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童四处寻找,视线扫及敞开的槅扇门,这些门并非像现代的门板一样用金属合页安装在门框上,而是使用门枢来使门自如旋转,只要将门向上抬起几寸,就能将门轴从门枢中拔出,从而拆下门板。
“箜篌、琴瑟、春霜、夏雪,来。”她叫来自己与沈婵的丫鬟,指挥她们合力拆下门扇,抬至墙边斜靠,就成了可供攀登的“梯子”,为求牢固,再拆下一扇门重叠在一起。
但槅扇门只有上面一半窗棂部分有格子可供攀爬借力,下面一半虽有雕花,却因花纹太浅无从借力。
沈童又让丫鬟们从花厅内搬来张写字用的黄花梨翘头案,顶在槅扇门下方,作为第一级踏脚,便可攀爬上去。
“梯子”虽然搭好,却没有姑娘敢第一个上去。
都是锦衣玉食的豪门闺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身边从来少不了人伺候,哪怕多走几步路都要坐轿子的,有哪个爬过这么高的墙头?且还不是用真正的梯子爬,而要踩着摇摇欲坠的门板爬上去?
沈童见没人敢第一个上,便拉过沈婵道:“阿婵,你先走,别怕,下面都有人扶着,不会倒。”
沈婵稍有些紧张,却点点头。
沈童替她将裙摆挽起,在腰间打结,避免攀爬时绊倒。又吩咐琴瑟等几个丫鬟分别在两边扶住槅扇门。
沈婵爬上翘头案,正要扶着沈童的手站起来,忽听众姑娘惊声尖叫!姐妹俩抬头看去,只见空中一道黑影,正朝她们头上直落而下!-
萧旷抄近道赶往起火之处,转过一个胡同口后,差点与人撞在一起,幸而他身手敏捷,在撞上之前闪身避开,口中还道了声:“抱歉!”
那是一对神色仓皇的青年男女,女子不过十五六岁,面容精致姣好,只回头望了萧旷一眼,便被青年拽走了。
经过那青年身边时,萧旷闻到股猛火油夹杂火.药的味道,心头滑过一丝异样感。但此时情势,他顾不上多想这层异常,仍是急急奔往烟雾最浓烈的所在。
靠近后他发现整座园子起火最猛烈的是西南侧近正门处,闻讯赶来的街坊与火丁着力扑灭的也正是这里的大火,但因今日风向的缘故,烟气与明火正向北侧迅速蔓延。
若是还有人困在园子里,应该是躲在北部尚未被大火吞没之处。但这里也被浓烟笼罩着,若是吸入太多烟气,在被烧死之前就会熏晕过去。
萧旷今日就是来救火的,提前便做了准备,他绕至昆玉园东北侧烟气最少之处,取下腰间葫芦,拔开口上木塞,往汗巾上倒水,待汗巾湿透后蒙住口鼻,绕过后脑打结扎紧。
这座园子的墙头比之椿树胡同那小院的墙头要高得多,但也难不倒他。
萧旷估了估高度,从丈许开外便加快奔跑速度,到了离高墙一步之遥处,提气向上纵跃,单足在墙上一点,便将前冲之势变为向上的助力。
连续三步踏过,人已经到了墙檐之上的高度,双手在墙脊上一按,飞身跃过墙头。
正常情况下,萧旷定然是能稳稳落地的。
但他往下看时,发现原定的落脚点已经被人占了——一群锦衣绣裙、绮罗珠履的年轻姑娘正聚在墙下,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上空的他。
这情况谁也没料到,女孩子们即使有心躲也来不及,大多只是本能地闭眼抱头,同时集体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身在半空的萧旷情急之下只能用脚猛蹬墙壁,硬生生向外又挪了四五尺,才避开下方这群姑娘。最后虽然仍是双脚落地,却颇为狼狈。
姑娘们呼啦一下向后退开数尺远,个个神色警惕地望着他:“你是什么人?”
萧旷也知自己这时候翻墙进来,大概更像是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尤其是他还蒙着面。急忙拉下蒙面的汗巾,从腰间取下腰牌以证身份:“在下是神机营把总萧旷,看见此间起火,怕有人困于此处,这才翻墙进来。”
拉下蒙面后,萧旷露出真容,五官俊朗,眼眸清锐,一脸正气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奸邪之徒。
加之沈童先前教这些女孩用湿布蒙住口鼻防止吸入浓烟,一经解释便很容易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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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消除了戒心,姑娘们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太好了!除了萧大哥,还有旁人来相助么?”
“萧大哥,要怎么逃出去?你可有好法子?”
“萧大将军……”
在场都是弱质芊芊的女孩,这种危急情形下有个身强力健的男人在场,立时便成了所有女孩本能想要依靠的中心人物。
从大哥再到大将军,称呼什么的都有,莺莺燕燕一拥而上,倒把个平日素与军营汉子直来直往的萧旷问得七荤八素,都不知该回答哪个才好,干脆一个都不理!
