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被称作嬷嬷不是因为年龄大,是因为资历深,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葛全贵比她还小上两岁,闻言便道:“……我是累得腰酸,不是腰子不行。”
冯氏语气敷衍地道:“你行你行。”
葛全贵咬牙切齿地道:“你等我腰不酸了……”
冯氏乐了,低头笑着收拾针盒与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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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盗贼的传闻,沈家妇孺有小半个月没有出门,但那些盗贼却不再作案,忽然间就销声匿迹了。
京城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太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闻。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侦办此案的捕快外,就没有多少人还在关注此事了。
七月下旬,沈童收到张诗社聚会的帖子。
京城贵女们的业余生活其实还是挺丰富的,按着节令不同赏花品茶吟诗作画,各有不同主题,当然通常都会有应景的点心与茶饮,聚会场所通常是牵头的那几家轮换着来。
原女主入了个诗社,一个画社,一个琴社,还有一个赏花社,也都各有伤春悲秋风花雪月的名头,这个诗社就叫做悯月社。
之前两个月大暑天,这些个大家闺秀个个都窝家里懒得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中元之后天凉了不少,这些诗情画意的聚会就渐渐多了起来。
说是以诗会友,说到底还是贵女们的聚会,衣装首饰妆容都要别苗头的。
沈童精心梳妆打扮一番,选了件颇具唐风的齐胸襦裙,白纱裙摆上缀着细粒米珠,外罩蜀绸冰蓝半臂,配上一套嵌白玉点翠的头面,早早出门,“顺路”先拐去椿树胡同。
她听冯嬷嬷回禀说找不到装金银的箱子,只觉难以相信。
但冯嬷嬷是袁氏身边人,一直忠心耿耿,包括之后原女主历经波折磨难的过程中,冯嬷嬷始终不离不弃,从未背叛。她倒是不觉得冯嬷嬷会背着她贪没这一大笔财物,只是猜测不是她亲自去,许是葛叔找错了地方,又或是挖的不够深。
何况她本来确信无疑定然能挖出财物的,突然说没就没了,总是难以轻易接受,非要自己去看一眼才能甘心。
到了椿树胡同外,葛叔上前开门。沈童戴上帷帽下车,无意中看了看周围,却叫她瞧见一个眼熟的人,不由眼角抽了下。
高湛!
为看清楚些,她急忙拨开面纱。他正欲转身离去,她只瞧见了他半侧脸庞。
尽管她与他正面相对只有上斜街那回,可像他这样容貌身材的人还真不多,那宽肩,那长腿,再加那轮廓俊毅的侧脸,若非他是高湛,还真是沈童会欣赏的那种类型。
“高把总!”沈童略略抬高嗓门,试探地喊了声。
那人脚步一顿,沈童心道一句,还真是他。
看到他她就心烦,想尽办法要避开这人,却总是“意外”与他相遇,最后他还找到侯府来!在她退回玉簪后仍旧厚颜无耻地来侯府教书岩射箭,谁能不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也无妨,她一直不见就是了,可今天就过分了,他多半是从书岩那儿套出她今日出门的事吧?不,书岩应该不知道她会来椿树胡同。那就是跟着她来到此处的吧?
看他正准备往胡同另一头走,沈童不由无声冷笑,怎么不过来假装个偶遇呢?有胆跟踪无胆搭讪么?
避了他那么久,他却始终纠缠不休。既如此,今天她还就不躲不避了。
“高把总。”沈童站定脚,清清亮亮地喊了一嗓子,“请留步!”
萧旷脚步一顿,阿湛也来了?
那日擒获贼人后,他在家多留了一日,乘夜将庭院里被挖开的坑又填埋好,恢复原状。
沈童拿到钥匙与房契后,他又多等了几天,今日进城办事,便顺道来探探。细听院中并无动静,四顾无人,他攀上银杏树,向院中望去,见里头到处都被掘开了。
显然沈童也重生了,但重生的时间不会是太久以前,不然她早就买下宅院了,不会等到现如今。
既已知晓想要求证之事,萧旷便打算离开,下树才站定就远远见一辆马车驶近,起初他并未在意,走出没几步却听见车夫收缰吆喝,马车停下,有人去开院门上的锁。
他回眸看了眼,见是沈童下车便转身离开,却不曾想听见她叫阿湛留步。
他意外地回头看去,就见绿苔青石的小胡同里,娉娉婷婷立着一名少女,蓝衫白裙秀雅如兰,却哪儿有半分阿湛的影子?
