再缠绕,等冷却后就能紧箍木棍,不会滑脱了。”
“说做就做,过完节我去找铁匠打制。”萧弘道,“那就用不着铁蒺藜了。”
高湛哈哈笑:“用得到,用得到。铁蒺藜丢在门口附近,让贼人一进来就扎穿脚背。”
萧旷与萧弘亦笑了起来。
-
晚间,众人都睡下了。
高湛和萧旷一屋,凉榻对他来说太短了些,睡在上面两腿都伸在外头,好在天还不冷,他也不在乎,就在凉榻后头摆了张凳子,伸长了腿把脚搁在上面。
熄灯后在黑暗中安静了会儿,高湛忽而道:“阿旷,你睡着没?”
“还没。”
高湛却又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你说我还要去庆阳侯府么?”
“……”萧旷道,“自然不用去了。”
“但我答应小侯爷教他射术的,男人不能言而无信啊!”
“……那就继续去。”
“可她没有一回来看过我们。”
“睡了。”
高湛:“……!”
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忒不解风情!
-
扁铁条在火上烧得红热,钳子夹着两头扭转,铁条扭曲起来,像麻花似的。离炉后,渐渐冷却下来的铁麻花变成暗红色,缠绕在木棍上时“滋滋”作响。
鼻端有木料灼焦的气味。
一只手拿起木棍另一头,那人提着棍就出去了,棍头上的铁条仍带隐约暗红。
萧旷想说还没冷透呢,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拿走木棍的人看不清楚面目,却给人一种邪恶不祥之感。
萧旷追了出去。
破旧的小院,墙面上石灰斑驳,高大的银杏树树冠从暗灰的墙檐后露出来。
这是在椿树胡同那所宅子内。
那人手持木棍,立于院子中央,背对着他,面对院门。
门被悄然推开,着一袭淡雅绿裙的少女独自走进来,晦暗破败的小院里瞬时多了一抹亮色。
她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庭院中央的男子一般,四顾寻找着什么,一直走到男子面前,仍是毫无防备。
男子手中的凶器高举起来,又挟着呜呜风声重重落下!
空中飞扬起一蓬红雾,少女一声未吭便倒在地上,淡绿的裙子上绽开无数朵红梅,雪白的半边脸庞上,满是淋漓鲜血,那双清澈的眼眸却是睁着的。
萧旷最后看见的,是她蹙眉盯着他,双眸中满是谴责之意。
就像是上斜街那回她看他的样子!
!!
…………
……
萧旷躺在床上瞪眼看着帐顶。
居然梦见了她!
怪只怪阿湛睡前还和他提沈童的事,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梦不会应验的,庆阳侯府的大小姐,就是要去挖财宝,也不会亲自去,就算是亲自去,也不会是独自去。
……但就算伤得不是她,而是侯府仆从,那也一样是人命。
萧旷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会儿,终于下了决定。
他侧耳听着高湛的呼吸,轻轻起身,缓慢地将双腿垂下地,穿鞋披衣。
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明净的月光与初秋的凉风一同扑面而来,最后一丝犹豫就此消失。
他离开自家,往西而行,一路上避开更夫巡逻,不久到了椿树胡同。
老宅的门上,生锈的铁锁依旧,萧旷侧耳静听片刻,宅院里并无声息,再四处环顾,见周围无人,便纵身攀上围墙,朝里看了眼,屋宇窗户皆黑,就翻墙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