他方才跃进来时看见姑娘们聚集的墙边搭着东西,这会儿仔细一看,不由暗赞,短时间内能想到拆下槅扇门当踏脚之物,真是应变机智!
只不过光在墙内有还不够,墙外没有踏脚物的话,她们即使爬上墙头也下不去。
萧旷跃进来时,沈童急忙拉着沈婵躲开,待到他拉下蒙面自报身份,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是知道今日有场大火,特意赶来的。
最奇怪的是她已经让聚会换了地方,这里却仍是失火了……
但这不是现下所要考虑的最紧迫之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让所有人都能安全脱离火场。
“萧把总,可否请你出点力?”
萧旷闻声讶然回头,虽然她用丝帕蒙着脸,只露出对点漆般的眸子,他还是认出来了,不由心中诧异,沈童竟然也在这儿……
他顺着沈童所指看去,见她的丫鬟正在努力拆下另一扇门,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近身伺候小姐们的丫鬟平日从不做粗活,连番强体力劳作已经让她们气喘吁吁,难以为继了。
萧旷立即过去接手拆门事宜,一个人便轻松卸下门板,扛至墙边斜倚,拔出腰刀在实心的雕花木板部分凿开一个拳头大的洞。接着他转身用手比划了一下:“请让一让。”
姑娘们瞬间便让开一条道。
萧旷退远几步后助跑,纵身跃上墙头,双腿一分便稳稳跨坐墙檐。接着拎高这扇门,从墙壁另一边放下去,窗格部分朝下,再用脚勾紧先前凿出的洞,以避免她们往下攀爬时门扇滑倒。
做好这些准备,他朝墙下聚集的女孩们招招手:“一个一个上来。”
女孩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无人做第一个。
沈童在沈婵背后轻推一把,她回头看了眼,沈童朝她点点头,催促道:“快些!”大火可不等人!
沈婵便第一个爬上翘头案,站起来后再抓住竖直槅扇的窗格部分往上攀。
但毕竟是平日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且槅扇门高度不够,离墙头最高处还有数尺距离,沈婵攀到槅扇上段,双手虽搭上了墙檐,却无法靠自己力气再往上。
萧旷道了声喏:“事出紧急,得罪了。”握住她的手将她往上拎。
沈婵借他的力终于翻过墙头,再顺着另一边的槅扇门爬下去。
“阿婵,怎么样?”沈童不放心地询问。
“姐姐,我下来了,我逃出来了!你也快些出来啊!”
见沈婵真的顺利逃出,本来还半信半疑此举是否可行的其他女孩纷纷争抢着往上爬。
沈童担心出事,急忙站到槅扇门侧面,大声劝阻:“别抢,一个一个上去。火还没烧过来,时间足够让所有人逃出去!”这种时候就怕乱挤乱抢,不旦容易受伤,也会阻碍逃出去的速度。
萧旷意外地看她一眼,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就属不易了,她本在自己妹妹身后,只要紧跟着往上爬,就能第二个逃出去,她却把逃生的路让出来了……
他跟着道:“门扇镂空,承受不住太多重量,每次只能上来一个人,不然会断。”
听到这唯一生路会断,女孩们不敢再争抢,也变得稍许冷静下来,依次爬上门板,由萧旷连扶带拉地翻过墙去。
园内烟气升起,引来数名路人,见状过来帮忙扶着墙外槅扇门。萧旷松松勾着门扇的脚,开始全力帮姑娘们过墙。
见这里有人往外逃,便有街坊抬着竹木梯子过来相助,再过一会儿,又有数人拿来梯子搭上墙头,墙内墙外都改用梯子,槅扇门便被弃之不用。
逃生之路增加之后,女孩子们分散开来,逃生的速度明显跟着加快。很快那些争先抢后的世家小姐都逃出去了。
留在墙内的大多都是丫鬟,还有沈童。
沈童倒没想过要留在最后,只是她一开始往侧后退让,引导姑娘们有序地排队不要争抢之后就再没机会靠近梯子了,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往上爬,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英国公的孙小姐张玉婷也是少数没抢着去爬梯子的姑娘之一,等待的时候,她就站在沈童身边,小声道:“我瞧见你让沈婵先上去了。”
沈童点了一下头:“她是我妹妹。”还是个很喜欢的妹妹。
听到她这句,萧旷不由想起了小妹,若是遇到相似情形,他也一定是让小妹先走的。
张玉婷朝沈童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沈童察觉她的手微凉,还在轻轻颤抖,便稍用力捏了下:“不用怕,我们都能逃出去的。”
她又回头望向烟气最浓的地方,应该吧……
火舌如活物般舔舐吞没庭院中的花木,随风卷来的烟雾变得更浓烈,烫得人肌肤发疼,哪怕是蒙着口鼻也不能完全阻隔呛人的刺鼻味道。
待一个姑娘爬到梯子上段后,张玉婷跟着往上爬,沈童稍等了会儿,也攀上梯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姑娘突然脚下踩空,往下直坠。
