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赧然点头。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冷眼扫过桂枝,把桂枝看得一个哆嗦,才吩咐道:“带小娘子去换身衣裳。”这么冷的天,汗湿了再阴干,一不小心就要着凉。
田诺嫌麻烦:“不用了,我身体好得很,不会”却在白雁归平静的凝视下自动消音,灰溜溜地改口道,“好啦,我去换就是。”心里还记挂着刚刚那人的话,“阿兄,你们刚刚在说的是”
白雁归不客气地截断她:“等你换好衣服再说。”
田诺噤了声,总觉得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白雁归却不见了,花树留在外面等她:“小娘子,郎君有事先走一步,嘱我送你回去。”
有事,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田诺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元家,问八字,是为了她的婚事吗?这两年过得太过逍遥,她几乎都快忘了和元家曾经的约定。没想到元家竟一直在等着她脱孝。她有心问问白雁归,可人都走了,她想问也没法问了。
回到乌鹊巷的宅子便接到了元家的帖子。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亲自过来送帖子,邀请她在元月十六参加郡守府的明月宴。明月宴每年举行一次,几乎整个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携女眷参加。去年田诺有孝在身无法出席,今年恽夫人也是听元如意说了,知道她在城中,特意命胡妈妈亲自过来一趟。
田诺腹诽:元如意那个大嘴巴,明明关照过他不要说的。她当然不好驳恽夫人的面子,乖乖应了下来,回头却是唉声叹气。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还真不想再回到那样一个场合中去受拘束。可元家既然决心继续他们之间的婚约,以后这样的场合只怕总是避免不了。
说到这个,阿兄还没告诉她,今天他和那人谈论得究竟是不是她的婚事?
白雁归到深夜才回。
田诺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连忙跳起来。为了等他,她并未脱衣熄灯,匆匆忙忙打开门叫道:“阿兄!”
白雁归的手停顿在门上,回身看到她,俊逸的眉目间显出一丝厉色:“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睡?”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灰色羽缎的鹤氅上还结着冰霜,眉间带着倦色。
冷风透过半开的门吹入,寒意凛冽。田诺打了个哆嗦,抬眼见到白雁归眉宇间的不悦,忽然清醒了几分:“那个,太晚了,阿兄还是休息吧,明天再说。”
她讪讪地要关门,白雁归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进入她房中,顺手帮她关上门,声音温和了下来:“在等我?”
她点点头,惺忪着睡眼的模样迷茫而天真。
他目光落到她面上,心中叹息一声,抬起手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顾忌着身上的寒气,放下手低声道:“睡吧,太晚睡小心以后长不高。”
她兀自有些迷迷糊糊,呆愣愣地问道:“阿兄,你在讲笑话吗?”
白雁归:“”咬牙,伸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蓦地走近她。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想问他想做什么,他已俯下身,一把横抱起她。熟悉的皂角香气带着薄薄的凉意迅速钻入她鼻端,她吓呆了一瞬,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他迅速塞进被窝中。
她“唉呀”一声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他帮她掖了掖被子,双手顺势压在被窝上,沉声道:“听话。”
田诺被卷成一团的锦被紧紧困住,脱身不得,只得苦着脸道:“阿兄,我真有话要问你。”
他低垂着眉眼,声音阴郁:“婚事?”
她点点头:“是不是元家”
他神情冷下:“婚姻之事,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非你一个小娘子该问。”
田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虽知他说的是正理,可一口气怎么都顺不过来,赌气闭上眼不想理他。
肩上骤疼,他带着森然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急着嫁给元锐?”
啥?田诺惊愕地睁开眼,却见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唯有紧紧攥住她肩头的手,色泽苍白,青筋毕露。
“疼。”她嘶了一声,皱眉道。
他立刻松开了她的肩膀,拳头攥起,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涩然而道:“诺诺,你还小,也许长大后会发现更好的少年郎呢?阿兄不想这么快就把你许出去。”
不是,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田诺不可思议地道:“谁说我急着嫁人了?”她现在的日子自由自在,逍遥快活,不比嫁人要伺候翁姑,讨好夫婿要好上一百倍?
白雁归怔住:“你不是在问婚事?”