而她看着的人,分明就是他。
第17章 【无视】
沈童见“高湛”停步回头,便朝他走过去。
葛全贵顾不上开门了,与冯嬷嬷相视一眼,急忙跟上。
沈童走到他前,离开五六步的距离站定,微扬下颌,凉凉地开口:“高把总看着也是一表人才,想不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行事竟如此卑下!难道先前退还的玉簪还不足以表明我的态度么?如此纠缠不休,只会徒惹人厌。高把总难道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么?”
萧旷眉梢微微挑了下,沉默地望着她,她把他认作阿湛了?
若她与他一样经历过前世,重生而来,又怎可能将他与高湛认错?
难道之前一切都是他想岔了?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院子里埋有财物之事?那是在她与他争购宅院时还未发生,也根本不会再发生的事了啊……
沈童连珠炮般发泄了一通,有些话说的颇为难听,就差没有指着他鼻子骂了。
可她发现对面的男人完全没有辩驳的意思,也根本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那对漆黑的眼眸始终如平湖般波澜不惊,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她。
她要是对着一堵墙说话,得到的反馈大概也会比从他这儿得到的多,至少有回声。
所以她骂不下去了。
对着一个毫不反击甚至连反应也没有一点的人,她再像这样滔滔不绝地斥责下去,就会显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了。
她暗暗调匀自己呼吸,以一种不输于对方的冷然态度,瞪视对方。
可恨得是双方身高体量差异悬殊,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即便是这样对视,她的气势终归显得不足。
沈童安静下来后,萧旷也没有开口。
暂时想不通的事,先放一边,至少沈童对阿湛只有厌恶而无一丝一毫喜欢,这是好事。
所以萧旷也不准备解释什么,沈童停下来后,他又等了片刻,见她再也没有新的话讲,便转身离开。
沈童彻底愣在当场:“……”
什么情况?她就这么被无视了?
本来她叫住高湛,说这一番话前就有所准备,设想对方或是会羞愧难言急着道歉,或是会恼羞成怒与她互怼,又或是故作镇定欲盖弥彰地解释,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他压根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就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就这么走了?
高湛若是这么淡定如老牛的性子?怎么会寻到侯府来与书岩搭上关系,还找借口送她首饰?怎么还能对原女主做出这些那些事?
这本书到底是怎么了,金子金子挖不到,黑化大反派也不像个反派的样子,她一定是穿错书了!
葛全贵与冯嬷嬷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姐儿……”冯嬷嬷小心轻唤。
沈童回过神来,放下帽纱,深吸一口气,放轻了声音道:“去院里看看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进了宅子,见到的是犹如大型考古现场的庭院。
整个院子几乎都被挖掘遍了,尤其是东南角,几乎可说是挖地三尺,那坑都有半人多深。砖石泥沙都堆在西侧,地砖归地砖,泥土归泥土,垒得整整齐齐。
书中说的那两个财宝箱子可没有埋得那么深,箱子本身不过一尺半左右宽,高一尺左右,要埋也不必埋这么深。且若真是那么深,推平地坪时也发现不了。
沈童回头看了看院墙外那株银杏树,确定是这所宅子无疑,那么箱子去了哪里?
她微蹙眉头,很快就想到了那个与她争购宅院的赵应龙。高出原价一成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让出宅院了,他却仍不肯让,一直到她加至两成他才肯让,但又拖了一段时日才交易房契。
或许就是他趁这段时日挖走了宝箱?还多赚了她两成房钱!!可若真的如此,他又是怎么知道地下埋有财宝的?
冯嬷嬷站在一旁,见沈童一直不说话,心想她本来深信这里埋有财宝,如今亲眼见到这场面,难免失望难过,便劝道:“姐儿别难过,箱子虽然没有找到,这宅子还在,夫人不是托梦给姐儿说这儿风水好么?把这院子收拾收拾,也是不错的。”
沈童轻轻点了一下头:“嬷嬷说的是,这些天来,葛叔与葛大哥、二哥受累了。还要请葛叔再辛苦一趟,去向牙人打听,当初也想买下院子,直到最后才答应转给我的那人家住何方,平日做些什么营生,最近可有突然发财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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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离开椿树胡同,路上仍然忍不住琢磨这事,忽然让她想到一个可能,书里挖出箱子是大约两年之后的事,也许箱子此时还未埋下?若是如此,她提前买下宅子就是打乱了事情的发展,也许再也不会有箱子被埋于此处了。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那个赵应龙仍然是可疑的。
还有高湛……
今日再次见到他,他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像是对她抱有什么仰慕之情的样子。那么他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又是为何?