张玉婷害怕地尖叫一声,也跟着往下滑。
都在一把梯子上,沈童再要往下走的话来不及躲开张玉婷,只能往旁边跳,落地时右脚崴了一下,人就坐在了地上,正压在自己这只脚上,疼得她叫了一声。
墙头上的萧旷及时探身,拉住了最上方的姑娘,待她踩稳后拉她过墙。
张玉婷往下滑时双脚穿过某一级梯子踏脚,有惊无险地坐在了上面,只是吓得小脸煞白。
萧旷跨下两级梯子,将张玉婷也拉上去。
他再回头看地上,箜篌与琴瑟已经扶着沈童站了起来,但她的一只脚扭伤,无法靠双足站立,更别说攀爬梯子了。
萧旷跃下地,到她跟前背朝她蹲了下来,语气急促:“上来!我背你出去。”
灼热的火焰越逼越近,沈童没半点迟疑,直接趴到他背上,双臂环住肩膀,双手交握在他胸前。
萧旷叮嘱道:“抓紧了。”说着站起来,双手托着她的腿往上顺了顺,接着只用左手勾住她膝弯,右手搭上梯子。
沈童紧紧勾着他肩膀,感觉就和坐升降梯似的平稳,没几下他就到了墙头上方。
萧旷怕她抓不住自己掉下去,翻墙时始终保持着上身姿态稳稳不动,左手也一直勾着她,只用单手抓紧墙脊跨越过去,踩稳另一边的梯子后,很快下到地面。
站定后他松开左手,沈童顺着他后背滑下,单脚落地。萧旷并未急着走,也没转身,只扭头问她:“能站得住吗?”
沈童扶住他的肩,试着用伤脚着地,可稍一施力就觉钻心疼痛,扶着他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攥紧了。
萧旷便没有再动,让她扶着。
沈童诚挚地朝他道:“多谢你!”
萧旷摇了摇头,停了会儿又问:“那天……是为什么?”阿湛去找她对质时,她为什么没有指出他?
沈童略微前倾,靠近他耳后,不答反问:“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他?”
萧旷微窘,一时语滞。
自从沈童知道他真正名姓,又猜出他重生了之后,反复回忆书中有关萧旷的情节,想起高湛囚禁原女主时,萧旷曾劝过高湛别那么做。虽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高湛好,但他也为那一个沈童说过话。
原句她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是高湛入狱后沈童无依无靠,自己娘家也回不去,身边半文钱也没有,苏若川待她极其温柔包容,同时又逼她表态,那时候的她不依靠苏若川又能怎么办?为奴为婢还是流浪街头?那样娇生惯养的女子如何能过得了那种日子?
今日不是节日,不是休沐日,萧旷为了这场火灾才会进城,他也是第一个赶到昆玉园来救人的。若不是他,她们不会这么快就逃出火场。
看在他今日仗义救人还背她出来的份上,她就不与他计较椿树胡同那桩事情了。
周围一片纷乱,火焰吞噬着建筑,发出呼呼的燃烧声,人们发出或惊惶或紧张的呼叫声,有亲姐妹平安相聚或主仆相逢的欣喜交谈声,脱离险境后庆幸又后怕的哭声……
“你心地不错,是个好人。”
在这一片纷乱的嘈杂声中,她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萧旷耳朵一热,没来由地心跳加快了几分,脸颊亦燥热起来。
沈童说完那句,眼看着萧旷的耳朵红了起来,侧头再看他脸颊,亦是赤红一片。这分明不是火光映红的,因为是背对着大火的那一面。
“姐姐!”“瞳姐儿!!”
沈童循声看去,叫她的是沈婵与冯嬷嬷。
小姐们在北花厅聚会,丫鬟跟去随侍,嬷嬷们则留在前头休息。可没想到失了火,这火一起,将前后阻隔,嬷嬷们没法去后院相救,火势大起来之后,她们也只能逃到门外。
冯嬷嬷担心沈童安危,心急如焚却只能大声呼喊求救。
之后听人说有姑娘从后院翻墙逃出来了,嬷嬷与仆从们便绕过来寻找自家府上小姐。
人多声杂,冯嬷嬷好不容易找到了沈童,见她安然无恙站在那儿,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叫了一声“姐儿”后便奔上前,挽住她的手低低哭泣起来。
沈婵第一个逃出来,便在外头焦急地等着沈童,想不到之后姑娘们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她却一直没看到沈童,街坊拿来梯子后,逃出来的姑娘越来越多,又有各自仆从过来找人,胡同里一片纷乱,她听见冯嬷嬷呼喊,便先与她们会合。
之后见到萧旷背着沈童出来,沈婵与冯嬷嬷却也费了好一番劲才挤过人群,聚到了沈童身边。
看见姐姐也安然逃出,沈婵既想笑又想哭,听见冯嬷嬷的哭声,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抱着沈童哽咽不止。
箜篌与琴瑟也翻过墙来,找到沈童身边,惊魂未定地询问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