田诺没好气:“问婚事就是想要嫁人吗?那我问官制是不是就要去做官?”原来,这家伙是舍不得她嫁人才这么呛她的,第一次发现他也有犯蠢的时候。
他愣了许久,蓦地掩面,呵呵低笑起来:是他魔怔了,他的诺诺,还是个小姑娘呢,怎么可能有那些绮思?前世,她小小年纪就嫁元锐,本是身不由己。
田诺被他笑得发瘆,伸手推了推他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没有再隐瞒她:“元家派人去了白家庄,重提婚事,族长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下来,只不过要等你的八字交换庚帖。”
果然如此!古代就是这点太讨厌了,宗法制度,因她无父无母,明明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都能插手她的婚事,反而是本人没有任何发言权。
凭良心说,她并不讨厌元锐,除了觉得两人的年岁差得有点多,其他的,元锐真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这种不能自主c任人摆布的感觉委实太令人不愉快了。
白雁归问她:“诺诺既不急着出嫁,阿兄帮你推了婚事可好?”
田诺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好笑,没想到看着冷硬的白雁归居然也有一颗慈父心,舍不得她出嫁。从前,她爸爸也是这样,看到哪个臭小子敢打宝贝女儿的主意,就是一脸警惕,恨不得把他们全部赶跑。
她的心蓦地软了下来,软绵绵地“嗯”了一声:“就依阿兄好了。”
他明显愉悦了起来,抚了抚她的发丝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北地,总要为你先处理好此事。”
啥?田诺一怔,瞪大了眼睛:“你还要去北地?”不是才回来吗?
他似乎有些歉疚,眉眼低垂着“嗯”了一声。
田诺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他的束缚,她轻易地坐了起来,吃惊地道:“为什么?”北方正当战乱,他硬要往那里凑,不是去送死吗?
他唇角蕴笑,浓黑的眸中仿佛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天下将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若此时不搏一把,以后怎么保护诺诺,给诺诺过好日子?”
她摇摇头,忽然感到了惶恐:“不,我不需要阿兄这样为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岂是轻易之事,不到最后,又怎知谁能成功,谁是枯骨?
“傻姑娘,”他没有多说,只是问她,“若大事得定,诺诺愿意离开这里,跟阿兄走吗?”他凝望着她,黑眸如星光璀璨,似在期盼,又似不安。
灼热的视线令她莫名心虚。田诺侧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答案昭然若揭。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嗤道:“呵,还是不愿意啊”
田诺心头一紧:“阿兄!”
他却又帮她掖了掖被子,隔着被子,她感觉到了他颤抖的双手,心头揪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口,沉声道:“别说,什么也别说。”声音紧绷,仿佛压抑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直觉让她立刻听从了他的话,不敢开口。他再也没说什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忽地大踏步地离开。
沉重的关门声响起,田诺浑身一颤,忽然感到了难过:她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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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风送春意,梅浮暗香,又是一年正月十六。元府门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人流如织。
桂枝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抱怨道:“自从郡守受封为吴国公,这来赴宴的车,一年比一年更多了,也不知要排队排到什么时候?”
车厢一角,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不急,横竖我们不赶时间。”
桂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这些年,小娘子越发散漫了。”却在看到少女明亮的眼睛,含笑的朱唇时无奈投降,“算了,算我瞎着急。”
一眨眼,离田诺脱孝已是六年过去。旷日持久的五王之乱已将近尾声。吴地未受战乱之苦,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而北方的局势已变了几番。
六年前,在田诺无声地拒绝后,她差点以为白雁归会故态复萌,可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纵然气得发抖,也没有强迫她。他将花树和桂枝都留给了她,自己独自去了北方。此后,除了年年送银钱用度,偶尔写信给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临走前,他去拜访了元慈,也不知他怎么跟元慈说的,婚事暂时搁置了下来,说是等她及笄再议。
在他离开不久,元慈就与齐郡郭畅结盟,派出元锐率领吴军出兵勤王,正式搅入了中原的一滩浑水。好在,他押宝押对了。
两年前,初步打败燕王,诛杀河间王的郭畅挥师入京,诛杀周弼,控制了京城,挟持幼帝,成为了王朝实际的掌权人。与之联盟的元慈自然也分得一杯羹,因功受封为吴国公,一时风头无两,国公府的明月宴因此更是令人趋之如骛。