沈童忽然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了——高湛也是重生的,所以他早就知道这里埋有财宝,与她争购宅院的人多半就是他,赵应龙也许是他的化名,也许是他找来的旁人。今日他出现在椿树胡同,怕不是在跟踪她,而是为了查看宅院里面。
她让人挖掘了宅院,他一看就会知道,她也是知道财宝一事的。
所以他才会那样望着她?他认为她也重生了……
所以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与书岩,就是为了报复吧?报复原身前世对他的利用与背叛?
沈童打了个寒噤,绝不能再让高湛接近书岩了!
这时节还挺暖和,为了通风,马车车厢不是全封闭的,上半部分是镂空的窗格,但是贴了好几层纱,既达到透气透光的目的,从马车外部又看不清内里。
沈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无意识地望着车两边掠过的街景,忽然视线中有什么倒了下去,就在马车边上,她再定睛细看,是个老大爷倒在街边地上。
“停车!”她急忙叫停。
车夫大声呼喝:“吁——!”车里的人都跟着猛晃了一下。
马车缓缓停下,箜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车夫:“停便停了,这般晃荡是为什么?驾车这般不稳,害姐儿差点摔着!下回不能让你来驾车了!”
车夫慌忙解释:“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听见姐儿喊停,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停得急了点。且赶紧就稳住了,可不敢让姐儿摔着了。”
沈童道:“这件事上不怪你,是我要你停的。方才有位老人,就在我们车边上摔倒了,是我们的车带着他了吗?”
车夫道:“回小姐,是这老头儿自己跌下去的。”
箜篌一听,便追问道:“你说老实话,到底是你撞着那老头儿的还是怎的?”
“没有没有,真是他自己摔着了。”车夫一迭声否认。“小人老远就看见他走路样子不对,特意把车往旁边带了一带,好离他远一些,肯定不是咱们的车带到他的。”
“不是咱们的车撞的就好。”箜篌放了心,回头看向沈童请示,“姐儿,这就走么?”
沈童掀帘看了看,老大爷跌倒在车后不远处,她稍微探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仍旧半躺半趴在地上,似乎靠自己爬不起来。
虽然人不是他们的车撞的,但这种情形也做不到丢下他不管,沈童考虑了一下碰瓷的可能,但毕竟阶级差异摆在那里,这个时代一个平头百姓是不敢随意讹诈侯府的。
“老人家,您是不是伤着哪儿了?”沈童问了句,看他始终无法靠自己爬起来,便道,“快扶他起来!”
车夫跳下车,有两个小丫鬟也紧跟着下去帮忙,终于将老伯搀扶起来。
“哎……哎……多谢了……”老大爷被扶着转过身来,连连点头致谢,接着又道,“老毛病了,这腰……少许歇会儿就好。”
老大爷起身转过来后,沈童发现他并不算老,脸上都没几条皱纹,看着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只是头发有不少都白了,又弓腰曲背的从后头看上去让人误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
他虽这么说,却一直躬着背,即使有好几人扶着也很难站直,脸上神情痛苦,显然这下真是摔得不清,绝不是稍微歇一下就能自己好的。
沈童的父亲也有腰痛的老毛病,若是发作起来人根本站不直也坐不住,需要尽量少移动,若是躺下更好。
想起两世永隔再也见不到面的父亲,她忽然对这老伯起了恻隐之心,问车夫:“这里到茹蕙园还有多远?”
车夫回道:“过去就三条大街了。要不了多久。”
三条街……即使步行过去也没多远。且为了去椿树胡同办事,今日特意提早出来,这会儿还有余暇,沈童想定之后便道:“你先送这位老伯回家,然后到那儿接我们。”
说着她戴上帷帽下车,命车夫与丫鬟扶这个老伯上车躺下。
“那怎么使得,不,不用了。把我放这儿,我歇会儿就好,自个儿能回去。”老伯摆着手连连推辞。
冯嬷嬷也不赞成:“姐儿,您自己走过去总是不妥,就让他在这儿歇着,找个人去他家里报个信儿,让他家里人来接不就好了吗?”
第18章 【作坊】
沈童迟疑地看了眼老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额头渗出不少汗,人也一直往下滑,若不是被搀扶着怕早就坐地上去了。
她不由联想到自己父亲,若他走在路上突然犯了病或是受了伤,她又不能在他身边……
于是她板起脸,微微沉下嗓子:“别说了,先扶他上车。小心托着他的腰。”
沈童近日来的言行越来越有威信,见她态度坚决,冯嬷嬷也只能听命。车夫见冯嬷嬷也不反对了,便连扶带抱托着受伤老伯的腰,丫鬟们在一旁相助,小心翼翼地将人抬进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