那一年的明月宴,恰逢白雁归离去,田诺心中有愧,顶着他一张冷脸去了江边送他,自然没有参加。之后,无人管束的她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在整理完府学藏书楼的书籍依然一无所获后,顺着自己的心意带着花树和桂枝遍访吴楚之地的名山大川,一边游历,一边寻访古籍轶册,隐士逸客,希望能找到关于雨花石珠的消息。
因为在白雁归离开的那一日,哭得眼泪汪汪的她第二次做了梦。
梦中,她依旧听到了妈妈的哭声。这一次,她冷静了许多,表明自己身份,安慰了妈妈后,迅速和妈妈交换了信息。她得知,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过去了两年,可在原来的世界,才刚刚过了一个月。害死她的兔子同学在杀死她的当天就自杀了,对方的家长还恬不知耻地抹黑她,硬说两人在偷偷谈恋爱,要求和她结冥婚,把爸爸妈妈气得发昏。
妈妈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天天躲到她的房间拿着她留下的雨花石珠哭泣,没想到竟然听到了来自异世的女儿的声音。
上一次她的出现,妈妈以为是自己思念女儿太过,起了幻觉。可这一次,两人都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而是奇迹。可惜,还有更多的话没来得及说,两人的联系又一次中断了。
醒来后,田诺比从前更迫切地想要破解雨花石珠的秘密。
身在北地的白雁归不知实情,知道她热衷于游历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派人搜罗了一个精于烹饪的厨子和一个医术高明的游医送给了她,甚至还帮她在白家村打掩护,说她跟在他身边。
田诺收到这份厚礼的那一刻,心情异常复杂:她从没想过一向对她苛刻的白雁归会在这件事上对她纵容至此。他对她,即使是亲生兄长也不过如此。不,即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如此支持她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她从前是不是对他偏见太深?从前他管她,其实也是为她好?
心情激荡之下,她开始学着白雁归从前做的,将一路游历所见或写成书信,或绘成图画,辗转寄于他。他的回信多数时候只有寥寥几笔,但永远准时,三天一封,也永远是他的手下亲手将信送到她手中。
有时候田诺真心觉得佩服,无论她在什么偏僻的地方,他派来的人总能准时找到她,一天不早,一天不晚。
直到今年过年前,她接到他的信,告诉她年后他会回一趟建业城,她才终止游历,回到白家村。恽夫人得知她回来的消息,再次派了胡妈妈上门,盛情邀请她参加明月宴,她却不好再推了。
此刻,她们乘坐的青帷小车夹杂在车流中龟爬般缓缓前进,她不急不躁,取了一册帛书悠闲地翻阅着。
明亮的阳光透过打开的车窗照入,勾勒出车中少女如画的娇颜,肤若新雪,面如桃花,眼若清泉,唇若涂朱,垂眸看书的模样,格外娴静而美好。
得得的马蹄声如疾风暴雨响起,马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一路肆意超越龟速的车流,经过她们的小车时忽然放缓,回转过来,停留在她车边叫道:“傻妮,你终于回来了!”
无数目光因这一声汇聚过来。田诺认出来人,放下帛书,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含笑道:“元世子,许久不见。”
少年的容貌阴柔而华美,锦衣华服,神情恣意,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不是多年不见的元如意又是谁?一年前,元如意与楚郡的韩妙笙正式成亲,成亲后,元慈就正式为元如意请封了世子之位。
元如意皱起眉来:“你从来都是直呼我名的,怎么客气起来了?”
她含笑不语,从前是从前,如今两人都已长大,他已娶妻,众目睽睽之下,总要避嫌。何况,还有元如珠对她的戒备,以及她和元锐可能的亲事横亘其中。
他的目光触到她顾盼生辉的明眸,唇边浅浅的弧度,不知怎的,脸忽然红了,咕哝道:“咱们可是打小的情分。”
她没有反驳,低低“嗯”了一声。
他高兴起来,见她车行缓慢,不耐烦地道,“这也太慢了,我骑马带你先过去?”
田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桂枝快人快语:“元世子,你可是成了亲的人,这么做,是想坏我家小娘子的闺誉吗?”
元如意知道自己莽撞了,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忽然驾马加速向前冲去。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车队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轮到了田诺她们。
下了车她们才发现,元如意一脸戾气地坐镇在门房,接待的下仆一个个战战兢兢,动作飞快,还有好几个人专门在外面指挥车辆。
见到田诺下车,元如意直接朝她们走来:“我带你进去。”
桂枝道:“元世子,此事不妥。”她们是女眷,由元如意领进去算是什么事?
元如意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什么不妥的?傻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
桂枝还待再说,田诺冲她使了个眼色。元如意的性子还是如从前一般任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多,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若为这个和他争论,时间长了,反而叫注意的人更多,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答应了他,进去再说。